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闻君有两意(1 / 1)
一路走过宽敞的御道,过路宫人纷纷行礼避让。他牵着她,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眼皮一直垂着。许多人不知她刺杀皇帝一事,只是此刻见两人都面带病色,揣摩了两下,便也走开了。
她眼睛里只有路面青石板,眼见着到了皓白的丹陛石前,她蓦然抬头,与他一同瞭望面前巍峨的金銮殿。
以往不觉得金銮殿有多高大雄伟,此刻站在台阶之下,只觉得面前都是金碧辉煌的皇权,高高在上,以苍穹之主的姿态俯视着他们。房顶屋檐是金砖黄瓦,屋檐脊梁延伸,其上九只纯铜走兽模样怪异,在向她张牙舞爪。
“走。”他牵着她,一步步上了汉白石的台阶。
大婚那天,她也这样走过莹白的台阶,那时,头顶红布,垂着头只望得见脚下风景。此刻头顶开阔,那宏伟的巍峨罩在头顶,渐渐淹没了日光。身上一凉,头顶巍峨的房檐遮住日光,面前便是宽敞华美的内殿,红木雕花大门打开,里头是高高的台阶,望上去,那垂龙藻井下方,便是多少人觊觎的宝座。
他拉她进殿,台阶之下,突然将她横抱起来,迈步走了上去。她微微讶异,心里很是不安,那一刀下去几乎将他伤得奄奄一息,此刻刚刚能起身就抱着她走九九台阶,会不会累?会不会喘气?心火一急,会不会撕裂伤口?
她身体僵起来,动也不曾动,生怕自己为他多添负担。许是感觉到她的拘谨,他猜到她心中所想,嘴角极其细微的勾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便抱着她站在那座纯金龙椅前。龙座宽敞,上头是锦丝软垫,绣二龙戏珠。年代太久,龙椅的光芒有些黯淡,可那栩栩如生的龙头龙尾昂首弄须,眼睛像是活的,叫人生出敬畏之意。这就是王的位置了,近在眼前,改朝换代多少浮生梦呓,多少血腥杀戮,有些人只是轻轻一拂,便挥袖坐了上去,有些人却卧薪尝胆,历经世间最苦,才终坐上这把交椅。
不过都是一样的,只要坐上来,端端正正朝外头一望,天极蓝,丹陛石下有百官叩首,苍鹰盘旋在云卷云舒之上,依稀可见远处山河,那样壮美。
“你是第一个坐上这个位置的女人。”话音一落,她身子一旋,便被他放在宽敞的龙椅之上。脖颈和腿弯枕着两边扶手,触手皆是厚重凉意。
她以这样轻佻的姿态躺卧在龙椅上,眼睛只直直的盯着他。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像有风流转,鼻尖是皇家瑞脑的腐朽香味,他坐在她身旁,俯下身吻在她唇角,流连着摩挲,低低喃着,“你不是要坐我的龙椅?现在坐上来了,感觉如何?”
她手指轻轻抚摸身下坐榻,答,“好冷。”
他在唇间蓦地低笑一声,“夫妻间果然心有灵犀。我第一次坐上来,心里也只有这一种感觉。”他的唇突然顿住,在她身旁撑起一只手,缓缓离她一尺,眼睛轻轻扫向空荡的殿内,一寸寸打量过去,像是叹息一般,“只要坐在这里,便是运筹帷幄的王,高高在上的感觉一定很好。我一开始是这样以为的。直到我坐上它,文武百官齐呼万岁,屈膝下跪时,我才发现,所谓帝王,不过孤家寡人。”
他收回眼神,复又看向她,锐利的眼神里夹带一抹灼灼,“既然这么冷,这么苦,那这个位子,你陪我一起坐好不好?”他俯下身子,双臂从她腰身后穿过,将她整个人揽紧了,嘴几乎贴到她脸上,“你不是说,要为我分担么?你不是说你爱我么?那这份孤独,我要你和我一同负承。你瞧……”他抚摸她的身体,笑道,“有你在,座椅就不冷了。”
“人的皮肉都是热的。”燕长宁眼里好像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直直盯着头顶藻井,“谁陪万岁爷坐都一样,不过换张脸罢了。”
他身子一僵,抬起头惊惶的看着她,声音都有些哑,“说什么胡话?你是朕的皇后,这天下,自然是你我同有。”
她眼梢凉凉一挑,“皇上还当罪妾是枕边人么?那么,罪妾要辜负皇上了。”
感觉他脊背一僵,她伸手环上他,手指在背上似有若无的摩挲,讥诮的笑了笑,“皇上可别是忘了,是谁把冰凉的刀尖对准你刺进去的?我是大燕罪人,是弑君弑夫的毒妇,可您还把一个满身罪恶的人抱上了龙椅,不觉得玷污了您的至尊帝位么?往后百姓该怎么想?满朝臣工该怎么想?他们日日叩首的黄金龙椅,承载过一个罪恶至极的龌龊灵魂!他们……”
话还没说完,他的唇就直愣愣的吻上来,不带一丝技巧,只是慌乱的侵占破坏,两下里都有苦涩,她觉得后颈那抹凉意越发明显了,漫天的迷眩中只有他仓促的呼吸和炙热的气息,她溺了进去,从此沉底,呼吸不得,挣扎不了。环在他背上的手渐渐捏皱了衣料,那力度像在克制什么,又像在抓紧什么。他的心慌意乱透过唇可以感觉到,他大抵是从没这样害怕过吧,已经把她抓得那样紧了,她还会逃么?她的话都是冰冷的,一口一个罪妾,眼神也是冰冷的,再也找不到一丝爱他的证据,这叫他不敢相信,不能接受!
