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多事之秋(1 / 1)
午饭后,叔叔站在院子里剔牙,我仰头望着院墙跟那棵皂角树上渐渐枯黄的树叶。
昨夜刚落过一场小雨,早晨起来有些凉,潮乎乎的,太阳晒了一晌午,潮湿的空气干燥了许多,散发出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叔叔想起了什么,转身回了屋。等他再走出来,已经是另一身打扮。穿一件紫色的圆领窄袖长夹袍,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牦牛毡靴,腰束一根白玉腰带,上面挂着的解结锥、短刀、火镰、荷包等玩意儿,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亮光。
他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是要出门。婶娘梁喜儿斜着一条腿站在屋檐下,看着叔叔,一脸奇怪的表情。
车夫李战已经套好了马车,等候在门口。叔叔向李战招了招手,李战走过来,叔叔与他耳语了几句,李战便开始从屋子里往马车上装东西,扛了一袋又一袋。
那些布袋子看样子很沉,但我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叔叔看了眼婶娘,大声对我说:“走,跟叔叔喝酒去。”
“我不会喝酒。”我不想去。
“学不会喝酒,就不是党项男人。”叔叔走过来,亲热地搂着我的肩膀,挟持着我走出了大门,上了他的高轮马车。
叔叔这是拿我当幌子,他经常这样。李战一扬鞭子,马车就吱吱呀呀地行走在石板路上。
平心而论,叔叔待我不错,经常带我出去玩,狩猎,捕鸟,当然还有喝酒。
我一沾酒就脸红头晕,但叔叔不管这些,每次都要把我灌醉,然后看着迷迷瞪瞪、晃晃悠悠的我哈哈大笑。
我知道叔叔要去清水街。去清水街要路过花柳巷。每次经过花柳巷,总会嗅到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叔叔说,那是女人的骚味。我厌恶地捂住了口鼻,让李战快点走。巷口有一群比我小的孩子,可能刚被那家掌柜从门口轰出来,淘气地冲着那家店铺里喊:花柳巷里胭脂多每家都有一大锅惹得男人都来喝一喝喝出个苍蝇窝……里面哗地泼出一盆水,娃娃们惊叫着哄地跑散了。
平时来花柳巷的鞑靼商人多,也常有卫戍军的士兵身影时隐时现,但是今天一个士兵的身影也没有。
叔叔刚才情绪还好好的,现在突然又变得郁闷起来,催促李战快点走。
街道上不见一个士兵,是不是意味着那件事情马上就要开始了?车夫李战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车快了许多。
李战那颗硕大无比的脑袋总是耷拉在胸前,好像细长的脖子无法支撑它的重量。
李战说话时,很少抬头看人的脸,最多将目光停留在胸脯上,给人一种恭顺的样子。
但我觉得他看着别人的胸,是想看透里面的心在想些什么。李战话少,但耳朵却灵,即使耷拉着脑袋,迷迷瞪瞪的样子,但遇到情况却会噌地从车辕上跳起来,去保护他的主人。
李战赶马车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用右手,他用左手。因为他没有右手。
但他的左手比别人的右手还好使,马鞭甩得山响,而且准确,鞭梢每次都正好打在马的耳朵尖上。
李战从前是个小皮匠,有一年,叔叔的车马受了惊吓在街道上狂奔不止,眼看就要撞在一棵老槐树上,李战正好路过,冲上去一把拽住了缰绳,救了叔叔一命。
可他却被马踩断了一只胳膊。后来,他就成了叔叔的车夫。在我们都督府要当好一个车夫可不容易,除了喂马赶车,还要会剑术。
对一个党项贵族来说,车夫同时也是侍卫。李战是个倔强的人,什么事都不服输,为了当好一个车夫,他一有空闲就看剑谱,夜里常常一个人在没人的地方悄悄苦练。
几年下来,他的剑术比健全人还要好。一次,叔叔和他的朋友出城狩猎,大家休息时围坐在草地上喝酒。
有人提议让车夫们比试剑术,优胜者可以得到一张沙狐皮。李战低头不语。
在人们眼里他几乎是一个废人,没人理会他。但是,当其中一个车夫击败了七个对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举起沙狐皮炫耀的时候,李战慢慢从草地上站起来说:“让我也试试。”人们把目光集中在李战那只空空的袍袖上,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
