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花落千重阙(六)(1 / 1)
他维持着轻轻搂她的姿势,面色并未改变多少,嘴角那抹笑还僵硬的勾着,只是眸里光彩渐灭,蕴上迷迷蒙蒙的深凉。
他有些恍惚,混沌间又向窗外看出去,那月色不似平常皎白,而是妖异的泛着红,像胸前血色,不,比胸前血色更红。视线移回来,他看到她冰凉的眸,心顿时荒芜,像从头到脚被抽干了血液,那样心慌不已。
他一急,气息间有喘息,他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她紧捏刀柄的指骨,短促的笑了笑,“阿燕,真痛啊……”
心里防线猛地被撕裂一块,她眼睛一红,泪珠子扑簌簌的滑下来。真痛啊,心里像火烧刮皮一样,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她。
她努力瞪着眼睛,里面那抹凶光看得叫他心底生凉,“去死吧……”她说着,手捏紧刀柄,又往前进了一分。
他倚在床头深深看着她,刀尖刺入心脏,眉梢都覆了层猩红,他却没有反应。倒是燕长宁,一双眼睛瞪得通红,胸口起伏得厉害。他心里一痛,伸出手按在她后颈,一把按进了怀里。
“你竟敢骗我,你说你不会再逃了……”他搂着她颤抖的背,断断续续的道,“这次又要和为夫玩什么把戏?你这个傻女人……不嫌累么?”
她像木偶,只知道直愣愣的掉眼泪,咬住唇不出声。
他突然在耳边自嘲的笑了一下,喘息道,“看来……以后还是得穿铠甲,不然怎么抱一只满身是刺的燕子?”体内的力气一分分耗走,他感觉自己就要成为空壳,像上一次的青北城头,他使再多力气,也无法抱紧她。
感觉到怀抱的用劲,她心里某处猛地被扎了一下,淌出汨汨的血。
很快,内殿灯光猛地一亮,冲进无数带刀的大内侍卫,杀气腾腾间,她被御林军一把擒住,拖离床榻边。
“请太医!快!”玉无尘匆忙赶来,扯着嗓子对一群吓坏了的宫婢吼道。
陆月城一把上前扼住她的手腕,眼里盛满刀光,“毒妇!”说罢一把甩开她。
她身体踉跄往后一倒,被侍卫狠狠钳制住。翠娥一把冲上来,满眼的苦涩,她抓着她的胳膊,哭着为她抹去泪,唤道,“主子……”
她动也不动的看着被团团围住的床榻,神智恍惚不已。就在刚才,还有两个人在上面温情脉脉,抵死缠绵,现在却已经猩红一片。她失神的注视床上那张苍白的面孔,陆月城一把回过头,对御林军怒声喝道,“把她押入天牢!”
“别动她……”床上的人突然气若游丝的出声,他费力的撑起身子,伸手颤巍巍的指着她,“谁敢动她……朕……朕诛他九族!”说罢脸色一白,猛地倒在床沿上,一群宫仆吓坏了,殿内四处都是乱窜的人群,王福急瞎了眼,亲自跑去殿外接太医进来。
她在一片混沌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知道眼睛是模糊的,泪水没有停止过。好多恶毒的眼光打量她,她从一国之母变成了令人唾弃的臭虫。真好,真好……
玉无尘从床榻边起身,大步走到她面前,漆黑的眸子像是要喷涌出什么东西。然而终了,他眼里急火渐消,恍惚中可以听到他长长的吸了口气,“来人,将皇后关进禁宫。”
纵然有皇令,可眼下情况特殊,皇帝遇刺,掌生杀大权的便是座下大臣陆月城与玉无尘两人,御林军哪敢怠慢,立刻回个是便将燕长宁押走。
“不可以……不可以啊……”翠娥满脸的泪,她惊慌的向玉无尘跪下,“大人!不可以软禁皇后啊!”软禁冷宫,不仅是失去自由,那里阴暗幽冷,条件相当差,好比一座空牢。如今皇后是有了身子的人,若是在吃穿用度上克扣刁难,加上渐入初冬,寒气侵入,怎么可能支撑过去!
