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有所思(1 / 1)
天上一片惨白的日光,入了冬,燕京城恢复往年干冷,青石御道上有淡淡霜气,王福带着手下两三个掌事太监徐徐经过。不一会儿,到了铁牢门,一行人接受盘查,空当时王福朝身后那些个太监手上捧着的食盒包袱瞟了眼,摇头一阵琢磨,皇上都发了这么大的火了,人都下到天牢来了,衣食方面却从不克扣,怕人动手脚,基本日日让他亲手带人送了来。天牢湿冷阴沉,怕这位主子受不住,面上虽没说,可底下人会看眼色,捎了好几个汤婆子过去。
王福咂咂嘴,朝一片迷蒙的天边看过去,燕子都往南飞了,瞧那翅膀扑腾个不停,想必自由是人生头件大事儿吧。那位娘娘先前受尽恩宠,如今一朝入狱,外头传得天花乱坠,就连宫里人也时常叹得两句“人生无常”。君威难测,身边的人稍有不慎就是抹脖子的大祸。呸吧就!王福鄙夷的嘬嘬嘴,自个儿的主子,他当然瞧得出来。总归是个人,放在哪里养不是养?就算是脏兮兮的牢房,照样能变出花儿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主子是等着这位娘娘回心转意呢!整日茶饭进得极少,睡得也不安稳,宁川王最近又开始闹腾,寝宫那折子堆得跟山似的。皇上如今不得空,就先吊着她,困着她,她翅膀再硬,还能飞得出这巍巍皇城?
可那位娘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近日天天去瞧,她每回都跟个没事人一样的,不是坐在一旁绣绢花,就是捧着古书读得津津有味,有时还会练练字。身在天牢,吃的却不是牢饭,虽没有人伺候,自己却照样把日子过得踏踏实实,近几日身子还丰腴了起来。王福这辈子是没见过心这么大的女人,遭了这等祸事,还能闲庭信步成这样!要不然怎么说能勾住九五之尊的心呢,人家不一样呗!想是这样想,可王福自己对她可没有好脸子,左右都是刺杀皇帝的罪人,这秘辛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所以回回来瞧也只是毕恭毕敬,语气冷淡。她也从不挑他刺,日子也就这么捱下去了。
“总管,您进吧。”牢门前的狱卒搜完身,抬手请他进,他嗯了声刚要抬脚,却听得后头响起玉无尘的声音,“辛苦王总管了,您先回去吧,今日换本官进去瞧瞧。”说着已经走上前来,门前一堆侍卫纷纷垂首请安,他抬手叫免礼,王福点头哈腰道,“原来是大人。既这么着,那奴才就不在跟前儿碍事了。”他也算是个懂事的,回头叫人把东西一气儿的交给玉无尘身后的奴仆,便笑眯眯的让了开来,“大人您请进。”
天牢内光线有些阴沉,头顶天窗开了缝,那惨白的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虎影,倒越发显得阴森。下了地下三层,天窗却大了些,光也明了点。他一走进甬道最右边的拐角,转头就看见她坐在那间不大不小的牢房内拿着绣盘子穿针引线。床虽不软,好歹垫了好几层褥子,她靠在上面,不修边幅的裹着青色襦裙,头发没有抿起来,却是极顺的。想来牢头也得了旨意,不敢苛待她,也就要什么给什么。可她如今这副淡淡的样子,叫他想起皇帝这几日里的神魂不安,茶饭不思,越发觉得不甘起来。这个女人太胆大,做起决定来狠辣无情,对自己也这样严苛。
她早就听到了响动,不动声色的继续绣着花,头顶的光泻下来披在她光顺的发丝上,她抬眼瞄瞄他,不冷不热的来了句,“你来了。”
玉无尘嗯了声,叫人打开了牢门,他迈进来,奴仆放下食盒和包袱就退了出去,狱卒顺便锁好了门。燕长宁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有话同她说。于是也不再端着,拿开了绣布和一堆红红绿绿的针线,从床上起了身,到桌前倒了杯热茶,却不是给他的,而是自己嘬了口,问,“有事?”
玉无尘不说话,看着那冒着热气的茶水,心道这牢房成了第二个燕羽宫,连茶水都不断供,随时都温热,也难怪她如此自在。他扯扯嘴角哼了声,脸上好似带着笑,“郡主,宫外进了好些罗缎玉锦,后宫无人,我叫王福做了些衣裳带给你,您试试?”他手指着那些包袱,燕长宁看他一眼,“有心。”她不急不慢的走过去拆包袱,拿起一件粉蓝色宫裙,抻开瞧了瞧,这一抻,料子随风抖了抖,抖出些香味儿飘在她鼻尖。
她猛地甩开那件宫裙,衣裳轻飘飘落地,她淡淡的笑着,“劳烦大人还为罪犯费这些心思,不过我不太喜欢,您还是拿走吧。”
玉无尘面不改色的转着扳指,嘲讪一笑,“也罢。今日御膳房做了好些蟹饺,”他慢悠悠踱步过去,拿起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来,“都是拿极鲜的蟹黄做的,蟹是从郡主老家运过来的,也就是海疆,”他回头对她一笑,那一盒香喷喷的蟹饺就被打开在了面前,“海疆皇挂心义妹,如今虽不是品蟹的季节,却还是挑了好几只大补的螃蟹送来。蟹壳硬,不好生食,御膳房便做了蟹黄饺子,郡主不赏个脸?”
