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次罢官(1 / 1)
那一日,我听了子由大人的开导,已放下了许多。只是不时陷入深思,想这帝王之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好似包容,容下了街上往来各色人等,容下了教坊中的靡靡之音,他也好似狭隘,丝毫容不下一点不同政见。两年前,我来到了我梦之都,见到了一切我想见之人。然而,造物弄人,冥冥之中安排了我们相见,之后便是见我所不想,政治纷争,旧友决裂,亲友远走,之后还不知有多少劳燕纷飞之事。原本在湘妃坊也见过遭贬官员,知是他们失意。而今,这些事也切切实实发生在了自己的身边,才知那刀割般的心痛,不见天日般的黑暗。
在苏大人离开的这三度春秋里,我们常有书信往来,这让我总觉着苏大人还在身边。书信中大人提到南方风景秀丽,让其诗兴大发。苏大人佳作频出,我是一听到他的作品,便会为其编曲,教予坊中姑娘,可谓是满城苏韵。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样做竟会酿出大祸来。
我心怀失意,常去两相亭散心,好在我常能碰到王公子。他是个善解人意之人,总能在我忧伤时,给我宽慰。“我说湘妃坊这个名字取的不好,太悲了。弄得我的盼盼这般多愁善感,”王旁说道。
“悲?何处此言?我觉着这个名字挺好的呀,”那时我还没反映过来他是在宽慰我,我便这么直直的回了他。
“娥皇,女英寻夫不得,以死殉情,何不悲哉?”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们说着说着便开始讨论起湘妃传说了。
“那盼盼是怎么看的?”王旁问我。
我看着远方的云烟说,“为爱而生,为爱而绝世,对女子来说是大幸;若是空守一个自己不爱之人,即得永生,亦是不幸。”
“你哪儿来那么多的歪理,”王旁点了点我的额头,我俩相聚一笑解千愁...
苏大人刚走的时候,我有些失意。但渐渐的,这三年时光却成了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两相亭成了我与王旁两情相悦之处,再无旁人打扰。我享受与王旁在一起的寸寸光阴。每日我一得空,便会到两相亭,若是未等到他,我便一人独赏山景;若是等到了王旁,便是两人并肩赏彩霞。这样的日子,好是自在,也让我越来越懂得得之泰然,失之淡然之理。
“姐姐,有个人找你!”莺歌前来,带来了一个小书童。这书童我是认识的,是子由大人身边的侍棋。说是这婢女,书童跟主人久了,都会有几分像主人。果不其然,闻书像苏大人,而侍棋便像子由大人,彬彬有节,有条有理。
“盼盼小姐,我们家苏子由苏大人邀小姐前去府中一叙。”我没有多问什么,便跟了他去。
侍棋话不多,只是一路领我到子由大人书房门口,才说了一句,“盼盼小姐稍等片刻,我进去通报一声。”侍棋进了书房,又出来,将我引进去。我进了书房,只见子由大人正与张耒在对弈,子由大人开口道,“你先去吧。”张耒听罢起身,与我点头示意,便先行离开了。我不知子由大人要说些什么,只在一旁静候。
“听说你与王旁相熟?”子由大人开口道。
“是,略有交情。”子由大人怎么知道我与王旁的干系,他知道多少,为何特意找我来问此事。突然,我灵光一闪,想到了当年我与王旁在城中瞧见的那个胖胖身影,现在想来那人定是张耒。难道与苏大人,王相公有关,不喜我们在一起?不对啊,子由大人自己亦在三司任职。
