37 第三十七章(1 / 1)
“先生…………弄醒您了么。”
钟逸睁开朦胧的睡眼,歪了歪头,就着远处朦胧的烛火端详眼前模糊的人影,长叹一声:“世安,是你啊。”
世安俯下身,侧脸紧贴在他被褥上:“……先生,您真的醒了。担心死我了……”
屋外蝉鸣不止,正是夏夜幽静,钟逸抬起手抚摸着世安的背,声音仍有些沙,轻声问:“才回来?怎么这么晚。”
“陆陆续续见了许多人,黄昏时分吴将军又带世安去关隘处转了一圈。”
见孩子这样努力,钟逸心中有些酸楚,道:“累坏了吧……先生没事,你快去歇着吧。”
世安在被上摇头,蹭了蹭:“不累,先生……和世安说说话吧。”
钟逸有些怅然,若是往年的夏夜,师生二人这样依偎在一起,聊的无非就是今日地里长的,湖里钓的,天上的飞鸟,山上的野花。可现在,除了一些糟心的事,却没有什么别的可聊:“那群刺客,可有什么眉目了?”
“吴将军和莫将军都帮着世安在查……”
一问一答之后,便再无其他什么可说了似得,房中一片寂静,最终,还是世安退开了一些,直起腰来,开口道:“先生,明日大司马会来看您,若是一切顺利,世安应当能拿回玉玺了。”
“……嗯。”
“先生,您不替世安高兴吗?”
钟逸半垂着眼帘,道:“玉玺不过是个印……常人的,最多就是二指宽,三两重。作为一国之主,肩上的重担,自然也是如玉玺一样,是常人无法比拟。”
钟世安知道先生言下之意,一时神色也凝重了一些:“世安明白……”
“可即便如此,世安也要拿回玉玺。只有那样,才有能力保护先生,不让先生再受一丝伤害。”
钟逸笑了笑:“先生又哪会受什么伤害,比起先生,如今前有豺狼后有恶虎,你更要留意自己的安危才是。”
“世安如今身边有重兵保护,安全得很……”说到这里,钟世安忽然垂下眉毛,露出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又贴了上来:“先生。”
钟逸有些莫名,轻抚着他的背连问“怎么了”,得到的却只是一味摇头的回应,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而后,世安又粘了他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吹熄了烛火后,便同屋外把守着的侍卫一道离去。
钟逸便也不再细想,就着未消散开来的倦意,渐渐陷入了沉睡。
***
月明星稀,三更之时,一个黑影身形轻灵,悄无声息的闪进了钟逸所在的院落。随着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响,一缕清光泄在门前,内陆凉爽的夜风漏了进来,轻摇着挂在床前的薄纱,依稀可见薄被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直至黑影潜行至床头,掀开帘子,确认了面容,床上的人仍浑然不觉有人闯入,胸口轻轻起伏,安静的酣睡。
静静得看了一会儿,黑影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做下了决定,从袖中取出了一条十余尺长的布条。
黑影将布条两端紧紧缠在手上,俯下身正欲行凶之时,忽然屋外细碎脚步,此起彼伏的亮起灯笼火把,火光透过纸窗,照得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内也灯火通明。
黑衣人措不及防,一不做二不休勒向床上的人,钟逸一震之下猛然转醒,满脸惊愕伸手去挣颈间束缚,却难敌对方巨力,缺氧之下睁开眼眼前却是一阵发黑,几乎晕厥过去。千钧一发之际,愤怒的吴将军带着数人狠狠推门而入,喝道:“把钟玉苍给我拿下!”
“咳!咳咳!”
巨力撤去,一股清流涌入胸腔,一时激得钟逸头晕目眩,几乎跌下床去,却是被快步奔来的人扶了住。
“先生!……”
身边的声音又惊又急,是世安的声音,钟逸心下略安,扶着脖子,待视线恢复明朗,才抬起眼,看向屋子中间被众人压制跪在地上的青年,一时,却竟不知从何想起:“玉……玉苍?”
钟玉苍低着头,目光已如死灰,在他身后就是待他如亲子一般的吴将军,和数年来朝夕相处的熊副将。
抓住了刺客,吴将军脸上却丝毫没有一丝该有的喜色,反而气得眉梢轻颤,指着青年一字一顿道:“当时熊天乐说以你箭术,制住刺客绰绰有余,不应杀人灭口,老子还不信!……钟玉苍,你……你实在太让我失望!”
“……”钟逸终于在旁理清了思路,世安今日的反常,大概就是因为要以自己为饵,令他太过担心。可是他却如何也不能相信,一直以来加害世安的,非但不是邱家的人,更竟是钟玉苍。在他记忆中,玉苍这孩子一直十分懂事孝顺,作为长子,待弟妹也可谓是无微不至……
想到自黎山起的种种,对方是非要将自己置之死地,如今畏于重兵,更不惜对自己的先生下手,钟世安目中尽是恨意,几乎迸发出火光来:“你究竟受谁指使,与谁同谋!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无人指使,玉苍一人做事一人当。”
钟世安气极:“你小小一个副将,上哪儿找这许多刺客来?莫老将军已前去请三公九卿,待大司马来了,你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会导致钟家什么后果吗?”
