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沉浮(1 / 1)
细细盘算了一下,两人也不好逆他的意,况且若想取得突破,踏出燕京确实很有必要。
当下陆月城颔首道,“好,我即刻安排,明日就从燕京出发,南下迎敌!”
“不。”段麒麟简洁的拒绝,“我不是要南下,而是要北上。”
两人皆是一惊。敌人从南边打过来,你竟然要逃到北边去?
回过神来,又似乎能猜到他要做什么。此举虽冒险,却可以大大加深胜算。刚要开口,又听他吩咐道,“京中不能是空壳子,月城,你帮我坐镇,无尘随我同去。天灯是要日日放的,这个帮我照看着。另外,叛贼占领天河城后,埋伏军队在城外四周,然后,”他顿了顿,开口是沁骨的冷冽,“屠城。”
屠城不需要技术,甚至不需要太多军马。因为有太多手段。投毒,放火,射箭,滚石,叛贼在天河城稳定下来后,只需搞定城门关外的守卫,悄悄破了城门,大队军马逶迤而入,可以大煞敌军。将人关在城内围起来杀,总比面对面交锋吃香得多吧?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最重要的,是时机。选在什么时候屠城,是一门学问。只是可怜了天河城百姓,遭遇过叛军的烧杀□□之后,幸存者要承受新一轮的屠杀。
两个修罗,博弈在小小城内,有如烈火擦过秋日的密林,一点即燃。
三人正各自沉默着,殿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嬷嬷的声音,“姐儿!快回去吧!都这么晚了,做什么要吵万岁爷呢!“
殿门前的王福抬头觑了觑圣颜,见段麒麟神色自如,也便转身撩开布幔,勾着腰迎了出去,“哟,是小主子!这么晚了到这儿来做什么来了?”
重衣穿着一身橘粉色的大裘,脖子间拱着纯白的兔毛,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抬头看他,“我要找皇叔,我要婶母。”
王福挠头打哈哈,“小主子,万岁爷正在议事呢。今儿太晚了,小主子不如先回去歇着?明日一早万岁爷陪小主子用早膳可好?”说着给身后的常嬷嬷使眼色,常嬷嬷讪讪的上前拉重衣,“姐儿,走吧,主子爷在忙呢,没空见咱们呀!乖啊!”
她拉不动重衣,重衣轻轻挣开,回身清亮的开口,“嬷嬷,我要找婶母,她消失这么久了,重衣好想她,她还说要给重衣做鲜花饼呢,现在撂着重衣一人是怎么回事?”
王福和常嬷嬷尴尬的对视两眼,刚想开口,就听得内殿传来醇厚的声音,“王福,带她进来。”
王福像得了救命稻草,响亮的应了个“嗳”,一侧身子笑眯眯的迎她进去,“主子传了,小主子进去吧!”
陆月城和玉无尘两人率先打帘出来,重衣见到他们,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两位大人。”
玉无尘负手一笑,“世女小小年纪,眼神倒是好,认得我们是谁?”
重衣眼里盈满天真的童稚,她笑了笑,露出小小的虎牙,“婶母说过,经常出入燕羽宫的两位大人,一个嘴唇朱红,笑得比女子还粲然,另一个俊得温温凉凉,喜怒不形于色,叫重衣见到一定要打招呼。”
两人闻言皆是一愣。陆月城本来淡漠的脸上有了丝笑意,他颔首道,“世女快进去吧,外头有了霜气,没得作下病来。”
重衣响亮的嗳了一声,提着裙子一溜烟跑进了殿。
殿内空气香软温热,段麒麟放下手中竹简,对四处张望的重衣道,“在瞧什么?”
重衣迟疑着上前,“皇叔,婶母去哪儿了?重衣许久没见她了。”
他从案前站起,似笑非笑的眼里有了些渺远的苦凉,“她出远门了,很快就会回来。”
重衣一笑,俏丽的脸颊绽出两个梨涡,“去哪儿去哪儿了?是不是去给重衣找好吃好玩的了?可是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呢!重衣可想出宫了!”