“没什么事,若是得空,带他到北郊走走,”子由大人这么一说,我心中更是不解,但也不敢多问,只是应了下来。子由大人再无他事,唤来了侍棋,送我回翡玉坊。
我心中的疑问无法解开,烦闷异常,便独身去两相亭散心。碰巧王旁亦在,相见无语,只是会心一笑。我看着他的眼睛,心中不免感叹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男子,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秦观,司马康都是美男子,却略逊一筹,秦观少些阳刚之气,司马康却不似王旁这般精致。
我们只是在一旁草地上并膝而坐,他看上去心情好极了,与我大谈变法之事,我也不甚明白,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听他说着。
“两相亭两相亭,为何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相辅相成的两法并存,”我突然感叹到,我还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王旁便先反应道,“我知你与司马大人,苏大人,黄庭坚等人走得近,但变法是容不得半点含糊的,若有阻碍,实有必要去之。”
听他这样讲话,我心中很气。他怎么可这般绝情,不顾及他人感受。我们俩个便静了一下,一股凝重的气氛打乱了这一刻的好天气。我不免有些想念司马康,我虽常与他拌嘴,但两人却没有言语的隔阂。而我与王旁,虽是相敬如宾,却总有一段心的距离,走不到一起。
“我们走吧,”他起身道。
“好,”我也起了身,前去牵马,“今日尚早,我们去北郊走走如何?”我忽然想到子由大人嘱咐我的事,笑着对王旁说。王旁应允了我。
我们两个一路骑着马,跑去了北郊。春风送暖,本该是播种时节,而北郊片片农田却是荒芜,我看在眼里,疑在心中,远远望去几十亩地上只有一个身影。我和王旁相视一眼,便下了马,走到农田中。我走在前,王旁走在我后面,我两小心翼翼,生怕踩了这农户的一小片庄稼。
“老伯,这春耕时节,怎么让地都荒着呀?”我问道。
那老农仰天长叹,“人都逃光了,还有谁来种地啊。”
“逃光了,为什么逃?”我不解问道。
我这么一问,那老农转忧为气,怒声说,“那官吏每年要强摊十来贯钱给农户,收四贯利钱,愣是把农户给弄穷了。”
“春耕时节,本是需要本钱买种子的,有需有供,怎能说是强摊呢?”王旁说道。
那老农哼了一声,白了王旁一眼,“你们这些城里的公子小姐,哪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这里是京城近郊,我们石河子村本也算是富农,哪需要问人借钱买种子。衙役硬塞给我们,让我每年白白多交四惯钱。”
“多些银两,总可增产吧,”王旁继续问道。
那老农又哼了一声,“增产?我原先可是一等户,现在就快连四等户都做不成了。这原来的四等户已经逃出了城去,挣得一点银子尽给朝廷都拿去了。你说,我们原本好好的耕着自家的地,现在竟成了朝廷的耕牛了。”那老农这么一说,堵得王旁脸上就快挂不住了。我看看这老农身上破衣烂衫的,近况是不好。我见气氛尴尬,便岔开话题道,“老伯,石河子村怎么走?”
“沿着那条路直走便是了,”老农给我们指了个方向。
我低声问王旁,“可要去村里看看?”王旁点头。
走了一会儿路,便看见一排茅屋,想来就是石河子村了。我们见一个衙役手里捧着一石粮食,后面跟着一老妇,哭哭啼啼,拖拖拽拽,“大人醒醒好,家里就这么一石粮食了,你都拿走,让我们怎么活呀。”我和王旁见状,立马跑了上去,王旁厉声道,“你这是作何?”