心口一痛,伤口好似被撕裂开来,热热的渗出什么。他不管不顾,只知道身下有她,要抱紧,不能松。于是越发感觉不够,离开她的红唇,向下掠去。
“别!”她心里一慌,不停的挣扎。这糊涂人,难不成还要在龙椅上行云雨之事么!自古哪有这样荒唐的皇帝!他不顾她的挣扎,嘴唇在胸前那片温软流连着,忘了情,只迷醉在那里,贪恋的感受着温暖。身下的人突然不动了,他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停下动作看她。
她的眼睛愣愣的盯着他的左胸,袍子虽是黑色的,却也隐隐透出濡湿的腥味。她眼神恍惚,是在担心他么?见到他流血,她会心痛的吧?他撑起身子凝视她,目光灼灼,那样期待。
手指抚上那片湿热,她却突然笑了出来。
他的心在冰湖沉底。
“皇上,您命真大。”她巧笑着看他,红唇带着被□□的痕迹,“这味道很熟悉吧?我以前很怕血,可是现在却习以为常了。你知道为什么么?”她眼神迷蒙,不等他回答,便凉凉一笑,“……我想数一数流过血的人,可想到一半就不能再想。我有些恨你……你把我变得面目全非,我为你亲手杀了于石章,自那过后,我发现杀人是一件很难的事,却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我死也想不到,我会助纣为虐,还那么傻的遣七万峥字军守住内廷。可是我帮了你,那天城里百姓的血债,我有一半!一半!”她突然红了眼,咬牙道,“你杀了蜀王妃!她只是一个女人,她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被你的刀刃生生砍成两半!?我问你,为什么!你是个恶魔,十恶不赦的恶魔!你去死!去死——”她哭叫着不停的推他,手脚奋力的挣扎,鬓发被蹭得凌乱,衣襟一团乱皱。
他的眼睛红成了天边火烧云。她说她恨他!她怎么可以恨他?为了她,他放走了玉无痕,酿成今日如此大祸!怕她伤心,玉屏山庄的人全数流放,而并未杀死。为了她,他可以舍弃这大好江山,舍弃这半生得来的荣华英名,他恨不得把全天下捧到她的面前!现在,她说她恨他?就是因为他杀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么?凭什么,怎么可以?他纵容她逃离一次,逃离两次,绝不容许再有第三次!
“长宁……长宁!”他钳住她的手臂,失魂一般的紧紧抱住她,“不要乱动,你听我说!听我说……”他贴住她的耳廓,身体滚烫,全身如铁钳一般,她渐渐不再动,耳边低沉的声音带着蛊惑,“我知道你不喜欢杀戮,其实我也不喜欢,可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些事是必须做的,你懂么?你懂我的,你是最懂我的……从今天起,你说什么我都听,我可以撒手不管这天下,我们可以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你是无知妇人,依靠我,跟我耍赖,撒娇,然后我们生好多大胖小子,看着他们长大,成亲,再一起慢慢变老。好不好……好不好?”
她咬住唇,泪水汨汨的滑下来,手指掐住他肩膀的领子,她在他怀里低低呜咽,“……是,平凡的夫妻,他们也可以和相爱的人携手终老,儿孙满堂,凭什么你要牺牲他们换我们的幸福……我不要这种幸福。”
他的心好似破了一个口子,冷风灌进去,没法呼吸。她在摇头,她要走了么?经历了那样多,他以为他们之间的牵扯已足够深厚,她是要有多狠心,才会下定决心不要他?
手滑到她细长的脖颈上,五指缓缓收紧,掐住她脆弱的生命。他的眼里带着深沉的痛色,雾水蒙蒙,红得像昂首啸月的狼,“所以呢?你就要杀我?你忘了你说过什么了,同生同死,同荣同辱,你答应了的!说你不再逃了。你骗我!你竟敢骗我!”他的五指越收越紧,她眼里滑下一串串的泪,手握住他的腕,指骨捏得发青。
“段麒麟……”她含着泪艰难的出声,“赤燕三部,与麒麟一部……不共戴天!”
他脑里闪过一声惊雷,劈得他不能思考。手指稍微松了些,她呼吸了两口,脸上潮红泻下,眼神变得嘲讽起来,“我接近你,让你爱上我,我的目的达到了。”她一笑,两颊又多了一行泪,“段麒麟,我是赤燕三部的人,我忠于赤燕三部,你爱上我,便是我的手下败将,我要杀你,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麒麟一部想要霸占燕川,门都没有!可笑,你说整个大燕,只有我比你高……我确实比你高,否则,怎么可以轻易伤得了你?是你把我举起来的,被我刺杀,是你自作自受!”
