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人生若只如初见(1 / 1)
长羽卫立刻摆阵防御,十万御林军在外围做出攻势,长矛冷剑遥遥对着前方接近的人马。夜风渐渐有呼啸之势,她站在千军万马之中,眉目里有锐利的光华。石格收了方才的狠戾气势,同样有些纳闷的望着远方的军马。
那队军马只是缓缓接近,却并没有做出攻势。马儿撂蹄子长长的鸣叫一声,红缨自马面垂下,周谋言勒住马缰下了马,直直走到千军万马前,尽量克制着胸中戾气,礼数周到的向前一躬身子,道,“求见大燕皇后,老夫有一事相商。”
石格的步子一松,向后踉跄了几下,长羽卫用剑刃抵住他的脊背,依旧将他控制在三寸之地。
燕长宁观察着他的反应,看来石格是完全没有料到周谋言会来,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周谋言此行为何。
“请进来。”她吩咐道。
士兵们黑着脸面面相觑,最终只得让开一条道路,人群之后,她直直站着,即便大着肚子,身姿也依旧挺拔。
周谋言只是微微蹙着眉,情绪并不强烈,甚至没有朝左边被人押制的石格看一眼。他上前几步,对燕长宁颔首道,“皇后,可否屏退左右?”
久谷眼神微微一紧。燕长宁挑眉,“周大人想说什么便说吧,此地都是心腹。”
周谋言冷冷一笑,摸了摸胡子,眼中有些讥诮,“老夫倒不怕周围有人,只是担心皇后会不自在,因老夫要与皇后相商的事,是关于宁川王的。”
她表情渐冷,一双秀目倒映着明亮的火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肚子。
“全部退到百米之外。”
护卫们统统一惊,“皇后!”
她斜过来一眼,望着长羽卫统领,“没听懂?”
统领垂首,“不敢。”
“退下。”
“是。”
军人们统统撤阵后退,铁靴踏着枯草荒地,传来阵阵有序的窸窣之响。周谋言也很自觉的屏退了身后的军队,两方在宽阔的夜色中相对而立,久谷也很识趣的飞到了不远处的树上。
“我正纳闷儿呢,”燕长宁先开口,“宁川王在南边大开杀戒,周大人是他的左膀右臂,怎会此刻出现在这里?”
周谋言眼睛一眯,苍老的声音冰冷,“收复宁川时,老夫是他的左膀右臂,屠杀百姓时,老夫可担不起这个名号。”
她眉梢一挑,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
“这么说来,周大人也是不齿此等行为的……”她心头稍感欣慰。
“老夫虽不齿,却也充分理解。”周谋言上前两步,声调放柔了些,“故而此次前来,希望皇后能顾全大局,随老夫走一趟。”
“去哪儿?”她明知故问。
他突然变了脸,和气的一笑,“皇后难不成在装傻么?宁川王有今日,都是拜皇后所赐。”
“这罪名我可担不起,”她好笑的看着他,“周大人您是宁川王的心腹,在北镜那么多年的处心积虑,为了光复上一任宁川王崇煊的辉名,扶持这样一个魔登上王位,才给了他轻贱生命的刀刃,周大人却把责任推到本宫身上,到底说不响嘴。”
话是这么说,可她自己也有些心虚。归根究底,玉无痕为何而成魔?虽是因为体内被玉苍龙注入过邪气,可没有她,那邪气也激发不出来。
可周谋言却像是被她说中心中抑郁之事,垂了垂头,语气也低了几分,“我承认,当时确实太心急,没有考虑过恶魔为王的后果。如今他爱而不得,胸中郁闷无处发泄,只能拿那些无辜的生命出气了。”说着,他又抬起头来,眼里透出一丝急切的祈求,“皇后娘娘,您若能见他一面,平平他的相思之情,劝慰一番,或许他心中的苦会好很多。你我都明白,海疆皇陛下和燕皇陛下此去南边救援,是治标不治本,解铃还须系铃人,能拯救那些人的,只有皇后您一人!”
风还在呼啸的吹着,周围的火光没命的摇曳,天地间一片朦胧,沙地的温度在急剧下降,她却不觉得冷。穹窿上传来苍鹰的鸣叫,她抬头望,只看到一双几乎和夜色相融的翅膀在扑飞。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只这样的鹰,在属于她的天地下翱翔。段麒麟便是她的天地,她觉得安逸,觉得畅快,那片天温柔的笼罩她,她不愿再飞到别处了。
“鸟儿为何要飞呢?”她依旧仰着头呓语着,周谋言看她心不在焉,眼里神色不悦,唤了她一声,“皇后!”她笑了笑,收回眼神,看着他说,“不瞒周大人,以前本宫有个亲戚,养了只鹰,那鹰自生下来便被关在笼子里,他不用鹰来抓鱼,亦不熬鹰,只是用来观赏罢了。”她踱起步来,眼神渺远,“那鹰也闹腾,也挣扎,毕竟是鸟,都想飞,直到有一天,我那亲戚要出远门,便想着把它放了吧,放了它,还他一片蓝天,谁知打开笼子,那鹰不肯出来,好容易撵出去了,没多久又飞回来了。您说,这鹰傻不傻?”
