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花落千重阙(四)(1 / 1)
淡月梨花好时节,晚夏里最是柔适。宫墙高高,绿枝框星,御道上有长长的队伍逶迤而来,明黄色伞盖上垂下缔子,前头是内侍总管太监王福,他望了望月头,拂尘一打回身做千儿,“主子爷,瞧这月上枝头,时辰怕是不早了,不若今儿从夹道穿过去,近些。”
段麒麟牵着燕长宁,也抬头望了望天儿,天高月小,云卷丝丝,他嗯了一声,“那就从夹道穿过去。”说着,大队人马施施然往左拐去了。
夹道虽窄,却也干净,两边青瓦映着头顶弯月,越发显得清凉。前方左拐角还种着一颗紫薇花,一树的粉红,风吹过来带着些旖旎。渐渐走近,发现有人在树下。
“嬷嬷,你瞧。”女孩儿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朵泛着粉的紫薇,笑吟吟的戴在头上,“可美?”
老嬷嬷一脸温和慈祥的笑意,她捏了捏女孩儿粉嫩的两颊,“美,我们姐儿最美!嬷嬷帮你多摘几朵可好?”
小姑娘忙软糯着声音阻止道,“别别别。”她抬头望着一树盛然的紫薇,水眼里是稚嫩的笑,“你瞧这些花开在树上多好看,非得摘下来做什么?养在花瓶儿里没多久就枯了,那我才难受呢!我娘特别喜欢紫薇花儿,我们府里就种了好些,每年中秋娘都会做鲜花饼,咬开来满嘴的香!可是今年……”她噘着小嘴儿绞衣带,“嬷嬷,娘亲和爹爹到底去了哪儿?只让人接了重衣来住皇宫,都不说什么时候把重衣带回去!”
老嬷嬷眼里头泛起了些苦,她蹲下来摸女孩儿柔软的发,“主子心肝儿啊,宫里不好么?又有花儿,又有湖,你不是爱喂鱼么!赶明儿我让春桃做张网,咱上御花园玩儿去怎么样?”
女孩儿眼里一亮,“真的?”她笑眯眯的搂上老嬷嬷的脖子,“我的好嬷嬷,宫里样样都好,就是太闷了!您瞧瞧这高高的墙,我连风筝都不敢放,生怕枝丫缠着它,砖瓦绊着它!有时候我看着那些鸟儿,别提多羡慕了……”
“大胆,谁在那儿!”女孩儿话还没说完就被吓得浑身一颤,躲到了老嬷嬷身后,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睁大了往夹道上望。
那太监举起宫灯上前一望,看清了忙跺脚道,“哎哟我说你这个老婆子,今儿中秋,赶紧带孩子上别处玩儿去!别扰了主子爷和主子娘娘的兴致!”
老嬷嬷一听主子俩字儿,立马往前朴身一跪,颤声道,“老奴不知御驾来临,扰了主子的兴致罪该万死!”说着猫起眼来瞅了瞅,赔出一脸讪笑,“老奴当主子会走御道过垂香榭去呢!谁知竟走了这里,老奴着实不知情,还望主子爷饶恕!”
夹道看过来只隐隐窥得到人影,段麒麟不由得问,“谁在那儿?”
王福猫着腰上前打千儿,瞟了瞟燕长宁,回话道,“回主子,是毓秀宫的小主子,在这儿赏花儿呢!惊扰了圣驾,正磕头请罪呢。”
那女孩儿还直愣愣的站着,眼珠子亮亮的一转一转,老嬷嬷立马凑过去想把她拉着下跪,谁知段麒麟在前头突然不冷不热的发了话,“罢了,今儿是中秋,团圆佳节,你们出来赏赏月无可厚非。毕竟不知情。”他挥挥手,“下去吧。”
那老嬷嬷颤颤巍巍起身道了大恩,一把拉起女孩儿就要走,谁知一个清亮的声音喊住了她们。
“等等!”燕长宁对她们招手,笑道,“过来过来,我瞧瞧。”
他神色一滞,侧头看她,只见她眉间尽是温软笑意,也就没有多说什么。那老嬷嬷偷偷觑了眼圣颜,段麒麟见她那贼头贼脑的样子就来气,“皇后叫你上来,杵着做什么!还要朕来请?”