他望着她颊边梨涡,恍惚的看到了很远,“是啊,她连我都不带,自己出去了……”
重衣歪着脑袋打量殿上的人,觉得皇叔好像有些不高兴,他不高兴,却不发火,只是眼里有愁色,深深凉凉的,她看不懂。
正看着,他却突然对她招手,轻道,“过来。”
重衣呆呆的指指自己,见他点头,便也不扭捏,笑着提裙上前来。他重新坐下来,摸摸面前女孩的头,柔软稚嫩的发和长宁一样,有让人眷恋的温度。
他从没对重衣这样亲昵过,小女孩觉得有些奇怪,虽然他的态度自从婶母出现便缓和了许多,可也不会如现在一般那么温柔的抚摸她啊。
嬷嬷说,十叔是修罗一般的人物,修罗,就是让人掉落地狱的人。可是重衣觉得,他很好啊,哪有那么恐怖呢?他对婶母那么温柔,对自己也是。她不怕靠近他,更何况现在的十叔好像被剥了壳的蚌一样。她不知道这么形容对不对,她以前养过蚌,蚌肉很柔嫩,外头的壳却那样硬,可一旦剥开来,好像怎样都能伤害得了一样。
“皇叔,我在毓秀宫看到许多天灯,是你放的吗?”她大着胆子扯他衣袖,问。
他摸摸她的脸,嗯了一声,“你婶母看到那些灯,自然就会回来了。”
“真的?”重衣眼睛一亮,几乎要跳起来。段麒麟把小女孩抱到自己腿上,有些生硬的摇了摇,迟疑着问,“重衣……你小时候,家里人是怎么哄你的?”斟酌了一下,又问,“我的意思是,要怎么哄你,你才舒服呢?”
“嗯……”重衣做出思考的样子,“我只要一哭,娘就会捏我鼻子,说我是花猫。她会带我去厨房做鲜花饼,我喜欢鲜花饼,就不哭啦!”
“那……”他犹疑着开口,“你爹呢?”
“我爹?”重衣撅着嘴回想,“爹爹常常出远门,不过他还是很疼我的!每次都会给我带好多好玩的东西回来,可是他对付我,要么就是一个劲儿的傻笑逗我开心,要么就是吼我,吼完了我,又巴巴儿的来讨人家笑!”
他的眉眼陷在一片温柔的烛火下,似乎可以透过她稚嫩的话想象出那副情景。男人当爹都这么别扭么?那他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想着想着,短促的笑了一声,笑声里有些酸楚的幸福。
“那你爹这么对你,你欢喜么?”他问。
重衣调皮的歪起脑袋,“我爹好像也只能这么对我了,皇叔你是没看到,每次爹爹跟我认错的时候有多好笑!”说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垂了嘴角,声音颇有些落寞,“皇叔……重衣想爹娘了,你这么厉害,让他们来见见重衣可好?”
他心里一窒,抬头看女孩,葡萄般的眼,桃粉的小唇,浅浅的梨涡,稚嫩的眉目。这是他的亲侄女,他杀了她的爹娘,瞒住了她,本是为了燕长宁积德才将她接来宫里养着,可如今才真切的发现,他聂羽活这二十八年,亲人都被他手刃,在腿上这个,小小的身量,已是唯一的血亲。
作孽太多,如今真的尝到报应了。妻子身怀六甲流落在外,他的苦楚愤懑后悔自责无处安放。她说得不错,要还的,都要还的。只希望应该报应在自己身上的,千万不要报应在她的身上——因她的肚子里是他的骨血。
“重衣,”他拈了拈她耳畔碎发,“以后就跟十叔住在宫里好不好?我们一起等你婶母回来。”他眼里泛出清浅温和的笑,刮了刮她的鼻子,“等你婶母回来,就会生小弟弟小妹妹陪你玩。你便不会整天嚷嚷着无聊了。”
重衣瞪着亮亮的眼睛,“小弟弟小妹妹?他们会从婶母肚子里钻出来吗?”见他点了点头,她高兴得直拍掌,忘了方才的愁绪,“好啊好啊!重衣要去给小弟弟小妹妹准备礼物,十叔你放心,我会带他们玩的!”