那衙役见了王旁,忙下跪行礼,“王大人,这农户欠官府利钱还不出,拿她家的粮食抵。”王旁掏出了一两银子给了这衙役,“把粮食还给她吧。”那老妇接过粮食,谢过王旁,便转身回去了。
“你们放利钱为何这般强施强推?”王旁问那衙役。
“回大人的话,我们也是没办法,上头有规矩,我们也是照章办事。这要完不成,便是一个督办不利的罪名,我们可担待不起。”那衙役唯唯诺诺的答着。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那衙役施了礼便走开了。
“我们去看看,”王旁对我说。我们两个跟上了那老妇,一路到了间破茅屋,王旁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便上前去问,“老大娘,您家可有田地。”
那老妇见是我们两个,便回道,“有几亩田。”
“有田耕种,怎会还不上利钱。”
那老妇低下头来,暗自伤感,“姑娘有所不知,正月里头,官府发我十贯钱,我买了种子,种了庄稼。此时春收,我卖了粮食,还了本钱,还给自己剩了半年的口粮。怎知官府还要收二十分的利钱,要是五,六分的利钱,我勒勒裤腰带还是还得起的。可二十分的利钱,那是我一年的口粮啊。”听完这话,我被深深的震惊到,这所谓青苗法不就是官府打劫嘛。我偷偷看了看王旁,他一脸阴沉,也不说什么。我们俩便静静的走了。那一日不欢而散,我便一连几日未去两相亭,独守空房,足不出户。
“外面有位王公子找你,”娄婉跑来我房中与我说。
我一听便知是王旁来找我,心里很是高兴,一般都是我去两相亭候着他,没想到今日他竟会来翡玉坊见我。我故作淡定,不让娄婉看出些什么,“这位王公子是我的故人,我马上出来,让他稍作片刻。”娄婉答应着出去。我在镜中看了看自己的模样,稍做了打理。
我进了正堂,看见他的背影,不禁回想起当年湘妃坊初见。一席白衣飘飘,风流倜傥。他回头看我,那眼神是风过清水起涟漪。他咳嗽了一下,看了看一旁的婢女,才把我从回想中拉了回来,“你们都下去,”我吩咐道。
待婢女退下,带上了门,他方开口道,“我要离京,特来此与你道别。”
这一句道别,犹如晴天霹雳,幻灭了我对今日翡玉坊相会的一切美好遐想。
“为什么要离京,何时离京,离开多久,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太不明白了,为何他突然说要走,一时从嘴里滚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可他依旧云淡风轻,“快了,不多日吧,父亲大人罢官,我随父亲南下。我来还有一件事情问你,那日去北郊,可是有人指使你的。”
他这么一问,我忽然想明白了子由大人的用意。子由大人并非恶意,但我着实成了他的一颗棋子。但来东京这几年的历练提醒着我此时不能说实话,我装愣道,“那日是突发奇想,怎么了?”他也不答我。
“可以带我走吗?”我小心翼翼的问道。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已让我再也放不下王旁,我不奢望什么,只愿伴君左右。
“不行,”他转过了身去。
我听着焦急,再走到了他的面前追问,“为什么不行…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
他被我逼得没法,皱起了眉头,“父亲大人不屑官伎。而你...我本是父亲误事与蓄伎所生,他总以异样眼光看我,带上你,我更是逃不开这枷锁。”
听了他的话,我的伤变成了痛,相处几年来的画面突然一幅幅的从我眼前划过,“原来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原来我从未真正走入你的心。”
“不是这样的,盼盼,我是喜欢你的,但我绝不能忤逆父亲的意思。”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猛的把他推开,自嘲自笑了一下,“平章事大人为何要罢官?”
他思量了一下,回道,“当今圣山仁弱,变法不坚定,见到一些小弊端,便有退缩之意。吾父以退为进,旨在坚定圣上的变法之心。”
“真可笑,小弊端?变法不成,便以圣上仁弱为由而退缩,”我轻蔑的说道。
“你可知,我们变法从上至下,有多少阻力,若不得圣上的全力支持,怎能成这千秋大业。”
“司马大人走了,苏大人走了,你们还有什么阻碍?难道要剃净满朝文武,只剩你们王氏一族?变法不得利,那日我们亲眼所见。你还真会找推脱。”其实,我心里很痛,也不知怎么的,讲了这些重话。
“你一介女流,深居教坊,你懂什么?”说罢,他便甩袖走人。我也知这些话说得过分,其实我是故意挑说,有意气他,这不是我的本意啊,不是的。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泪一滴一滴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