他从胸腔里发出闷闷的怪笑,面目狰狞起来,“燕长宁,你在骗谁?你说你不爱我,为何要嫁给我,为何一次次在我身下承欢?你敢说你没有动过真情么?你敢么!”他凑得越来越近,声音低沉狠戾。荒唐,他问她有没有动过真情,他自己也有些不自信了。这个女人,把他的心当玩物一样摆弄,他被她绊着,被她捏着,被她抛上,被她摔下,那么多日子的相携相爱,那么多夜晚的恩情温暖,她一朝否决,这样有恃无恐,这样无心绝情!
“我只是一枚棋子,动什么真情?”她又恢复了讥讽的笑,“大燕皇帝大概从小人前辉煌,自作多情了些,既是勾引你,我自然要演得像一点。婚姻和身体都是可以出卖的东西,对于我来说,不值一提。”她伸出纤纤的指抚上他几乎痛得扭曲的脸,语气悠然,“我的战利品是你,是你的心。说来也巧,我以前是个贼,却从未发现自己有偷心的本事。”说完,她在他身下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不可能……他钳住她的下巴,痛心疾首问,“你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跟我说什么赤燕三部?你只有躯壳是赤燕三部的,你的心,是我的,从一开始就是我的!”
“你的霸道叫人讨厌。”她看着他冷冷说道,“我从一来到这里就拥有所有这身躯壳的记忆,那种恨,那种不甘,叫我感同身受。我认贼作夫,现如今总算讨回一些了,你不是很骄傲么?做什么还制着我?希望我说出什么让你回暖的话么?别做梦了,那样的话我说过许多,却都叫我恶心。皇上您是九五之尊,现在您擒到一个刺客,还像乞丐一样乞求她的爱,真是太可怜了……”
他被她激怒,发狠一把将她扯起来往旁边一甩。她脚步踉跄,亏得一把稳住柱子才未曾摔倒,腹腔升起一股不适感,她皱了皱眉头,手轻轻放在小腹处,咬着唇忍受。
他怒到极处,没有注意她的小动作,猩红的眼眶一眯,哑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垂下眸子,眉头因疼痛而皱起。她抓紧腹间衣料,发出一声怪笑,“皇上,心有不甘的该是臣妾,您再不济,至少得到了臣妾的身体,皇上在臣妾身上得到了那么多次欢愉,是假的么?臣妾这样一个毒妇,皇上玩玩就够了,那么上心做什么?情深不寿,帝王家最忌讳这个。”
他眼皮跳了跳,喉结一滚,踉跄着后退一步。若不爱她,谁在乎她的心?她语气这样淡然,眼神这样漫漫,她不痛不痒,他却步步酸楚。以为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心肠最狠,却不想遇见了比他更狠的女人。他比她先掉入陷阱,他越陷越深,她却安然待在井口,嘲讽的望着他。真好笑,原来他们一直都是对手。
“长宁……”他困兽犹斗,“你当真要如此么?”
你当真要如此狠心,与我从此断了缘分,天涯相忘么?
“即便你不爱我,”他突然上前一步,带着灼灼的目光,“我爱你就够了!你还是我的皇后,我会宠爱你,用命宠爱你!我捂着你,就算你是千年冰雪,我也捂着你,捂一辈子,哪怕捂不化我也认了!”他一步步接近她,灼烫的气息几乎要喷到她脸上,“你心那么硬,又能爱上谁呢?女人这一辈子,找个依靠最为要紧。我在意你,又是天下之主,能给你最好的,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一定要与我决裂呢?”
她靠着柱子看他,眼眶不自觉又红了。他怎么可以卑微到如此地步呢?他是君王啊,他应该有桀骜之姿,他必须站在龙椅前俯瞰整个天下,不应该在一个女人面前乞求爱情!
她摇摇头,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他,眼神直勾勾的望进他深邃的眸底,“皇上……这叫宿命。你我注定为敌,夫妻之缘,只有短短一夜。”
她眼底滚烫,却眸光坚定。他长久的凝视她,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到一抹动摇。可他很失望,这个女人眼里起了一层薄雾,什么都看不到。她是铁了心了,她铁了心不要他。
骄傲和自尊告诉他,不能再继续。他仰起头,怪笑着退了几步,既然如此,那就困了她吧。让她活在他的折磨之下,总有一天,她会向他求饶,求着回到他的身边。
“来人!”他冷喝道。
殿内冲进许多带刀大内侍卫,齐齐跪首,“属下在!”
他心里的鼓声渐渐平息,覆盖了厚厚的霜雪。他抬手指着她,眉目猩红和冷冽,一字字咬牙道,“皇后燕氏,大逆不道,弑君弑夫,着废黜后位,收押天牢,没朕的命令,不许放出!”
“是!”
士兵们齐齐上了台阶,三两个将她制住,她咬牙忍住腹部不适,抬首对他戚戚一笑,“皇上……祝你从此,孤独一生。”
“带走!”他捏紧拳头冷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