玉无尘眉头一皱,冷声道,“没把你一同拿下已是最大的恩典,你还要求情?不知好歹!”说罢一脚踢开她,转头对原地不动的御林军竖起眉头,喝道,“听不懂我的话?!”
御林军立刻脚下抹油一般的将燕长宁押出了内殿。翠娥倒在地上,咬唇咽下满口的苦涩。
“传我命令,封锁消息。”陆月城突然上前来,冷声正色,“皇上遇刺一事,谁敢泄露半点风声,有如此棍!”脚尖在地下一提,木棍飞起,他握住两边,抬膝一顶,棍子顿时碎成两半。内殿里的人全都被吓得愣在原地,看见陆月城眼里头那层层叠叠的凶光,寒毛都竖了起来,纷纷跪地应声。
他一把甩开棍子,侧头质问玉无尘,“她如此作乱,害得皇上命悬一线,却只押进禁宫?你疯了么!”
“要不然如何?”玉无尘转身面对他,同样语气凌厉,“用刑?还是杀了她?现下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皇上在昏迷前最后一道皇令你当耳边风?你应该很清楚那个女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在她身上割一刀,有如在他身上剐千万刀!”他煞了煞性儿,声音放低了些,转头看了看床上满头冷汗的皇帝,“横竖都要醒,醒过来再说罢。如今首要的事,是瞒住此事。”他眼里浮现一丝讥诮,短促的一笑,“新婚之夜,皇后刺杀亲夫,传出去又不知可以编多少戏本子!”他目光从窗缝里透出去,依稀可见苍穹之上蕴起的烟雾。此刻的燕京城,依然一片喜庆。
皇帝遇刺一事被很好的瞒了下来,每日进殿随身伺候的人都是固定的,对外称病不朝,大事均由两位大臣过手。半月过去,段麒麟的命经历千辛万苦终是保了下来,如今伤情稳定,只是一直不见醒,口中时常喃喃有声,伺候床榻的宫婢和太医每次都听得很清楚,却也只是面面相觑,缄口不言。
“燕……长宁……”皇帝今日的梦呓声高了许多。太医刚要起身查看,却听得身后传来玉无尘的声音,“皇上如何?”
太医立即起身回话,“回大人,皇上伤情稳定,只是高烧不断,有梦魇之状。”他说着,段麒麟的身体却越发不安起来,口中呢呢喃喃,断断续续,比以往严重许多,太医顾不得玉无尘,立刻跪在榻前,探了探他的脉,对身后的医女吼道,“拿针袋来!”
银针入指,晃动摇颤,太医喜不自胜,“要醒了!要醒了!”
玉无尘立马上前来,太医握着针,微微用力了一些。
“嗯……”
他突然皱眉闷哼,两人对望一眼,有了喜色。他的手动了动,眼皮底下滚了好几滚,终于皱着眉头艰难的睁开了眸。
“皇上!”
段麒麟本来恍惚的盯着帐顶,感觉到身体的疼痛,渐渐回过神来,回想起那梦魇似的一幕,全身如同猛坠冰湖,那双本来混沌的眼渐渐变得清明而寂灭。
见皇帝醒了来,一屋子的人都喜上眉梢,连带着玉无尘都撩袍子跪了下来,向他行礼。
他意志极强,伤得如此重依旧扳着床沿坐起身来,太医一见立马上前扶住。玉无尘从地下起身,看见他苍白的脸孔和颓败的眼神,顿时有了些恨意。那样一个呼风唤雨,手握重权,弹指江山的人,竟被一个女人从身到心伤得这样惨!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颓败不堪,也是,心爱的女人将匕首一刀捅进自己的心脏,他还那样在意她,那样保护她,怎么不悲凉?怎么不可笑?
“皇后呢?”