周谋言不说话,只是眉宇间的不耐烦越来越明显。
她倒是满不在意的一笑,“不能说傻,它大约是被束缚住了。那笼子是这半生禁锢翅膀的枷锁,它反抗过,挣扎过,却最终自己放弃了自己,就算飞出去了,心也依旧被那根无形的铁链拴着。若是这样,飞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眼神渐渐散去了不悦,覆上一层深邃的幽凉。
“要真正心无束缚的飞翔,砍断那根无形的枷锁最是重要。”她望着天边疏朗的星辰,放柔了音腔,“那些让它眷恋的,让它执着的,让它停滞的东西,统统都要不得。”
须臾,风停。荒原宽阔,几乎蔓延到天边。火光恢复了正常的温度,不再摇晃。周谋言在原地沉吟半晌,眉目陷在一片荒凉中,似乎若有所思。
燕长宁的心里一阵没由来的发酸。她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道,“周大人,对宁川王,我有我的愧疚,亦有我的无可奈何。心之所向,无法更改。我只是他心底的执念,并非他真正的所爱,爱而不得这种悲戚的字眼不能再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这世上光明的东西很多,不止我一个。”她调转了视线,从衣襟里掏出一方丝帕,上面是她没有绣完的梅花,那一星半点的残缺,不会影响它一年一年的花开。她伸手抚摸着那片空缺,眼里有豁然,亦有怅惘,她道,“他是一个隐士,一位谪仙,却不适合当一个王者。他身边应该是柳困桃慵,长笛伴剑,而不应是千军万马,黄沙百步。”
她抬头看周谋言,淡淡的笑,“您花那么大的力气将他从天顺皇城解救出来,定不忍心再让他坠入深渊或被执念束缚。身体里的魔性只是借口,人最难的,是克服心魔。”
周谋言看着她,心下升起无数叹息。曾经北镜一见,这位姑娘还有些得理不饶人的稚气,如今一见,却已是一国之母的眼界和气度。他看了看她隆起的肚子,为母则强,大约就是这个道理罢。
她沉默良久,突然转身对身后百米的队伍吩咐道,“来人,上笔墨!”
周谋言有些疑惑的看着她。只见身后上来几人,侍女捧着笔墨纸砚,一护卫站到她身前躬下腰,以背作为桌案,侍女正要铺纸,却被她微微挡开,铺上那方丝帕,执笔点墨,写下清秀的几行小字,呼气吹干,搁下笔,将丝帕几下折好,递到周谋言手中,笑道,“烦请大人将此物交给宁川王,告诉他,天涯相望,不相忘。”
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就见她收回手,浅浅一笑,在侍女的搀扶下向后面的千军万马走去。周谋言捏紧手帕,在身后喊道,“皇后。”
燕长宁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皇后当真不与老夫一同南下?”
她微微侧过半张脸,温温柔柔的一笑,“不,我要回家了,做一个无知妇人,等我的丈夫凯旋归来。”说着,她想起了什么,看到人群之中依旧被困住的石格,幽幽叹了口气,对侍立两旁的护卫道,“给周大人一个面子,放了他吧。”
周谋言眼波一颤,没想到皇后这么容易就可以放了他。石格被人押着上前,他走到周谋言面前,接触到他的眼神,皱了眉垂下头,似乎有些悔恨。
周谋言只是淡淡的看着他,半晌,捋了捋胡子,苍老的眼里泛出几抹精光。
“还请周大人看好他。”燕长宁在前方不冷不热的嘱咐着,石格转身看她,只见她迷蒙的眼里意味深长,“石格,周家也算对得起你了。望你惜福,忘掉过去,重新开始。”说罢,她头也不回的向凤銮车马走去,荒凉宽广的平原被她丢在身后,三尺清风卷起她的凤袍,她怀着孩子,撑着腰身,脊梁却那样挺拔,是无法摧毁的柔韧,眼睛总是柔软清明,有让人无法企及的热度。
她坐上那座豪华宽敞的凤驾,车里燃着温暖的白兰炭,她疲惫的靠在榻上闭目小憩。夜已经完全降了下来,车轱辘开始转动,大军重新启程。
荒凉的高原上再次逶迤着一队长长的队伍,那队伍望不到尽头,直与天边融为一色。周谋言收回眼神,看了看手中水蓝色的丝帕,那残缺的白梅旁有两行小字。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当玉无痕看到这两行字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看着那朵并不完整的白梅,他甚至没有勇气伸手去触碰一下。因手上沾了太多鲜血,那些冤屈的亡灵会不会染黑这朵白梅?而他自己呢?已是一个背负血债的魔,再也没有资格得到她的半分眷恋。
她永远那么干净,即便偷奸耍滑,使使心计,眼睛却还是明亮的,没有一丝杂质。
一如她初醒的那个冬天,她转身看他,眼里有呆愣,有讶异,有惊艳,簌簌的花瓣飘在她头顶,清明的眼底一片皎洁。
她是什么时候住进心里的,他都无迹可寻。只知道心里渴望着她的气息,接触着她,好似可以消散心里的戾气。越想越痴狂,到最后已经到了得不到便毁灭的地步了。心里隐隐觉得,也许她是救赎,得到她,便可以重拾心灵的清明。
他将头后仰,靠在披着暖裘的王座上,手将那方丝帕按在心口,似乎可以感受到她手指在灵活跳动。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当花开,天地间便是生机勃勃。
你是想告诉我这个么,长宁?他青白的嘴角突然浅浅的拉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淡漠的眼里有了些怅惘的暖,暖得可以晕开一片水渍。
人生若只如初见,天涯相望不相忘。
从帐外望出去,鹧鸪天外,古道苍虹,有风卷起迷蒙的飞沙,混沌间看到一人在对他浅浅的笑。
燕京千重宫阙内,湛蓝穹窿下,燕羽宫门前阔大的庭院内桃红柳绿,有此起彼伏的笑声涤荡开来,春日时光悠长,院里香满四溢。
“驾——快些跑快些跑!”重衣骑在邓渠的脖子上,手中狗尾巴草像扬马鞭一样敲着他的帽子,兴致勃勃的咯咯笑着,“快些跑啊!要被人追上啦!”