老嬷嬷浑身一惊。敢情那位一直流浪在外的皇后就是这位!她立马应了声,脚下抹油一般牵着女孩儿走上前来。夹道上灯火稍明了些,燕长宁低头看了看小姑娘,只觉得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很是漂亮,像养在水里的葡萄一般,颊边梨涡浅浅,亲一口只怕是美酒的味儿。
老嬷嬷这才正式行礼,下跪磕头,“老奴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恭请皇上,娘娘金安。”女孩儿也不是傻子,也学着嬷嬷跪下来,只是不曾低头,只望着段麒麟道,“重衣见过十叔,十婶母。”
那声音稚嫩软糯,听了就让人疼爱。只是燕长宁对这称呼有些纳闷。她蹲下来和女孩儿并肩,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叫我婶母,那你爹你娘是谁?”
他眼里神色闪烁,抿了抿唇没有说话。重衣打量了一下段麒麟的脸色,对燕长宁回道,“婶母,重衣的爹是蜀王聂逸,娘是王妃裘珠。”
她目光一滞,有些失了神。脑中泛起些血腥海浪,嘴角都有些苦。
段麒麟见她这样,自己也慌了神,立马扶她起来,搂着她的肩放在怀里,安抚道,“本想挑个日子带你去见的,不想今日赶巧儿给碰上了,也就算打过照面儿了。外头不安全,我索性将她接进了宫,不至于……叫她受苦。”
她缄口不言,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重衣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心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重衣虽小,却也纳闷,她瞧着燕长宁眉目秀丽可亲,大着胆子扯了扯她的袖子,糯声道,“婶母,你知道重衣的爹娘到哪儿去了么?重衣好想他们。”
王福是个有眼色的,一听这话立马上前笑眯眯的道,“小主子,时辰不早了,主子爷和主子娘娘还得上垂香榭开宴呢!如今夏日过了,夜晚不免有些凉,”说着回头招呼老嬷嬷,“常妈,还不赶紧领着小主子回毓秀宫,伺候伺候歇息了,小心在外头贪凉作下病!”
常嬷嬷诶了一声,立马上前拉了重衣就要走。燕长宁的目光随着那两个梨涡动,失神间见她们要走,立刻上前一步拉住重衣软软的小手,勉强扯开一个笑,“重衣,跟婶母一起去吃好吃的,赏月亮,看花灯怎么样?”
重衣见她如此热络,眼神那样迷蒙柔软,立刻对她生了几分亲近,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尊卑,贪玩的心就要从嗓子口蹦出来,立刻转身抱住燕长宁的手臂一跳一跳的笑道,“好好好,重衣要和婶母去!”