燕长宁挑了挑眉。从娘娘变成郡主,也够苍凉的。越峥听说她入狱,连发了好几道密令过来,统统被段麒麟驳了回去。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越峥也就不再计较。他妹妹刺杀大燕皇帝,本就该处死的人,如今好死不活的养在天牢,海疆皇帝还能说什么呢?更何况如今战事又开始有了苗头,两下里都忙着应付。难为越峥还想着她,叫人送蟹来,不过……这倒给她添麻烦了。
她笑吟吟走过去,不咸不淡的道,“怪不爱吃海鲜,大人美意我心领,也麻烦转告我哥哥,说我一切都好,叫他不必挂心。”
玉无尘放下手,转过身直直的打量她。她刺杀皇帝而入狱的事如今在天下传开,他当时一见那景象简直不敢相信,段麒麟那样护着她爱着她,竟然会被她反捅一刀,这不就是花心思养了条蛇蝎放在枕边么!这事,是个爷们儿都气不过。可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直到一天晚上三更时分,在宫门内河道暗角碰到鬼鬼祟祟的翠娥,他才恍然大悟。
衣服上熏了浓浓的麝香,螃蟹之类的东西更是忌讳。那个张太医已经被他打发回老家了,这一番试探下来,他也有了点头绪。
“有一事说起来玄乎。”玉无尘噙着笑在牢房转悠,“上回我在河道边儿转悠,那地方原是枯丛杂草之类的,少有人去,以往宫里打死了下人也是往那河里抛,那股子臭味实在叫人到现在都醒不过味儿来。”他转悠到燕长宁身旁,突然转过身来看她,“郡主,您猜那晚我在那荒凉的河角边碰到了谁?”
她眼角凉凉的,“您要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别说给我听了,我这牢房虽不算宽敞,一入了冬下夜里还是凉得瑟瑟发抖,冷风穿堂过,要是您这番话头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找谁哭诉去?”
玉无尘眯眼笑了笑,“哪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遇见的,是郡主的贴身丫鬟翠娥。你知道她在做什么么?”见她目光微变,他扯扯嘴角笑了笑,“真是个奇怪的丫头,她竟抱着好些个人形大的布偶在那捯饬,一个个的沉下水底。我一过去她就吓得惊叫一声,忙把那些布偶往自己这边揽,不过也晚了,叫我看了个清楚。你说若是要弄什么巫蛊之类的东西,有必要做得跟人形一样大么?我拿过来瞅了瞅,那些布偶都是软木做的,外头裹了层棉絮,摸上去,不硬不软,形状细致,倒像人的胸膛!更奇怪的是……那些布偶的左胸上都有个极其精细的红点子,红点子那处都破了布,我瞧着像是刀刺的,毕竟布料开口齐整。”
他一边说一边饶有兴趣的打量她的眉眼,她的脸陷在一片惨白的日光里,迷糊得看不清。他轻叹一声,“我不大懂医理,专门叫宫里的会拿穴的老太医瞧了瞧,太医说,那些红点子虽在左胸,极靠近心脏,却绝对不致命,是一个奇特的穴位。老太医还和我说起了个典故,天顺朝多年前也有个王爷遇刺,匕首插在左胸上,人人见着都说活不成,可那匕首好似插偏了些,顶多就是让人缠绵病榻几天,伤不了命。”她身子抖了抖,被他好心一扶,当头一句,“郡主怀着身孕还如此用心良苦,叫无尘感动。”
细密的灰尘在一束光线中缓缓的飘着。她不是很惊讶。方才那两番试探就已经说明了他的来意。玉无尘本身就鬼精鬼精一人,叫他看破了也不奇怪。饶是如此她还是有些紧张,不由得狠狠吞咽了一下,故作镇静的笑了笑,“可不带这么抬举我的,”她拂下他的手,规规矩矩坐到了椅子上,“我承圣恩本就没多久,有没有身孕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大人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这样不得谱!至于那些布偶……”她凉凉的笑了笑,“大人说得玄乎了些,不过就是玩物,我杀人,故而嗜血,有些恶趣味也不打紧不是?”