李战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左手握剑,站在那个胜利者面前说:“来吧,我来跟你学几招。”那个胜利者根本就没有把李战放在眼里,挥剑向李战扑来。
李战轻轻往旁边一闪,刷刷刷,动作迅疾,剑光闪烁。在人们眼花缭乱之际,那个胜利者的剑早已落地,身上的衣袍丝丝缕缕的随风飘扬。
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从此李战名声大震,受到了都城车夫们的尊重。
李战不再孤独,朋友越来越多。我们党项人就是这样,谁武艺高强,谁的朋友就多。
这也正是叔叔所期盼的。打那以后,叔叔更是对李战刮目相看,视为心腹。
叔叔不止一次对我说:“李战是个老实人,是个好车夫,别看他只有一只手,可比两只手的人还要强悍。”但我并不认为李战老实。
我好几次发现李战偷看从身边经过的阿朵。他的目光贼亮,像狼,只一闪又熄灭了。
不是熄灭,是深深地隐藏了起来。李战的老实是装出来的,这种老实人比不老实的人更危险。
清水街到了。我们走进
“芙蓉国”,叔叔请的客人还没到。年轻的女掌柜带着三个侍酒女走了进来。
叔叔扫了一眼,问女掌柜还有没有。女掌柜笑着说,有啊,转身又带上来三个。
叔叔从中挑了两个,摆摆手,让另外一个走了。不一会儿,客人们来了。
一共五个。其中一个我认识,是国学院的师官麻骨茂德,另外几个我不认识,但个个衣着华贵,看那做派,不是朝中大臣,就是贵族皇戚。
麻骨茂德见我在场,愣了一下。叔叔说他还是个孩子,不碍事。很快,女掌柜就在木桌上摆上了一只羊头,还有一大盘烤羊羔肉,当然还有自酿的奶酒。
大家开始吃肉,喝酒。很快三罐奶酒、两罐米酒见了底。一个侍酒女吹起了羌笛,另一个拨起了胡琴,有个客人小声哼起了酒歌:最好吃的肉是羊头肉最爱喝的酒是马奶酒最爱拉的手是尕妹的手喝着酒哎拉着手九头牛也拉不走酒是迷魂的汤妹是撩人的火鲜红的袍子把阿哥的心焐热有甚话你就对阿哥说……笑闹了一会儿,叔叔见酒喝得差不多了,便支走了侍酒女,掩了屋门。
我喝了几盅,脖子直发软,支棱不起沉甸甸的脑袋,便索性趴在桌子上睡觉。
耳边开始还能听见叔叔和客人们说话,他们提到了皇上、太后,还有安全。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远,我的脑袋也越来越大,慢慢往下沉去,沉进了一片黑暗之中……等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了炕上。
屋里的客人不见了,只有叔叔和女掌柜在桌边喝酒。女掌柜正趴在叔叔的肩头上给叔叔灌酒,叔叔的一只手在女掌柜的衣袍里摸索着什么,女掌柜的身子像蛇一样扭来扭去,说:“别乱摸啦,摸得人家心痒痒的,你要是想了,我们也跟你的朋友一样,到后院的屋里去。”叔叔用手揽住女掌柜的腰,说:“现在不行,我有正事,你让那几个侍酒女陪好我的客人就行了。”女掌柜转身骑在叔叔的腿上,细白的双臂吊在叔叔的脖子上说:“我现在就想要,谁让你招惹了人家,把人家撩到半坡上就不管了……”叔叔一回头,发现我醒了,很不好意思,急忙推开女掌柜说:“去,把我的车夫叫来。”女掌柜看见我坐在炕上,脸一下子就红了,转身跑了出去。
李战很快就进来了,好像他一直站在门口等着主人叫似的。叔叔说:“去,把东西拿进来。”李战转身出去,一趟又一趟,将车上三个沉甸甸的布袋扛了进来。
叔叔指着屋门说:“把门关上。”李战把门关上。叔叔指着炕说:“全倒出来。”李战用仅有的一只手把布袋一个个抱到炕上,又一个个解开,抓住袋角往上一提,哗啦一声,里面的东西白花花的堆了半炕。
我傻眼了:天哪,这么多银子!叔叔站在炕廊前,扫了一眼银子,对李战说:“拿出三锭给女掌柜做酒钱,其余的分成五堆,装进五个布袋里,交给客人的车夫。”李战开始分银子。
叔叔回到桌边,招呼我过去喝酒。我脑袋隐隐作痛,肚子又胀,不想喝了。
我说我要尿尿。这时,我怀里的羊胛骨突然响了,嘎嘎,声音很大。我呆在那里,下意识地按住衣襟,生怕叔叔听见。
可是叔叔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叔叔笑着说:“是不是尿裤啦?小脸都白了。”我问叔叔:“你就没听见甚动静?”德旺警觉起来,环顾四周,竖起耳朵听了听说:“没有啊,甚动静?”我放心了,说明羊胛骨的叫声只有我能听见。
我说:“没甚。”叔叔笑了,说:“你大概喝晕乎了。”我走出屋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下匆匆离去,消失在巷道里。
又是那个年轻女子!她怎么老是跟踪我?我忘记了尿尿,朝巷口追去。
等我追到巷口,只见那女子一闪身,又钻进了另一条巷道,转眼就没了踪影。
我正站在那里纳闷,忽然看见婶娘梁喜儿从巷道那头走过来。奇怪,她平时出来都是坐轿,怎么今天自个儿走着出来了?