邓渠边跑边扶住自己的帽子,苦巴巴儿的喘着气儿喊道,“我说、我的主子……奴才,奴才实在是跑不动了!”
身后翠娥还在追,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变本加厉的加快脚步,挑衅的笑道,“哟,小渠子,这就跑不动了?那我可追了啊!”
重衣不停的招呼着身下的“马”,皱起小鼻子道,“渠公公,你要是不快点儿跑,等我皇叔回来,我叫他打你屁股!”
邓渠讪讪的缩着脖儿赔笑道,“主子您……您说笑了!奴才的屁股又臭又脏,主子爷怎么可能屈尊打奴才的屁股呢!”
重衣眉头一皱,声音清亮的吼,“你还敢跟我犟嘴?”说着又是一顿敲打。
燕长宁躺在藤椅上,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幕,肚子翘得老高。身旁的女子捡起一颗石子顽皮的砸到邓渠身上,取笑道,“小渠子!你该练练体力了!这一代宫里的主子不喜小玩意儿,就喜欢看你耍猴儿!”说罢径自笑得跟银铃一样。
燕长宁笑着侧过眼去,“不喜小玩意儿么?谁前两天缠着人家要一个新的陀螺?怎么得了好,转眼就埋汰起小渠子来了?”
女子扁嘴一笑,“皇后,就您爱戳奴婢脊梁骨!”
燕长宁笑着收回眼神。敦华门外影影绰绰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气质艳绝,眉目风流,一身紫檀色的官袍还未来得及卸,就眼梢含笑的往这里赶了。
身旁的女子一见他就立马站了起来,甜甜的笑着望过去,眼神一刻也不移开的。
燕长宁看着这座望夫石,无奈的笑了笑。段麒麟给玉无尘配了个这般出尘的活泼女子,也算是他的幸运。陆月城和他比起来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玉翘迟迟被他追不到手,陆大人又是个脸皮薄的,平常官场上倒是叱咤风云,杀人不带眨眼,偏偏这□□上笨拙了好一大截。
玉无尘进了敦华门,先是抱起了冲过来的重衣,哄了她几句便放她下去玩了,他走过来对燕长宁作揖,“皇后万福。”
她抬了抬手,哀哀的抱怨道,“玉总督总算来了!快把你娘子接回去,整日在我这儿聒噪,我耳朵不长茧子,只怕我肚子里的孩子都要烦了!”
那女子转过头对她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玉无尘笑着应是,一面拉过女子,道,“绿瑶和皇后很是投缘,微臣之幸。”
一番寒暄后,燕长宁也不留他们在燕羽宫用晚膳了,两人躬身道别,玉总督搂着他娇妻的腰慢悠悠的踱步出了宫门,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话着家常,话语穿过院里重重紫藤飘来。
“……无尘,我想吃花街的酒,那里还有烤蹄髈,我上次和老板娘说好了,她可以给我算便宜点!”
玉无尘斜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又去了花街?谁带你去的?是不是贺管家?”
绿瑶见他没好脸子,扁着嘴不理他了,径自往前走,玉无尘拉回她,“一句不对就上脸了?”他刮刮她的鼻子,颇为无奈的道,“你少跟贺都混在一起,那小子对你没安好心,我迟早要把他赶出去!”
绿瑶抿着唇笑了笑,一把抱住他的腰,耍赖道,“不让我去花街,那你抱我回去!”
敦华门外传来嬉笑的声音,渺渺远远,让人心绪翻飞。
她坐在殿内,望着一桌的菜肴,筷子拿了又放,放了又拿,眼里空空洞洞的,好似没有食欲一般。
重衣喝了一碗粥,看着自家婶母失神的样子,不由得问道,“婶母,你吃不下么?”
她叹了叹气,终是放下筷子,摸了摸重衣的粉颊,心不在焉的一笑,“婶母在担心你皇叔。”
翠娥见状,乘了碗蛋花汤过来,安慰道,“主子,现在南边都安静了,皇上大约很快就会回来了,主子别忧心,若是因此饿着自己和孩子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