早就料到他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玉无尘面不改色的回道,“下官吩咐人将皇后押进禁宫了。”
他气血上涌,一把挥开太医站起来,步子有些踉跄,铁青着脸道,“传王福,随朕摆驾禁宫。”宫婢有些唯唯诺诺的,踟蹰半天不敢动,被他一个眼神扫过来,刚要拔腿跑出去,却被玉无尘喝止。他上前扶住他,好言相劝,“要见她也不用皇上亲自去。”他朝外头大喊,“王福!”
王福勾着背从屏风后走出来,一撩拂尘打千儿道,“奴才在。”
“押禁宫那位过来,皇上要见她。”
王福觑着眼睛朝前头瞟了两眼,回了个嗻便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段麒麟依旧站得笔直,内衫胸口处隐隐渗着暗红,他一身白色寝衣,在空荡的殿里伫立,好似漫天白雪下的飞沙,寂寥无助。空洞的眼神一颤,他立刻抬首吩咐道,“给朕更衣。”
躺了半月的身子有些不灵醒,内侍为他理好鬓发,换上了一件玄色龙袍,往那太阳下一站,除了脸色白些,嘴唇淡些,那气势身段,无一不是那天家风范。玉无尘遥遥看着他,深知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的外表还是那样桀骜,脊背还是那样挺拔,可他的心已经被剐得伤痕累累,整个躯体如同空壳,眼里那点淡薄迷蒙化成碎裂的冰,所有的血肉随着一人而去,现在亟待救赎。
“皇上,皇后在新婚之夜刺杀亲夫,使龙体命悬一线,不可谓不是燕国罪人。”他上前,在他身后提醒道,“皇上要怎么处置皇后,臣等虽无权置喙,却也还是希望皇上三思而后行,莫要留下后患。此事是否有同伙预谋,臣等会竭力查清。”
他只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默默仰起头,看那天边丝云。今年中秋特别晚,又睡了那样久,醒来之后,竟然都入冬了。天高云远,风层层叠叠的裹过来,凉透了眉目。
敦华门外有绰约人影,王福率先小跑着上前来,跪首道,“主子,禁宫娘娘请来了。”
称呼都改了,看来,她真的被所有人认定是穷凶极恶的罪人,那么他睡着的日子里,她又受过多少刁难和白眼?
他向宫门外看过去,只看到隐约人影。不够,他要触碰她,问她,抱住她,否则她就会逃,逃到天边,逃到他一辈子都寻不到的地方。心一慌,他脚下生风般的大步朝宫门外走过去,身后一群随从立马跟上。燕长宁在宫门外静静看着,他脚步并不稳健,举止间有着虚弱和蹒跚,连那脸色也是这样苍白,可他是慌忙的,急切的,眼里那点荒芜一点不像一个掌握天下的君王。他在她眼前,永远没有胜算。
心里城池被猛地破开一块,不忍再看,再看,喉头那抹酸就要冲出来。她轻轻转过身,背对着那抹向她走来的人影。脚下青石板这样凉,像结了一层霜一样,日头斜射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手上蓦地一暖,身后气息带着浓浓的药味将她包围。
“阿燕……”
他将她扳过来,眼睛像生了根一般细细注视着这张脸。她同样憔悴,嘴唇有些干,下巴都尖了许多,眼里神色凝滞,像是带了许多苦,水光闪闪,就要坠落。
他看她一脸苍白,心里钝钝的痛起来。可之后又有了些欢喜,她不是那样冷血的!她还是在乎他,看到他受伤,会伤心,会哭,会红眼睛。她和他一样憔悴,不是只有一个人在受折磨!她伤了他,不管什么原因,至少她也是难过的!
他眉头舒展,像孩子般微笑,握紧她的手往夹道外走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身后重重护卫随身跟上,却被玉无尘抬手一拦,他神色复杂的盯着那两抹背影,“别明着跟,暗地里派两名手脚轻的,悄悄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