婶娘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我下意识地躲在一棵槐树后面,婶娘没有看见我。
暮色中,婶娘梁喜儿走到一个漆黑大门跟前,叩了三下铜铸的狮头门环,里面伸出一只男人的手,一把将她拽了进去,就像被黑暗一口吞噬了似的。
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由想起曾经在婶娘屋子里看见过一个男人汗津津的脊背,顿觉一阵恶心,像躲瘟疫一样逃离了那条巷道。
天已经黑了,我懵懵懂懂地回到家,心里空落落的。我去找阿朵,阿朵不在,侍女说她去看阿默尔去了。
我走进自己的屋子,点上灯,无事可做,感觉很无聊,又把灯吹灭,走出屋子。
忽然听见阿婆在高声训斥什么人。不会又是母亲吧?我浑身一下子绷紧了,来到阿婆屋前,侧耳细听,不是母亲,是一个侍女,好像是因为侍女打碎了一只茶碗。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心里很想阿朵。自从上次把她按倒在羊皮垫子上后,她就老躲着我。
我心里想着,脚已经迈向了大门口。到了门口又折回后院,摘了几朵玫瑰,重新回到门口。
也许她很久没有吃到玫瑰花了,我想一见到她,就把手里的玫瑰花给她。
我在门口站下不久,黑暗里走来一个人,我以为是阿朵,急忙迎上去。
却不是,是婶娘梁喜儿。她吓了一跳,见是我,手捂胸口说:“你吓死我了!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站这里做甚?”我把玫瑰藏在身后,说:“我等阿朵。”梁喜儿咯咯笑了,说:“我们尕娃长大了,知道心疼女人了。”说着就想摸我的头。
我想起刚才那扇漆黑大门,把头一偏,躲开了。我从她身上嗅到了男人的味道。
婶娘并不觉得尴尬,笑了笑,扭着细腰进了大门。夜色越来越黏稠。刚才还闪亮的星星,突然之间全都不见了。
仆人们已经点上了羊皮灯,但昏黄的灯光只能照耀门前一圈地方,远处却漆黑一片。
我盼望阿朵从黑暗中走来。想起刚才在酒肆里羊胛骨的鸣叫,突然很担心阿朵。
她不会出什么事吧?尽管阿朵的胆子比我大,腰里又别着那把锋利的腰刀,但她毕竟是女孩子啊。
正这么想,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快要走进灯光里时,又迟疑了,在黑暗中停了一会儿,然后又走远了。
我以为是阿朵在逗我,赶紧追过去,结果看见几个黑影消失在围墙后面。
看来真的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都督府。这时,我怀里的羊胛骨又叫了起来。
难道它真能预知未来?这么想着,我就感觉它已经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有什么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这件事就躲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正在一点点向我靠近。
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叔叔回来得很晚。他低头走路,也许有些醉了,没有看见我。
我跟了进去。叔叔走进院子,转过堂屋,准备朝爷爷的书房走去。可是黑暗中突然冒出一个人,从后面冷不丁抱住了他的腰。
叔叔吓了一跳:“谁呀?”
“还能是谁?”一个女人的声音。
“阿香啊,你吓死我了!快松手,我还有急事呢。”女人埋怨说:“你个没良心的,就知道个阿香!”
“噢,原来是阿草。”阿香和阿草都是阿婆野利氏的侍女。阿草生气地说:“到手了就不稀罕啦,想丢开手啦?”德旺火了,小声骂道:“你个没眼色的贱人,给我滚开!”叔叔一把甩开阿草,朝爷爷的书房疾步而去。
阿草哭了,捂着脸跑走了。我跟到爷爷窗下,听见叔叔一进门就对爷爷说:“不好了,出事了!”
“甚事?”
“今天下午,我们又有两个人失踪了。”
“是不是他们已经有了觉察?”
“很有可能!算上今天这两个,我们已经有五个人失踪了,再加上半个月前被皇上革职的那两个大臣,我们的人已经让他们拾掇了九个。”
“失踪的人一个也没有找到?”
“没有。肯定被沉进了黄河,或者用湿牛皮捂死了!”
“这会是谁干的呢?”
“还会有谁?不是太后,就是安全!我们低估了安全,他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其实心细着呢,狠着呢!他早就把自己人安插在军察司里了。我们那几个失踪的人,十有八九是军察司里安全的人干的!”
“可是,是谁走漏了风声呢……”第二天早朝时,罗太后意外地出现在承天殿。
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身穿翻领窄袖凤袍,头戴桃形凤冠,冠后垂挂红色结绶,双鬓抱耳,耳垂大环,两鬓插满簪钗,表情庄重,威仪四方,端坐在她儿子的旁边。
而龙椅上的,却脸色灰黑,表情木然。这阵势,让大臣们错愕不已。大都督遵顼站在群臣前列,知道大事不好,手心直冒冷汗。
果然,皇帝宣布退位。接着,太后宣布由镇夷郡王安全继承皇位。西夏的第七位皇帝,原来的镇夷郡王安全登上皇位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捕鸟的季节到了,众爱卿,明天我们一起去草原上捕鸟吧。”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该发生的事就这么突然地发生了,又突然地结束了。像一幕好看的戏,刚拉开幕布,观众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大幕又拉上了,结束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了,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是大都督遵顼心里明白,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