燕川剑拔弩张,一片战乱。燕长宁生活在欧阳夏隔绝出来的桃源内,不知外界暗流涌动。
一晃两月过去,她的肚子大了好些,加之怀了两个,隐隐能看得出凸出的小腹。空山新雪之后突然放晴,融雪寒冷无比,窗外一片灿烂阳光,四处积雪,映光刺得人眼花。燕长宁这几日身子重,又因外头冷,待在房里不愿出去,至多在庭院里走走,走不了两步就喊腰酸,叫丫鬟扶着回去了。
屋内燃着热气腾腾的火炉,炉上有汤水咕噜噜的烧。她坐在床头,拿着一筐子针线绸布缝缝补补,身边摊着好些小衣裳小鞋子,都是丫鬟教她做的,她做得愈发有模有样,现在连花纹都要自己想了。丫鬟被欧阳夏彻底换了一批,风鸢的尸骨已经寒凉,她为她们烧过香,悼念过一番日子。新分配来的丫头叫红儿,同样手脚灵活,在女红方面很有些造诣,成了她的私人老师。
咬断最后一根线,她满意的拿起一只小鞋子看,嘴角浮上轻轻浅浅的笑。眉心一点红越发妖艳起来,仰起的脖颈弯出美好的弧度,温煦的光从雕花窗里探进,照在她雪白的耳垂上,那红玛瑙坠子一晃一晃,越发显得人眉目如画。身边的红儿不由得看呆了,“姑娘,你真美……”
这倒把燕长宁夸得一脸茫然。她笑了笑,手摩挲着那只喜鹊登枝的小鞋,喃喃道,“美不美的,都是假的东西,我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真实的,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她摸摸大起来的肚子,心里不由得一阵感慨。这世界这样大,血脉相通的亲人,只有身上这一块。她无比珍惜,每日三句话不离孩子,红儿倒也见怪不怪,笑着道,“姑娘这么美,生出来的小少爷小小姐一定也是第一俊的!只不过怀孕那样辛苦,您身条那么好,却怀了两个,不知要遭多少罪呢!我听我娘亲说,她生完我之后整个人胖了老大一圈,脸上皱纹都变多了,越发容易生病,脑子也不好使了,再也回不到年轻的时候。唉,我以后不要生孩子,这样折腾自己,那块肉还不一定孝顺呢!”
她不以为然的笑着看红儿一眼,“等你当了娘,自然就明白了。到时候怀着孩子,摸摸肚子,就觉得得到了全天下。再也无所求,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哪里还会去考虑其他变不变丑的事情!”
小丫头挠着头笑,“姑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长得这么好看,就算一下生两个,也毁不掉半点风姿,哪里是我们这种庸脂俗粉可比的?”
燕长宁好笑的摇摇头,“真是奇怪了,怎么到我身边伺候的丫鬟嘴都这样甜?叫人吃不消。”言毕想起了翠娥,心里突然沉沉的吊着什么东西,她一下缄默起来,再也不开口了。
红儿见她眼神突然深凉起来,有点摸不着头脑,正要思忖着开口,却听得外室屏风处突然传来几声软糯的狗吠。她惊喜着“咦”了一声,抬腿就要往外室跑,还没跑出去,就见一只小叭儿狗甩着小步子跑了进来。那模样可人爱得,眼珠子圆溜溜亮晶晶,像养在水里的葡萄,身量小小的,跟一团小棉花一样,吐着粉色的舌头,哈哈的摇着小尾巴。红儿一下就被吸引了,上前就要抱起狗儿,头顶却正传来一阵带笑的沉稳声音,“长宁,我怕你待在室内无聊,叫人弄了只叭儿狗来,你瞧瞧可能解闷儿?”
欧阳夏一进内室便解下厚重的狐皮披风,露出里头青色的銮带束袍来,清俊的面孔,朱红的唇,手里还拿着一束雪梅,好似雪中佳人一般,衬得玉树临风。红儿拿过他的披风挂好,看了看两人,出去时嘴边带着一丝暧昧的笑。
他轻轻踢了那狗儿一脚,笑道,“你放心,这狗不脏,威胁不到你的胎,我已经做过处理了,你尽管抱着玩儿。你们女人嘛,不就喜欢这些?”
燕长宁看着那白梅有些怔怔的,直到他走近了才回过神。她从床上站起,提起裙子绕过他去抱狗,圈在臂弯里逗着玩,叭儿狗眼睛水灵灵的转,嘴衔着她的丝帕不松,惹得她一声轻笑。
身后被熟悉的温度包围。他听到她笑,不由自主的移步到她背后,伸出手轻轻搭在她腹部。动作轻柔,却还是让她浑身一紧。感觉到她的僵硬,他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你怎么还是不信我?还是认为我会对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利么?”
他声音里头可以砸出些委屈的味道。燕长宁松口气,点了点狗儿的鼻子,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不该的,我现在指望你帮我养胎,提防着你有些说不过去。”狗儿看见地上针线绕成的球,在她怀里不安分的拱了拱,她轻轻放下狗,小家伙一溜烟跑到桌子底下和线球玩去了。
欧阳夏拉着她坐到凳上,自己曲腿单膝跪了下来,她轻呼一声“做什么”,他没理她,径自将头靠在她肚子上,耳朵贴着肚皮,神情很是餍足。
“长宁,都要做娘的人了,别这么大呼小叫。”他搂着她的腰打趣道,“我感觉他好像在动了。不对,是他们。”
她这样被他搂着,有些不自然,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低头便可以看见他顺长的发,与自己衣裳上的丝带纠缠在一起,好似理也理不清了。
“我在命人修建玉晖堂,作为孩子以后的寝房。放心,一定比宫殿还要好看。玉晖堂外面,我会让人种上漫山遍野的茱萸,小孩子应该会喜欢这些。再挖个池塘,种些睡莲荷花之类,到了夏夜里咱们一起去乘凉,剥莲蓬给他们吃,你说好不好?”