一群奴才愣在当下不知作何反应,只有巴巴儿的瞧着他们的主子。段麒麟心里头一跳一跳的不踏实,见她没有发作,也就松了口气。一起去就一起去吧,还能翻天怎么的?如今他是大燕皇帝,谁敢质疑他的威严?想着,也就笑着去拉燕长宁,“好,走吧,再不走时辰晚了。”
燕长宁笑了笑,却不是对他,只顾着低头逗小孩玩儿了。隐约听到他开口,牵了重衣就往前去,一路上蹦蹦跳跳说说笑笑的,还把自己发髻上的碧玉琉璃簪扯下来别到重衣头发里去了。
段麒麟憋了口闷气不好撒,一双手愣在原地收不回来似的,面前的奴才都不自然的转过脸,不去瞅自己主子尴尬的一幕。还好王福上前,贼眉鼠眼的媚笑,把手膀子伸到他手臂下,“主子,请吧。”
他睨了王福一眼,轻哼一声甩开他的手就大步往前去了。王福留在原地,那笑还没扯开,表情哭笑不得。
垂香榭倚红偎翠,临湖伴园,宴席上早已坐满一众文武官员。只见夹道上不紧不慢走来重重队伍,立刻起身躬身行礼,耳畔尽是厚重的声音,“参见皇上。”
人影逐渐从暗影里出来了,众人一见,却傻了眼。走在前头的是一个女子,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儿,皇帝慢悠悠从身后走出来,脸上有些肃穆,嘴角垂着,好像有些不高兴。
玉无尘和陆月城在主位之下,与尊位几步之遥,见此情况都有些纳罕。
段麒麟率先坐上主位,宽袖一拂,沉声道,“免礼,入座。”燕长宁遥遥望着,只觉得他眉宇举止之间,真是有皇家气度。正出着神,身边王福接到自己主子的眼神,笑嘻嘻的伸手请她入座。她回过神来,牵着重衣一步步踏上台阶,坐到主位旁的凤座之上。
这一坐,四座哗然。宴席上有不少前天顺的官员,一看她都吓掉了魂儿。这不是前天顺步步高升,炙手可热的从二品燕长宁燕尚郡么!怎么改朝换代之后,竟摇身一变,成了大燕皇帝的身边人?再仔细瞧瞧这眉目,竟比当初金銮殿那面若雪中桃花的少年还要再娇嫩几分,眼里尽是些红霞般的柔意……
燕长宁凤眸微微一扫,便知众人眼里的惊讶从何而来,也只是面色淡淡,不说话。
重衣被她抱在腿上,见这些眼神也有些不自在,蜀王嫡女的架子一下就出来了,不由得糯声喊道,“你们在看什么?我婶母再漂亮也不至于这么勾了你们的魂啊。”
段麒麟眉头一皱,座下哗然之声越发的重,这位小姑娘称燕长宁为婶母,那她的身份不是世女就是前朝公主。皇帝竟还留有前朝后患么?
他见状不妙,轻咳了一声道,“让诸位久等,开席吧。”
圣令一下,歌舞上,席间觥筹交错流转,众人兴头一上,也不愿再想那些煞风景的问题。垂香榭早前就摆上了许多花,姹紫嫣红,即便在夜里也不失光彩。三品以上的内命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赏花对月,文武官们也开始祝酒的祝酒,寒暄的寒暄,席下顿时热闹了起来。
燕长宁看着那些花儿很是养眼,她兴致高,抱着重衣一样样指过去,“你瞧,最边上那盆可不就是你最爱的紫薇花儿?还有那盆,里头盛了清水的,养着芙蕖呢!美人蕉之类你可认得?”她笑盈盈的低头看她,“赶明儿婶母带你四处去看,你喜欢什么样的花儿,婶母就叫人送个十盆到你宫里去。”
重衣高兴得直拍手,“好啊!重衣老早就想把府中那些紫薇树移栽到宫里来了。婶母会做鲜花饼么?就是花瓣入面,蒸烤的面饼?”
这可把燕长宁难住了,她抿着唇故作思考的嗯了半天,点头道,“我去研究研究,过两天定做给你吃!不就是鲜花饼么,谁还不会啊?搁点儿新鲜花瓣进去,保管入口奇香!”
重衣像个行家一样得意的笑着,“婶母,鲜花饼可不只有鲜花呢,我娘亲还会兑米酒进去,香饽饽一样的饼皮儿一出来,入了蒸笼就是一股子香花酒味,可以飘好远呢!”
“是么!“她笑着捏了捏女孩儿软软的鼻子。两姑侄说着话,竟把一旁的正主儿给忘了。段麒麟不太喜欢被她忽略的感觉,不由得大大的咳了一声,王福在后头抿着嘴怕笑出来,只管低着头。玉无尘和陆月城顾着和其他官员喝酒,看也没往这儿看一眼。席下的人都有人陪着说话,偏他一个九五之尊落了单,身边婆娘还不理,面子往哪儿搁!王福好歹是个忠仆,见自家主子这么憋着,不由得上前压着声支招儿,“主子爷,咱吩咐后头放烟花儿吧!今儿入宫的有好些个官家小公子,和小主子同龄的,奴才把他们引过来,小孩子见着烟花还不得一溜烟儿跑远了玩去?到时候趁乱啊,您就……”说着贼兮兮的使了个眼色。他听着,眉梢一挑,斜斜瞟了燕长宁一眼,点头挥手示意去做。王福应了声就下去了,不一会儿,好些个吵吵闹闹的官家小哥儿簇拥着过来了,见着高高主位上一个水眼红颊的小姑娘正眉开眼笑,不由得顿下了步子。
“诶,路贵,”一个水蓝锦袍的少年捅了捅身边小厮,“那是谁?长得是鼻子是眼的,怎么从前没见过?”
