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少时情(1 / 1)
两道瘦弱的身影奔跑在山林间,凌乱的衣角刮过枯草,发出阵阵刺耳的窸窣。
燕长宁呼吸不顺,艰难的喊她,“玉翘……玉翘停一停……”
玉翘转过头来,清秀的脸瘦成了猴子,颊边有肮脏的黑灰,她急忙过来扶住她,拍了拍她的背说,“对不起!我太急了,差点忘了你有身子……”她见她唇色一片青白,心里慌乱不已,“你怎么了?是不是跑得太累了?我扶你过去休息,休息休息……”
她被她拖到一处粗壮的古树下,刚靠上树干人就瘫软的滑下去。玉翘忙勾下身子抱住她,却感觉她身体一阵阵不正常的冷热交替,心急的问,“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她捂着肚子坐起来,眼里一抹坚定,“我没事,我们快走……”她断断续续的说,“竹园已经出了岔子,若他们发现里头是被我掉包的燕长宁,定会怀疑我,到时候追下来,我们两个都逃不了……”她说着,径自撑着她站起来,穹窿上的乌云被风吹开,月华投射在她脸上,玉翘清楚的看见了她额头细密的冷汗,那嘴唇白得太不正常,汗水顺着滑下来,她面色虚弱如纸。
燕长宁突感腹部一阵不适,身体像被抛在冰火两重天中,不由得咬牙勾下腰。玉翘几乎急得哭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跑那么急,我扶着你,我们慢慢走好不好?你别慌,难受就告诉我!”
她报以她宽慰一笑,白着脸说,“我知道了,走吧……”
“你痛吗?”玉翘驮着她走,感觉到她身体僵硬,不由得抬头问。
她摇摇头,“你说些话,我便会舒服很多。”
“说什么?”玉翘心慌,搀着她不让她踩到石子。
“我想知道……”她望着遥远山外,“他小时候的事。”
“好!”玉翘急忙答应,开始故作轻松的滔滔不绝起来,“说起来也好笑,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母亲死后,他被我爹接到千鸟山,一副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有好些洞的绛红锦袍,腰带上垂下的曳撒是金色的,上面绣着龙,可那龙头被烧掉了,他头发凌乱,眼睛里都是不可一世的桀骜,冷得跟冰一样。”
她虚弱的扯扯唇角,“那你是怎么跟他搭腔的?”
玉翘讪讪的笑了笑,满是黑灰的脸上隐现一丝红晕,“我自小就是个胆大的姑娘。他来的那天晚上,我坐在他房门前那颗有了年头的香樟树上,就是九五阁前的那颗,你也知道吧?”见她抿唇笑了笑,玉翘接着说,“大半夜的,他推开房门出来,坐在院子里,眼睛空空洞洞的,想是睡不着吧。我从树上丢了好些无花果下去,把他砸了个正着!他一下就恼了,却不愿意理我,只是横我一眼就要转身进屋。我觉得他有趣得紧,接着拿手上的果子砸他,他被我砸到背,脚下一停,转过身来捡起果子砸我!”
她喘着气儿笑了两声,“我就是这样的人,越冰的人我越愿意去捂,总得把他捂热了才甘心。一开始只觉得好玩,后来渐渐觉得他是个极坚强的人。大冬天的,他敢凿破了冰跳进冰湖练功。武场有一根极细的桩子,十尺多高,他单脚站在上面,可以维持整整一个下午。有一年夏天,他站在上面练习,日头特别毒,他身上的袍子湿了一层又一层,面色都成纸了,可还是不肯下来。我去逗他,惹得他气息不稳,一个踉跄栽了下来,摔了个狗吃屎。接着,我爹就把他绑在院子里用鞭子抽他,说他不用功。我这才知道,他如果不坚持练功,就会被我爹打。可他到最后依旧紧咬牙关,没供出是我惹的事。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对这个无聊的玩物上了心……”
她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眼里好似有水光在闪。燕长宁心里哽咽,压下喉头的苦涩笑着问道,“那……你有和他表明心迹么?他可有喜欢过谁家小姐?”
玉翘驮着她绕过一道土坡,笑着嘁了一声,“他以前是个木头,白瞎了那张俊脸!大概是早已习惯我的胡闹吧,他好像从来没把我当回事。要说他情窦初开,可有对谁芳心暗许,倒是有迹可循的。”燕长宁投来好奇的眼神,玉翘看着脚下的路,眼里浮现悠远的回忆,“大概……是他二十岁的时候,那时他刚入朝为官,有一次回千鸟山,到了之后我看他心神不宁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些很特别的东西,我姑且称之为柔情吧。那一次回来,他经常走神,有时候和我说话就像透过我看到了其他东西,总之有点像是怀春!我好奇啊,就去问当日和他一起上山的部下,他们告诉我说,那日上山,山前的桃树下有一个极美的女子,他们见了都觉得惊艳,忘怀不了,他们还说,阿羽好像没看几眼,可我就觉得,一定是那个女人勾了他的魂儿!他那时候年轻气盛的一个小伙子,当然容易被漂亮女人勾引了。可千鸟山出现这样一个人,我也觉得十分奇怪,横竖他再也没见到,也就作罢了。”
“桃树下……”她失神的喃喃,重复着她的话。
玉翘驮着她走路,已有些费力,她喘着气说,“是啊。怎么了?”
