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花落千重阙(二)(1 / 1)
“张大人,”翠娥向他福了福身子,“请过来吧。”
张太医应了个是,拎起药箱子弓着腰走了过来。翠娥将梁上纱帘垂下,燕长宁在纱帘后的榻上闭目养神,嘴边噙着淡淡的笑。她伸出皓洁的腕,张太医覆手探上去,眉头紧锁,神情极为投入。
殿内百合香静静飘着,眼看着桌案上香炉里的香都燃了一截了,张太医终于眉头一跳,眼里闪出些亮色,刚要俯身跪下,却被翠娥一把扶住,“张大人不要太客气,来,坐。”身后早就搬来椅子,翠娥要扶他坐上去,他颤巍巍的拒绝,“这可使不得,太医署为宫妃例行看诊都要行下跪之礼,不可坐不可坐……”
“宫妃?”燕长宁突然在帘后睁眼,笑道,“张太医认为我是宫妃?”
张太医傻了眼,暗自悔恨。用词不慎用词不慎啊!这位可是后宫独苗一枝花,至尊的皇后!哪里是宫妃二字可以亵渎的!
他赶紧跪下,“老臣不敢!老臣一时口误,还望娘娘海涵!”
她撑起身子,“大人误会了。既然是口误,便不伤大雅。我的意思是,为宫妃例行探诊时需要下跪,可给皇后看诊就不一定了。”她笑得一派和煦,眼里多了些意味深长,“皇后叫你坐,你就得坐,皇后叫你跪,你哪怕骨头碎了也得跪。你说是不?”
她声调沉稳,心里却七上八下,总得先给个下马威,横竖先唬住他,事后才好走下一步。要不然也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都没和皇帝成婚呢,就敢自称皇后,她也算做了回厚脸皮女子。
张太医暗自抹汗,点头道,“是……是。”
她满意的嗯了一声,复又慢悠悠倚下去,“那就请坐吧。”
翠娥终于将他扶了上去。
“大人且说说,我这身体,可有什么毛病?”她漫不经心的问。
张太医眼里一亮,邀功似的说,“娘娘身体里哪有什么毛病?倒是有喜了!老臣先恭喜娘娘!”
她一下下的剔着自己亮晶晶的指甲,一言不发。张太医纳闷了,咋就没反应呢?以往的娘娘听到这事儿高兴得都可以昏过去了,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自己肚子里头有了龙种。偏这位主儿沉得住气,倒真是独特的。
“张太医的老家,是在江南一带吧?”她突然风马牛不相及的开口问。
张太医纳闷过头,也不敢怠慢,立刻点头道,“回娘娘话,老臣是江南人士。”
“上燕京为官,远离故土,想必也很愁苦。”她语调缓慢悠长。
“娘娘有所不知,”张太医一五一十的道,“老臣的家人虽都在江南,可拙荆也在燕京陪着,只是苦了老臣的兄弟姊妹,守在那儿,不比老臣,好歹是圣上跟前儿伺候的人,油水捞得多点,日子也舒心些。”
舒心?她神色一滞。进入皇城服侍的人何曾有过舒心的日子?伴君如伴虎,皇帝发起威来动辄伏尸百万。张太医提着脑袋伺候九五之尊,熬过这么多年,想必也是手段圆滑,才得以明哲保身至今。
“江南是富庶之地,张太医不用太过挂心。”她一边说着,唤翠娥来,“派些人去张老的故土,给他们送些绸缎米面什么的,再塞点银子,张太医也算宫里的老太医了,不补贴点怎么说的过去?”
这莫名其妙的好叫人纳罕。张太医也不是贪图小便宜之徒,只得战战兢兢的发问,“敢问娘娘,何故如此施恩于臣啊?”
“实不相瞒,”她抚着自己的肚子,愁苦的低叹了一声,“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我是既欢喜,又头痛。眼下多事之秋,战乱四起,过不了两天烽烟一升,四海都不太平。咱们燕国占了燕川大半的领土,皇上若是心急,必定会起了御驾亲征的念头。可是你瞧瞧我肚子里这块肉,皇帝对我们母子俩有多眷顾,阖宫上下都看到了。若是让他知道了去,定是要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安胎,弃战场于不顾,这怎么行!”她振振有词,又带了些哀怨,“我虽是个女人家,也知道皇上这江山来得不容易,要是没有君威影射战场,又怎么能镇得住那些狼子野心的叛徒?到时候,城池失守,刚得几天太平的燕川百姓又要陷入苦难,叫我着实不忍……”她闭了眼,摇了摇头。
张太医直接愣在了当场。这位皇后着实不一般,心里头虽有儿女情长,可考虑得竟比一国之主都多!平常女子,巴不得丈夫守在跟前儿陪着安胎,她倒好,看样子是要瞒住有孕之事,让皇帝没有后顾之忧,好安心应对战乱,保国之太平。这倒真是一国之母的气度。张太医本就是个忠心耿耿的臣子,一听她这么说,心头沸腾,可也只能垂头道,“……娘娘,娘娘一片赤子之心,为国着想,实在让微臣感动不已!可……可这……娘娘您也听到了,皇上下了御令,让奴才如实上报,不得谎报,不得错报,奴才哪有那个胆在圣上跟前儿造次啊!”