玉无尘收了笑,就那么不愠不火的看着她。果真是要做娘的人了,一颦一笑都有了股稳气儿。她没怀孩子都叫段麒麟那么扑心扑命了,要是知道她有孕了还得了?天下女子,若夫妻和睦,哪一个会像她这样隐瞒有孕?女子孕期有多少苦他感受不到,却也还是明白的。这样瞒着自己的丈夫,当没事人一样的盘算计策,她心到底有多深,有多大呢?从初见便觉得她骨子里有种韧性,那种韧性是无法让人抓着头脑的。如今看来,她是越发复杂了。
“燕妹妹。”他突然这样亲近的喊她,脸上也没有了故作从容的笑,而是带着股急切,“事到如今你我就不要再互相装腔了。你到底有何苦衷,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法子。你肚子里这块肉太珍贵,半点差错出不得,这是牢房,纵然再给你开后门,到底阴沉,不宜久待。”她低着头不说话,他心底无奈,上前一步,深深吸了口气,“燕妹妹,欧阳夏到底拿什么控制了你,叫你故意制造行刺?”
燕长宁心里头的苦积攒了许久,听他这么一问,似乎就要全部冲出喉咙,她心头震天响,狠狠绞住了衣摆,白着脸道,“不用再问了。横竖我已经进了天牢,接下来的事你们谁也不用管。”她蓦然抬起头,用一种恳求的眼神看着他,“无尘,我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他就白受了那一刀,我也白瞒了这么些日子!你若是可怜他,可怜我,可怜我肚子里的孩子,就什么都不要管,你放心,欠你们的,我自会一笔一笔还清。”她站起来,朝狭小的天窗望出去,“他说要甩掉整个天下,且不说你们了,我都替他不甘心。他应该好好的,留着命,后宫养几个妃子,大燕河清海晏,国祚绵延,他一国之主手掌大权,好生的过皇家日子,这几十年一熬就过了,比整日担惊受怕的好。比起这些来……”她抚上肚子,眼里是悠远的苦涩,“我和孩子,都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以后会有更多女人,她们会给他生更多孩子,丢了我们这一对,换来另外好多对,是个值钱的买卖!”
玉无尘一急,忙接话上去,“燕妹妹脑子少根筋。你尽管装傻没有看到他的情深罢!为了你整个天下都能撂手,你指望他除了你要其他女人?他恨不得把你当尊佛一样的供起来,丢了你,比丢了整个乾坤还要痛心!你还要在这里故作深明大义,依我看,你辜负了他,辜负得彻彻底底!”他狠狠的皱了眉头,“说到底你是对他没有信心,对整个大燕没有信心!你把自己交到欧阳夏手中任其宰割,何不想想我们或许有法子可以治他?这泱泱一个国,还怕端不了他的老窝?”
燕长宁被他这么一吼,心里的苦涩再也装不住,不由得掉下泪来,不可思议的望着他,“你只看到他的深情,何曾看到我的深情?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命!命都没了,拿什么爱?我不能让他死,决计不能够!这江山也得好好的,这天下都是他的,谁也不准抢走!”她红了眼,泪落满了脸,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掖了掖眼底,放柔声道,“你们连帝寒谷都找不到,还谈何端他的老窝?赤燕三部隐藏得太深了,要对付根本不易。总之我有法子归置,定会让一切各归各位的。到时候再痛,一两年过去,怎么样也好了。至少我们活在世间两处,平平安安,天涯相望不相忘,倒也是一种福气。”
玉无尘的眉头蹙了起来,朱红的唇一抿,有些看不懂其中原委。瞧见她哭,叹了口气递了帕子给她,“怀孕的女人最忌讳哭。可别哭坏了肚子里的祖宗,否则大燕江山谁来继承?”
他装作没听懂她的话。她不由得苦笑,这是要给她使绊子么!她抹了泪,对他正色道,“你别挡我的路,现在你不知晓厉害,到时候你总会感激我的。”她把帕子塞回他手里,垂了眸,“无尘,其实我是个顶怕死的人,以往没意识到,如今怀了孩子,求生的欲望越发强烈。我是他的母亲,我势必要舍我一切保护他。你别从中作梗,我们母子俩就对你感恩戴德了。还有段麒麟,你们是打小的情意,我不想多嘱咐什么。你只记着,我都是为了大局好,人生的意义在于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去想更多的事情。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她这么作弄一通,就是为了好好活着么?活着有什么难?他大概是跟着段麒麟指点江山惯了,没觉得人命可贵。更何况她这样有韧性的人,怎么会轻易活不下去?他不依,继续纠缠,“你想得轻松,我且问你,没了他,你活得了么?”见她眼睫狠狠颤了颤,他继续道,“没了你,他反正是活不了。别说你现下有了孩子,就算你孑然一身,在他眼里也是个宝,要孬种似的把你丢给别人,只为保命,他做不出来这种事!你听我的,现在告诉他实情,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大燕这么多人,还保护不了你们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