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捕鸟的季节(1 / 1)
天凉了,草黄了,稻谷熟了。吸饱了秋雨的地皮嫩绿湿软。农人们在田地里收割稻谷,牧民在贺兰山下张网捕鸟。
宽阔的草原上几十匹马追逐一只慌不择路的野鹿。骑手们的鞍鞒上挂着装满酒的扁壶,鞍子上的金属饰物随着马的蹿动叮当乱响。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匹枣红马,狼一样一纵一纵地往前奔跑。马背上是新登基的皇帝安全,后面是他的大臣和铁鹞军的侍卫们。
马肚子上流着热汗,蹄子上沾满了草屑。远处传来捕鸟人的酒歌:哦嗬哦嗬哦嗬捕鸟射猎的季节到了男人拉上黑线白线撒下捕鸟的罗网骑上膘肥的骏马手提强弩弓追逐鹿群美丽的女人在收割稻谷鸟儿、鹿群和稻谷我们一样都不能少风儿摔打着草丛鹿儿悲鸣马儿在风中奔跑豹子和山羊隐没在山林之中……安全射中了一只野鹿、三只黄羊,他的马蹄无意间还踩死了一只沙狐。
但他并不满足,他还要捕鸟。他亲自将马腿绊起来,放马去吃草,然后在草籽密集的草地上撒下黑色的大网,坐在远处等待鸟儿飞来。
那样子,很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潮湿的草地上长满了牛蒡花,野艾丛生,散发出咸津津的牛羊和野兽的尿味。
很快就有鸟儿飞来了,先是三只,后是七只,接着就是几十只。鸟儿欢快地落下来,却再也没有飞起来。
它们被粘在网线上,扑棱棱想逃走,却越粘越紧。安全盘腿坐在草地上,看见那些在网上跳跃的鸟儿哈哈大笑。
远处的草丛里忽然飞起几只黄鹃子,安全张弓射箭,一箭竟射下两只。
众人为他们的皇帝欢呼:“陛下好箭法!陛下好箭法!”一个侍卫跑过去捡回黄鹃子,拿给安全看。
两只黄鹃子被穿在一支箭上,一只从胸上穿过,一只从屁眼穿过。安全接过箭,翻看上面的黄鹃子,笑着说:“它们会飞,我不会,但我的箭会飞。我的箭就是我的翅膀,比它们飞得快,所以它们落在了我的手里。”安全举起箭,给左边的国相苏思贤看,苏思贤尴尬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又给右边的大都督遵顼看,遵顼笑着说:“陛下能文能武,卑臣佩服之至!”安全说:“论文,你是状元,我不如你;论武,我不如德仁。”遵顼赶忙躬身说:“陛下过奖了,卑臣实不敢当啊!”安全扭头寻找德仁,却发现他骑在马上,手按龙雀剑,站在很远的地方,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
安全说:“真是一个好统军!”其实这时的德仁,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这边。
自从安全当了皇上,德仁就从心里瞧不起他,鄙视他。在德仁眼里,安全再也不是那个与他在战场上一起拼杀,在草地上一起喝酒唱歌,因失去心爱的王妃令人同情的安全了。
现在的安全一副小人得志、盛气凌人的样子,让他感到很陌生。德仁平生最痛恨篡权的人,尤其是通过一个女人篡夺了皇位,很让他瞧不起。
他曾经将安全当知己、当朋友,但是现在这个朋友没有了。德仁感到十分孤独。
侍卫们生起了篝火。黄鹃子还没有死,在箭杆上不住痉挛。安全拧下它们的头,把箭举到篝火上烤,黄鹃子美丽的羽毛转眼就没了,随之而来的是肉香和一股焦糊味。
恭立一旁的大臣们看着安全做着这一切,表情复杂,谁也不敢说话。远处捕鸟的牧民还在唱歌:打围的骑手下山了马头上挂着一只雕猎兔鹰在天空上绕哎哟哟打下的黄鹃杆杆上吊打下的沙狐马鞍上捎打下的狼豹肩膀上挑哎哟哟……第二天早朝时,安全问苏思贤:“国相,你说御史中丞梁大人咋样?”这话问得突然,一下子把苏思贤问蒙了。
梁德懿就站在苏思贤旁边,苏思贤不明白皇上的意思,看着皇上,等待皇上的下文。
安全笑了,说:“我是问你,梁大人是忠臣呢还是奸臣?”
“这……”苏思贤扭头看了一眼梁德懿,不知如何回答。梁德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摘下头上的云镂冠,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拿着笏,往前跨了一步说:“陛下,臣恳求辞官还乡。”安全看着梁德懿,笑着问:“为甚?”梁德懿说:“王妃一案,臣一直没有查出凶手,实属失职……”安全问:“不是有的玉佩可以为证吗?”梁德懿说:“据臣查,玉佩确属之物,但不能排除他人栽赃陷害的可能。再说那天他根本就没出过宫门,证据不足,无法定案……”安全问苏思贤:“照大夏律条,我当初围城该定何罪?”苏思贤想起自己当时将安全的一对儿女捉上城墙,威逼他退兵的事情,心里说,这下完了,双腿禁不住哆嗦起来,嘴上却说:“陛下那是在讨回公道,是人所共知的昏君,早就应该退位。陛下是在替天行道,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安全哈哈大笑:“那你说,该如何处置梁大人?”苏思贤试探着说:“该革职……”安全收了笑容,坐直身子,大喝一声:“来人!”两个高大威武的铁鹞军侍卫手提兽头大刀,走上大殿。
梁德懿挺直腰板站在那里,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两个侍卫走到梁德懿跟前,安全却用手一指苏思贤:“给我拿下!”苏思贤吓得瘫软在地。
接着,安全当众宣布了苏思贤的三条罪状:一是谋反,二是贪墨,三是祸乱后宫。
最后安全说:“拉出去,斩了!”侍卫们把苏思贤拉出大殿之后,安全换了一种口气,对梁德懿说:“我看出来了,你是忠臣,不会说谎,继续当你的御史中丞吧。”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臣们始料不及。
遵顼一直胆战心惊地等待祸事降临,但接下来的事情更出乎他的意料。
安全说:“大都督遵顼接旨!”遵顼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一把,身子往后一晃,耳朵嗡嗡直响。
心想这下完了,轮到我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他站稳脚跟,上前一步跪在地上,双手举笏,说:“臣遵顼接旨。”安全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夏国的国相了。”遵顼一下子蒙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安全说:“不过,大都督之职还是由你继续兼任。”这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又到了捕鸟的季节。
但是今年皇上没有出城狩猎捕鸟。他像换了一个人,深居简出,让人更加难以琢磨。
直到现在,遵顼也不明白安全当初为什么会让他当国相。是安全太傻,还是太聪明?