他的脸很温暖,贴着肚皮,和她谈论孩子。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是他,现在抱着她憧憬着未来的人,应该是另一个人,他的身体更加温暖,怀抱里有她熟悉的香气,手臂一拢,就是整个天下握在手中的安全感。她怀着他的骨肉,是他的妻子,他会无法无天的宠爱她,两个人就这么一辈子。
可是……现在抱着她的人,不是他。她曾经在心底幻想过无数次的美好画卷,里面再也不会有他了。这温度是陌生的,她却不得不接受。为什么?硬要把她不要的东西塞到她手里,硬要把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剥离她身边。真要这样残忍么?
见她垂着手没有反应,他不由得抬头看她。那两只眼睛水汽蒙蒙,他静静的看着,直到眼泪从她眸里大大的滴落。
越落越多,泪珠子断线似的掉下来,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那样委屈,那样隐忍。
他不发一言,收回手,径自缓缓站起。她垂着头,只能看到他的束袍青色下摆,他一定在她面前站的笔直,居高临下的打量,是什么眼神呢?愤怒?怜悯?还是冷静?
头顶没有声音,甚至连一声叹息也无,寂静得如同死心。青衣下摆一晃,他要转身迈步离开。可下一刻,她突然扯住他的衣裳,手环上他的腰,扑在他肚子上嚎啕起来。
这次,发愣的轮到欧阳夏了。
怀中人哭得伤心,肩背一颤一颤,抽泣的声音散在耳边。他回过神,心底像开花破土一样,升起一丝丝喜悦,那喜悦越来越重,渐渐变成惊喜,怜爱,种种感觉绕在心头,温暖了四肢百骸。他不由自主的咧嘴一笑,手环上她的背,一下一下轻柔的拍着,声音温柔,带着一丝挥不去的喜悦,“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哭鼻子?”
狗儿自桌下钻出来,朝着她软糯的汪汪两声,欧阳夏笑道,“你瞧,它都在笑你了,还不快止了泪?”他捧起她的脸,她一下收了声,松开手坐得规规矩矩,垂着头径自掖泪,别过脸没有看他。欧阳夏倒是不在意的坐在她对面,目光灼灼的看她良久,“长宁,我很高兴。”
她朝他迈出的任何一小步,都是他心中开出的花骨朵,微弱的烛火也可以照亮整个黑夜。
窗沿的日头西斜过去了一些,那里摆着前两日他送来的紫珏草,小小的那么一点嫩绿蕊尖,竟也长得那么大了。她望着窗沿不看他,还未散去水光的眼里倒映着窗外的灿烂冬景,莹白的耳垂下晃荡着通透的红玛瑙,他看得心尖痒痒,执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外头白梅开了好些,我带你出去看看。”
她没有挣扎,木偶似的跟他走,到了堂门口,他接过丫鬟递来的狐裘,细心披在她身上。她抬头,他正为她系颈前丝带,眼底是隐忍不住的笑意,她心里一窒,又微微垂眸。
“走。”他从宽大的披风里探出手来,拉过她的腕。下人撩起厚重的布幔,两人迈步走出内堂。
园里一株株白梅欣然绽放,花蕊嫩黄,花瓣细小,头顶苍穹湛蓝,光晕投射下来,整个庭院都盈满香气。她在梅树下伫立,伸手去触摸还未□□的花骨朵,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在玉屏山庄醒来的那个冬日的早晨。
原来,已经一年了啊。
去年还是孑然一身,今年已经为心爱的人身怀六甲。时光匆匆,变故繁多,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命运是这样的走向,从灵魂穿越到异世开始,她就已经是一颗棋子,而自己却浑然不觉。地下的草地还有露水,踩上去,厚厚的靴子不会浸入凉意,不会打湿罗袜,也不会再有一个谪仙般的男人上前一把将她抱起,不顾她的挣扎惊呼,带她穿越梅林。那一年的梅林没有尽头,她在他的怀里,前方是诡谲的朝阳。如今,那个眼神清澈淡漠的人已然成魔,在燕川投下纷乱的硝烟,今夕何夕,物是人非,最是残忍。
林里突然起了一阵风,不大不小,刮起树上的灿梅一瓣瓣的飘,冷风异香中,欧阳夏走近她,伸手替她拿下落在发间的花瓣,轻道,“落花人独立,果真是极美的画卷。”他拿下花瓣在鼻尖一嗅,极轻的笑了。
她转过身,落寞的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雕栏亭里,淡淡道,“三个月就快要到了,你什么时候放了玉翘?”