燕长宁眉头一皱,但声音依旧柔和,“张太医这就迂腐了。我现在虽不是正式的皇后,但等到大婚一过,凤印在手,谁敢抗我的懿旨?张太医难不成还不如我一介女子懂道理?我又不是要打掉龙种,只是叫你帮我瞒一瞒,也瞒不了多久,等显了怀,你要我瞒,我还不瞒了呢!”她声音慵懒中有了一丝责怪意味,听得张太医不停抹汗,她接着道,“横竖也不算欺君大罪,毕竟是我帮衬着的,我说的话在皇上面前有多少分量,你可清楚?我看你很清楚,所以,为何我的话在你面前没分量?难不成张太医比皇上还要有面子,敢违逆我?”
本就不是什么太过分的要求,更何况还是为大局着想的盘算,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立刻慌乱的跪下,“娘娘这话可说不得!奴才哪敢违逆娘娘呢!奴才的脸面怕是连万岁爷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哪里敢逆娘娘的意?”
“那不就得了。”燕长宁伸出手,虚虚扶他一把,“张太医好生帮我瞒一瞒,这殿里也最好撤了什么劳什子的香料,我如今有了身子,闻不得这些味儿。左右也要钦点太医照料我的身子,不如就点了你罢!日后我的汤药吃食均由你过手,孕中有什么禁忌你也帮我留意着,好在还未显怀,要瞒也不难,主要咱们得一条心,张大人可不能这边答应了我,那边就狗腿子的赶着上报皇上了。”
张太医哪里还敢提出质疑之声,连忙应了好几个是。
“我瞧着大人也算是通情达理的,不像前天顺的官员,都那样迂腐!”她笑了笑。
“娘娘厚爱!能照顾娘娘的胎,是奴才的荣幸。”
这时,翠娥上前迟疑着道,“娘娘,那……派出去下江南,补贴张大人家里的人手,可要撤回来?”
这话意味不明。张太医也是个心细的,立刻听出了端倪,还没等燕长宁反应就立刻趴在地上,诚惶诚恐的道,“娘娘!娘娘放一千一万个心,奴才绝不走漏半点风声,定好生帮娘娘在圣上跟前儿瞒着!奴才……奴才必定鞠躬尽瘁!”
他这边语无伦次,燕长宁倒是很满意的笑了笑,也不招呼他起来,转眼就跟翠娥说,“别撤了,照常吩咐下去,问这做什么!本也就是去送米面银钱的,说多了倒叫大人多想了!”说着抬了抬下巴,“快扶张大人起来,跪久了膝盖不好。”
张太医算是体味到这个皇后的笑面老虎之狠了,被扶起来时都战战兢兢的,却听得她又幽幽的吩咐道,“有件事还得请大人帮我圆。我毕竟才刚有孕,瞒着皇帝……也有些个不方便,你,懂吧?”张太医接过眼色,恭恭敬敬的垂首道,“奴才明白了,娘娘请放心交给奴才,定让娘娘孕期平安。”
她在内殿扮猪吃老虎,唬得人一愣一愣,外殿里则是一片肃穆,段麒麟和陆月城,玉无尘二人正商量着对付欧阳夏的对策。
“总之,退位一事,我第一个不同意!”陆月城言辞振奋,“你也不想想,这大燕是怎么得来的?你为之受了多少苦,吞下了多少血泪,如今到手了,龙椅都还没坐热,就想着拱手送出去了!荒唐!更何况还是送给赤燕三部,你失心疯了么!”
“月城。”玉无尘皱着眉提醒他一声,“你吼什么?这不是在想辙么?阿羽好歹已经是一国之尊,被你这么吼,还有脸面?”
段麒麟坐在主位上揉着太阳穴,抬了抬手道,“在你们跟前儿,我就不装什么冷面修罗了。主要是跟你们商量,不必拘泥于君臣之礼。玉翘现下被控制在帝寒谷,用她的平安换回了长宁,我已经很愧疚。救她是必定的,我要先闯闯,实在不行,让位就是!”