他为什么不再过问灵芝王妃被杀的事,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奥秘却一直装傻?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遵顼怀疑安全设下了一个圈套,等着他去往里钻。
所以这一年来,他做事格外小心。但儿子德仁却不这样,经常在朝堂上顶撞安全。
但安全似乎并不生气,有时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这就让他心里更没底了。
而且,德仁更在加紧操练他的铁鹞军,这能不让安全起疑心吗?人们很久没有看见罗太后和废皇帝了,几乎都要把他们忘了。
可是深秋的一天,人们却在城门口看见了这对母子。他们坐在各自的暖轿里,带着长长的驼队,沿着官道朝西走了。
骆驼背上是沉重的经卷和金银佛像。据随行的宫女说,他们要去黑水城。
他们为何要去那里?黑水城路途遥远,要穿越贺兰山、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
尽管那里佛塔、寺庙众多,而且许多佛塔建造在城墙之上,十分奇特,但这并不能成为信仰佛教的罗太后去那里的理由。
母子俩渐行渐远,人们似乎听到暖轿里传出太后的哭声。半年后,黑水城就传来消息说,废皇帝被黑水城统军杀了,统军又被护卫太后的军察杀了,而罗太后却失踪了……《白高大夏国秘史》里接下来的文字有些模糊,夏教授无法辨认。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三日中午。我们从昨晚整理到现在,还没有整理完六册中的第一册,进度十分缓慢。
主要原因是秘史里一会儿是草书,一会儿是正楷,一会儿又是看不懂的奇怪的符号。
教授说:“休息一下吧。”我说:“西夏文真是难以辨认,特别是草书。”教授说:“所以在世界上将西夏学称为‘绝学’。”我问教授:“一千年前,党项学者野利仁荣奉西夏开国皇帝元昊之命,创立了神奇的西夏文。沈括的《梦溪笔谈》记载说:元昊果叛,其徒野利创造番书,独居一楼,累年方成,至是献之。西夏王朝灭亡后,西夏文也就跟着消亡了。可是,后来是谁最早破译了西夏文呢?”教授说:“清朝末年,我国一个名叫鹤龄的学者初步破译了部分西夏文,将他的解密成果标注在西夏文《妙法莲华经》的边页上,但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一直到二十世纪初,法国人毛里斯根据鹤龄的研究成果,发表了《西夏语言和文字的解读》一文,这才在世界上引起轰动。与此同时,我国学者罗振玉父子三人利用西夏文物《凉州碑》、《蕃汉合时掌中珠》、《音同》,开始悉心解读西夏文字,对西夏文的研究奠定了基础……”我突然想起罗太后的下落,忍不住问说:“教授,罗太后最后到底去了哪里?”教授说:“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正原因和细节。罗太后在儿子死后可能逃到了漠北,也可能逃到了沙州,也可能逃回都城隐蔽了起来,也可能当时就被人杀了。各种可能都有。但是她的尸骨却最终在黑水城被发现,不知是当时死在了黑水城,还是死后又被人运回的黑水城。”
“她的尸骨真的在黑水城吗?”
“不敢肯定是她的,但是很有这种可能,我们现在缺少的就是历史佐证,也许这部秘史里就有我们需要的答案。一九0八年,俄罗斯海军中校科兹洛夫找到了被沙漠淹没的黑水城,这个西夏文物大盗一生曾三次涉足黑水城,对那里的文物进行了致命的洗劫。其中一九0九年六月那一次,他进行了九天掠夺式的挖掘,带走了大量的珍贵文物。就是在这次挖掘中,科兹洛夫在一个古塔内发现了一具坐姿端正的骨架。骨架被运回俄罗斯后,经鉴定为女性。俄罗斯汉学家孟列夫认为,此女就是西夏第五代帝王李仁孝的皇后,也就是失踪的罗太后。但是我的朋友、中国史学家史金波先生则认为,皇太后的遗体怎么可能到了黑水城,这种说法历史上没有任何记载,说骨架是罗太后的,这个结论下得为时过早。”
“教授您怎么看?”
“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但是看过了这部秘史,我基本同意孟列夫的判断。西夏历史资料匮乏,许多地方出现了断裂,罗太后在宫廷斗争中被发配到黑水城,死后被藏在那座古塔里,不是没有可能。”我好奇地问:“那副女人骨架现在还在俄罗斯吗?”夏教授不无惋惜地说:“不在了。那个当时保存在前苏联国家科学院内的骨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列宁格勒保卫战中神秘地丢失了,直到现在也杳无踪迹,这给西夏学研究留下了永远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