钟玉苍抬头看了床沿的三王子一眼,忽然面无表情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来:“钟家会有什么后果,关我何事?卖了自己亲子性命,换人前风光一官半职的渣滓,他有什么后果,又与我何干?”
“……”此言一出,屋中顿时一片寂静,只是有些人脸上是不明就里的神情,吴将军等人,却是一时无颜以对的羞愧表情。
终于还是吴将军紧蹙眉头,无可奈何的打破了沉默:“玉苍……你原来一直……还纠结于当年那事。”
“纠结?……不大恰当,我是恨着,恨着你们!恨着他!”钟玉苍大喝着抬手一指,指尖竟是直直朝着床边的钟世安。
钟世安全然愣了,他十一岁以前一直在宫中生活,后来来到雍城,如今记忆已完全恢复,却也完全不记得钟玉苍这人,这次横渡渭水的接应应当是他们第一次相见,钟世安实在是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的恨着自己。
吴将军跺了跺脚,硬得如铜鼎一般的汉子,却是软了口气,羞愧道:“玉苍,是我对不住你们一家。当年都城已守不下,我一个粗人,一时想不到其他办法……只能……只能……”
除了世安,屋里还有大多人也一脸糊涂,钟逸却是脑子里各种记忆碎片组到了一起,拼凑出一个让人无颜以对的事实,他颤抖着声音问:“当年都城中……替了三王子的孩子……难道,是玉桑?”
吴将军的愧疚眼神,便是默认了这个猜测,一时间钟逸终于想通了一切,只觉心如刀绞。当年吴将军将三王子带到黎山,他只觉得万幸,又是惊又是喜,却未曾细想,一个无辜的孩子,便这样替了三王子赴了黄泉。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难道人命,真有贵贱之分?”听见玉桑的名字,钟玉苍终于红起眼眶落下了泪来,“他们用玉桑的命换了他的命,又用天乐的身份换了他的身份,五年来众将士生里来死里去,而他在无忧无虑享受田园时光,到头来,轻飘飘一封信,就回到了这里,继续做他的三王子,拿回玉玺,对人发号施令!这一切难道公平吗?”
“而这愚昧的熊天乐,居然为了这所谓的效忠,便轻易的怀疑到了朝夕相处的好友身上。”说到此处,钟玉苍回头看了看呆愣着的熊天乐,扯出一抹笑来,“可见,人应当是有贵贱的。轻贱自己的人,世间比比皆是。”
熊天乐虽然结巴,却并不傻,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千百情绪无法说出口,只能皱起眉头夺门而出。
他后脚刚离去,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迈入门槛,挤入本来就不甚宽敞的屋内,领头的正是大司马邱光远。邱光远目光沉静,扫视了一圈,尚未开口说什么,廷尉大人钟允脚步匆匆,紧跟其后,见屋内情形勃然大怒,甚至问也不问,便拔出一旁侍卫的剑来,直直朝玉苍刺去。
“堂兄住手!”
吴将军先众人一步反应过来,忙将钟允拉住,劝道:“廷尉大人!冷静一些!”旁人反应过来,也纷纷撇下钟玉苍,回头去拦钟允。
“……”钟玉苍回头看向自己父亲,一时竟流着泪大笑起来,“这老家伙急着证明与他无关,何必拦着,让他杀了我,好继续做他的二品重臣。”
钟允早已气得胡子乱颤,晃着手中剑,直道:“逆子!逆子!!”
钟玉苍大笑过后,忽然心死了一般,喃喃道:“……寅军倘若保持现状,迟早归并吐蕃旗下,胡人不愿寅军突然有了君主,想要除去三王子。而我与他们殊途同归,于是里外勾结,情报是我泄露,刺客是由吐蕃人安排……”
说到这里,钟玉苍忽然脸色怪异的笑了一笑,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口中血流如注,片刻之后,便斜倒了下去。
***
骚乱虽止,却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钟逸起身洗漱之时,世安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他房里,站在一旁,一脸担忧的看着。
“先生,不若再休息几日吧,大司马那边不急于一时。”毕竟昨日发生了那么多事。
“齐军已从雍城出发,行军不过半月,就该到渭水了吧。况且大司马事务繁忙,另作打算,太过麻烦。”
“……”钟世安想了想,没有反驳,只是上前了几步,伸手拨开钟逸披在肩上的黑发,凑过去想看看昨日的勒痕,却没看分明,就被放下毛巾的先生轻轻推开了手。这下才察觉方才动作无意间过于亲昵,世安一时尴尬的红了脸颊,解释道,“先生,我只是想……”
“没事,已褪了不少。”钟逸神色自若,避而不谈,拄着拐杖走出房外,抬头看了看天,长吁了口气,回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