她不说话,只紧紧捂着肚子。她总算知道她与段麒麟第一次见面时,他为何说那样的话了——觉得她图谋不轨,欲擒故纵。他一定知道她是被派来勾引他的女人,时隔七年再次见到她,除了觉得她没安好心,还能有什么想法?所以他想把她禁锢在府中,收作小妾养着,也算平了他七年来对这个女人虚无缥缈的念想。
可是之后的发展不在他的控制下,若是真正的燕长宁,恐怕巴不得顺杆直上,就此窝在侯府里找机会对他下手,可偏偏她已不是她,所以舍命都要逃脱,所以才会有之后的交锋和患难与共,他们才有机会真正相知相爱。
造化弄人,阴差阳错,她如今是真的把段麒麟捆得死死的了,可对于欧阳夏来说,她却由棋子变成一颗不得不防的炸弹。
真好笑。
她咬着唇笑出来,脸上的表情却是痛苦的。
“你怎么了?”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玉翘急忙问。
“玉翘……”她死死抓住她的手臂,“我觉得……我好像有些不对劲。”她勾下身子,砰咚一声坐在地下,玉翘惊呼一声扶着她,“别坐地下,很凉的!”她擦擦她额头的汗,宽慰道,“没事的……没事的,过了这段山路就好了。有个人通过饭菜传信给我,说只要走到山脚下,我们就可以逃脱了,这路都是他画给我的,还有一截了,你看,只剩短短一截路了!”她摇晃她,她渐渐神志不清,半闭着眼睛往前觑了一眼,不由得摇头苦笑。哪里是只剩一截了,山路高低冥迷,乱枝枯丫,还长着呢……
“燕长宁、长宁……”她捏她的手,眼中满是急切的泪,“你撑住,你想想宝宝,宝宝不能没有爹啊!段麒麟在等你,我们只要走过这段路,以后就没有苦难了!”
是的,宝宝,还有段麒麟。她不能辜负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要争气。肚子里似有脉搏稳稳跳动,她只一触,就好像四肢都充满力气。
她咬牙闷哼着撑起身子,在玉翘的搀驮下再次站了起来。
“走……走……”她红着眼睛望着前方山路,脚步踉跄不稳,玉翘急得恨不得把她整个人背到身上。可她知道不行,她肚子渐渐大了,没的压到孩子,况且她自己已是餐餐不饱,浑身上下都是酸的,她是泥菩萨,生怕燕长宁出一点差错。
“啊……”刚走出几步,就见燕长宁一声痛呼,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怎么了?怎么了……”玉翘是再也没办法了,她跟着蹲下来扶她。难道逃出去只是个梦吗?她们所有人都要被欧阳夏算计于股掌之间?
“我的脚抽筋了,疼得厉害……”她细细的喘着气儿,眼神不甘心的望着前方的路。
“抽筋?”玉翘哽咽了一下,故作镇定的说,“我帮你揉揉,揉揉就好了……”她伸手探到她小腿,只觉得那里是一片僵硬,冰冷得如腊月的雪,她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不敢置信的摇头,“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正暗自绝望着,却见枝叶凌乱间飘来一人,那人大步跑上来,忙慌的落到她们面前,一个使力便把燕长宁扶了起来,眼里尽是歉意的神色,“灵犀,对不起,我来晚了!”
神色慌忙,剑眉星目,一身青衣,正是莫云寒。
燕长宁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眼里一抹灼灼的亮色。玉翘望着他,试探的问,“是你?”
莫云寒点头,“是我。”说罢,他一把将燕长宁横抱起来,对她说,“事不宜迟,我们要赶紧下山。你忍着点痛,很快就到了!”
她在他怀里拼命点头,泪从眼角滑下。三人脚步慌忙的下山,燕长宁望着天外散开的星辰,似乎隐隐可以听到金鸟脆生生的鸣叫。
“灵犀,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莫云寒突然说话,神色凝重,“段麒麟带着二十万御林军攻打海疆,却伤亡惨重。他自己……也受了箭伤。”
“什么?”这声惊讶的质问是玉翘发出来的。
燕长宁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嘴唇白得颤抖,“那欧阳夏这次出山……”
莫云寒颔首,“你猜得不错,他要趁此大好机会对段麒麟下手,作围攻之势灭掉龙头。你知道海疆现在还有谁吗?”见她摇头,他顿了顿,道,“玉无痕。”
她脑中一记闷雷闪过,这样的局势对段麒麟来说极其危险……他还说有两全之策,这分明就是破釜沉舟,羊入虎口,他不要命了么!电光火石间,她又想起什么,刚要问他,就被他抢了话,“你是不是想问双花蛊为何没发作?”
燕长宁眼里神色闪烁,她不知道是否发作过,方才的感觉分明痛得要死,她以为这便是蛊毒发作的症状,可现在却感觉好多了,浑身上下竟一点也没有不适。
莫云寒见她神色,已经明白了几分,明白过后又不由得蹙眉,迟疑道,“奇怪,欧阳夏离开帝寒谷,应该是会引发你体内蛊毒的,你现在却没有感觉,除非——”
“除非,我还在谷内。”
森然悠长的声音在前方鬼魅般的响起,三人均浑身一惊,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