路贵见自家主子有兴趣,立刻贼兮兮的凑上去笑道,“奴才不知是谁,不过能得那位娘娘的关照青睐,定不是一般人!主子您不是最喜拈花惹草么,不如一试?”
那少年折扇一合,眯着眼睛,翘起朱红的薄唇道,“我瞧着倒也不一般,京中丫头都太矜持了些,这位眼睛里头跟有花儿似的,甚叫人欢心。”说着,撩了撩水蓝色的袍子一摇一摆的上前去了。毕竟才十二三岁,身板故意挺得笔直,倒有些叫人发笑。不过那如玉的面貌倒压得住气势。路贵笑了笑,勾着腰跟了上去。
墨黑的穹窿突然炸开烟花儿,洒下金粉似的笼了一层热闹的奢华。燕长宁呆呆的抬首,这辈子看过烟花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过来,此刻天上开花儿,倒比地上的好看多了。她一时看痴,没注意到怀中的女孩儿从她身上滑了下来,一步步往台下去了。廊下有人朝她做鬼脸,吐舌头,她一时按捺不住提着裙子就往那边跑了过去。
烟花燃到一半,燕长宁也有些意兴阑珊,刚垂下头,就感觉身后有人揽了过来,侧过头一看,段麒麟的脸上带着些别扭神色,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她身边,手紧紧搂过她的腰,哀怨的说,“陪别人唠了半天的嗑,一刻也不瞧我,倒真有你的。”他不说倒好,一说,她立马哎呀一声,四处的望,“重衣呢!给弄丢了?”
他哀叹一声把她掰扯到怀里,凑到她耳边悠声慢语的道,“……我叫人陪她玩儿去了,你就好好陪陪我不成么?”
燕长宁这才安分下来,斜过眼睛把他打量了个遍,软软的拳头朝他胸口来了一下,“什么时候做的好事儿,怎么不同我讲?”
“是好事儿么?”他迷迷蒙蒙的盯着她,眼里有些委屈,“我还怕你看到她会想起……想起那些,又要与我闹别扭了。我可受不了了,你就跟弹簧似的,不知弹到哪儿就弹飞了,我真得弄个铁镣把你锁在身上!”
她扑哧一笑,点点他的鼻子道,“你倒真会比喻!我就是弹簧,再飞也飞不出你的掌心啊。”
他眼里顿时闪出灼灼的光,挑唇一笑道,“哦?那我可以随意弹了?”说着手就不老实的在身上按来按去,燕长宁急红了脸就去打他,“做什么!底下那么多人,仔细叫人看见!”
他眯眼得意的笑着,手不停,往台下看了看,“人家都赏花对月呢,哪有时间理咱们!你嫌臊,咱们换个地方。”他在她耳畔又低又热的说完,就站起来一把扛起她,偷溜出了垂香榭。王福一见傻了眼,主子爷遇到娘娘可真是荒唐得很!他立刻向后头挥手叫人主持着宴席。还好现下烟花正响,众人沉浸在漫天的五彩缤纷中,谁也没空往高台上看一眼。
这一扛就直接扛回了燕羽宫,燕长宁被他这样不得体的举着,一路上羞赧的红着脸。过路宫人见状纷纷避让,心道大燕皇帝果真风流。好一会儿,进了敦华门,前头就是灯火通明的燕羽宫,等在门前的一众侍婢太监见状,立刻开了宫门,迎他们进去之后就一溜烟儿的退了出来,个个捂着嘴吃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