“糊涂!”陆月城上前一步。
玉无尘不发一言,只是蹙着眉头担忧的望着他,“横竖都是你的天下,要放弃要争抢都听你的,我只问你,你甘心么?”
“不甘心又如何?”他苦笑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道,“经过这么多事我也算想通了。当初长宁被欧阳夏控制劫持,我心急如焚,几乎整天魂不守舍,就想着找到她,甚至和欧阳夏交涉,不要这江山了,只要她。现在想想,或许真是天意。”他站起来,望着宫门外大好的天,眼神迷蒙,“你们有空站在瞭望台上往天边一望,望不到边,心里是没底的。这天下太大了,山山水水,高低冥迷,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人,就算一时占有了它又怎样?不改朝换代了?不传位让贤了?谁的龙椅是坐了百年的?”见陆月城皱着眉头别过脸,他笑着走下来,“我报了仇,让伤害我和母亲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还得到了毕生最爱,这何尝不是一种恩赐?老天对我已经够好了。月城,无尘,你们也算是在刀光剑影里打滚过来的,你们告诉我,是这山河更暖,还是人心更暖?你喜欢抱着兵器睡觉,还是抱着心爱的女人睡觉?”
陆月城还是有些不服气,“你这辈子就睡觉?”
段麒麟展颜一笑,“那你一辈子干什么?你这半生阴谋诡计,云谲波诡,跟着我打下了这江山,已算是功德一件,日后,就好好过日子,过安生日子!人生,短短百年,不就是吃饭睡觉玩乐么?你做了再多事,死后也是孑然一身,光着来,光着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记得这句话么?”他复又看向窗外飘花,嘴边是旷朗的笑,“我瞧着那海疆太后怪异是怪异了些,不过许多方面倒是很通透的,和长宁一样,不然她当年怎么能在金銮殿对出下一句?”
玉无尘眉梢挑了挑,“阿羽,遇到燕长宁,你倒是变了不少,心大了,什么都看得开。”
陆月城在一边轻哼,转过脸不说话了。
段麒麟拍拍他的肩,语气恳切,“横竖我还有三个月皇帝可做,你且放心,我一定不会置玉翘于不理。欧阳夏以她要挟我,定不会对她怎样。三个月一过,人一放出来,天下太平,这江山皇权,都交给别人操心去!我们有万贯家财,做个风流财主也未曾不可。”
陆月城还是别扭着,被玉无尘硬生生扳过手来,三人手紧紧握着,殿内顿时爆发出男人旷朗豁达的笑。
笑声中,传来王福的声音,“皇上,张太医问诊完毕了。”
他转身走过去,问道,“怎样?皇后身体可算康健?”
张太医毕竟心虚,索性跪地回话,“回皇上,娘娘别的都好,就是肝脾虚了些,阴气儿有些不足,气血也需要补补。”
他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毛病?说清楚。可有什么忌讳?”
张太医战战兢兢抬头瞧了一眼,立马垂头道,“忌讳是有的,就是闻不得那些杂七杂八的香气儿,饮食上也要清淡,多睡眠,不可劳累。另外……另外……”他欲言又止。段麒麟不耐烦的道,“别支支吾吾,打什么脸盘官司。”
“另外,近一个月内,不能行房……”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头也垂得更低。
段麒麟面色一尴尬,不太自然的回头瞧了瞧,玉无尘幸灾乐祸的咳了咳,转过头去,陆月城别扭的神色没缓过来,又憋着笑,表情着实扭曲。他不耐烦的一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张太医嗳了一声,王福带着他立马小步退了下去。他一回身便迎上陆月城的嗤笑,“还搂着女人睡觉呢,有本事你睡去啊!”说罢,见段麒麟眼神不善,立刻快步跑出殿门,饶是如此还是被他踢了一脚。
玉无尘笑着走上来,“好了,不打扰你们夫妻说体己话了,公堂还有一大堆簿子要处理,我们叫上丞相和户部那一帮子人再帮你撑撑。你倒是想开不做皇帝了,可苦了我们这些手下,还得善后。”
段麒麟笑了笑,“又不是不理朝政,你这话说的,倒真认为我色令智昏了。我陪长宁睡会子,用了晚膳就去内阁,你们也别太劳累,横竖今晚是不能睡了,一件一件来,慢慢办。”
玉无尘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若是能行房,今晚定不会耗在内阁看折子。”
他抬起就是一脚,“你小子也取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