他缄默了一会儿,静静的看她,开口道,“嗯,是快到了,我会算着日子放了她的。”
她犹豫再三,还是上前道,“我不放心,我要亲自送她下山,看她走。”
欧阳夏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不说话,燕长宁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想了想,还是拉住他的袖子,低头道,“担心我会逃么?我不是傻子,双花蛊发作起来我找谁?你放心,我惜命,更惜孩子的命。”
他丝毫不怀疑她对孩子的眷顾怜爱,世上有哪个母亲会亲自把孩子推入火坑?哪怕自己死,也不能带着未出世的骨肉一同赴黄泉。她的手牵着自己的衣袖,他喜欢这种被她依靠的感觉,那手素白柔软,他看了半天,终是将那柔荑小心而完满的包在掌心。
“好。”他爽快的答应了,“我信你。”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嗓音已有些苍凉,“长宁,你……你恨我吗?”见她讶异的抬头,他凄凄一笑,“我对你做过很多不算磊落的事。先是在救命的丹药里混杂双花蛊,纵那时放过了你,可却在避子丸里给你设下圈套,让你落到我的陷阱里,直到今日,无法脱身。”他说着,脸上莫名的多了一丝微苦,“不仅如此,我三番五次的要……强迫你,那时被激烈的情绪冲昏了头,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有些戚戚的,你恨这个么?”
燕长宁遥遥望远处的山峰,山头翠绿,头顶云际飘渺,在片片苍翠投下变幻的光影。这个世上好像没有绝对的公平。她心里的那杆秤东倒西歪,最终停在了一个她自己也看不懂的倾斜角度上。
眼前的欧阳夏好像已经不是以前的欧阳夏,从他受伤那晚第一次与她认错,到这段日子以来的包容守候,无微不至,他的改变是破土的苗芽,不知是否会长成参天大树,而他的那份耐心也确实叫人动容。可他……挡在了她的康庄大道上,几乎截断了这一辈子的幸福,让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沦为被控制的傀儡,他用掌握的筹码逼她就范,她忍痛割爱,狠心离开,痛苦不堪。他是仇人么?算是。他是恩人么?也是。不管如何,他曾经两次救了她的性命,这份恩情她铭记在心。
可要说到人情,这真是很复杂的东西。他爱她,为她改变甚多,她不爱他,所以想要回报。回报的念头一出来,又想到他的暴戾狠辣,杀人于无形。截然不同的情绪时常混在一起,冲击着她的心。
不说欧阳夏,她也欠了许多人一份情。比如玉无痕,甚至越峥她也隐隐觉得是欠着的。玉无痕因她成魔,她感到愧疚,但不知应该用什么方式去弥补。这些人,让她觉得心头千斤重,无处回报。只有段麒麟,她不觉得欠他,虽然他也为她改变了许多,放弃了许多,可若和他在一起,便是极舒服的,不用考虑太多,一切都那么自然,顺理成章似的。所以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情两清呢?别人欠你,你欠别人,一来二去,也怪不得她心里的秤东倒西歪了。
或许人的念头是这世上最飘忽的东西。前一秒你恨,后一秒你便爱,便愧疚,这么弯弯绕绕,心思再玲珑怕也是说不清的。她只觉得,珍惜当下便好了吧。不要再去想前尘往事,不再去追究她欠别人的和别人欠她的,只要一步步往前走,黎明就快来了。毕竟这是她放弃了一切得来的结果。
心里感慨万千,也顾不得他问的什么了,只心不在焉的摇摇头。
他见她神思恍惚,纵摇头,也不大开心,心头有些堵,手指抚上她小小的脸,自言自语的宽慰道,“……等过了这一阵就好了。过了这一阵,一切都太平了。”
她尚在神游,并未注意他话中深意。还未反应时,就被他轻轻拽进了怀里,力度不似以往那般强硬,而是带着点试探,轻柔的,小心的,抚上她的背。她木偶般的不动弹,他叹息了一声,结结实实的把她按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