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柳暗花明(三)(1 / 1)
事情好似明了了,却还是有重重疑云,压在她心间,叫她喘不过气。
“你现在不用想太多,”莫云寒走过来,“欧阳夏眷顾着你有孕,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好生养着,段麒麟绝不会放着你不管,总有一场混战,我会找机会送你走,你就和他好好过日子,打天下都是男人的事,何苦非要为难你们女人。”
他说的一切她都听不到了,耳朵只流连在那“有孕”二字。一听到脑袋就像炸开一般,什么也思考不了。
“你说什么?我有孕了?”她紧紧抓住他的袖子,眼里闪着期盼而不安的光。
莫云寒点头嗯了一声,“差不多一月了。”
她恍惚的垂下手,心里还是惊雷一般,又有喜悦,又有不安。她有孩子了……手抚上腹部,仿佛可以感觉到生命脉搏的跳动。奇异的感觉萦绕在心间,初为人母是这样忐忑而期待的感觉么?她害怕,却从心底生出一股坚定。这里是她和他的孩子,牵着五脏六腑,是身上的骨血,是她在异世的亲人,是她的铠甲。
这世间有了她的至亲,她有了最好听的名字,她是母亲,要用一生保护这个生命。
莫云寒又嘱咐了她几句,见她低头恍惚的笑,沉浸在惊异和喜悦里,没有多纠缠,转身出去了。侍女进来,帮她穿衣梳头。铜镜里映出一抹娇颜,她抚上自己的脸,想象身后是他为她顺头挽髻。
窗匛外鸢罗花渐渐谢了,天光乍暖,隔着雕栏投进虎影,光晕爬上她的眉梢,照亮了一丝坚定。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哪怕你不在身边。
事态柳暗花明的发展着,她绝望之际迎来新的生命,顿时觉得一切都有了希望。
她的心情稳定了下来,却急坏了整个燕川。段麒麟急火攻心,几乎把朝中所有军队派出寻找帝寒谷的位置,千鸟山也放出不少暗哨四处寻探。海疆也出动大队军马,又是上山又是下海。越峥发布皇榜,若有能人异士能寻到帝寒谷,重金赏赐,官爵封地,绝不亏待。甚至连宁川往北延伸的战场也停了火。宁川王玉无痕将手头军队用于五湖四海打探帝寒谷,战场僵持,硝烟暂灭。
战起,是因为她,战停,亦是因为她。民间好些关于她红颜祸水的传言逐渐停息,战民在烽烟狼火之地恹恹的歇着气,等待着战争再次猝不及防的打响。
段麒麟御驾亲征走了好些地方,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北海四周。当初他和燕长宁从帝寒谷悬崖坠下,在北海飘浮,被海疆渔民救下。久谷也是跟着段麒麟走过帝寒谷的,可奇怪的是,北海都要被他们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一处与帝寒谷山势相似的山谷,这不由得让他大发雷霆。
“一群饭桶!”他一脚踢在桌案上,茶水邸报洒了一地。跪在地上的一众海官县令战战兢兢的对视,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大帐内随侍的下人奴仆都胆战心惊,燕皇陛下从没这样发过火,他要么漠然清冷,要么笑意迷蒙,就算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会有一种不正常的冷静,他的谋略出色,往往经过思索指派,两三句话便可指点江山,哪会有让他发火成这样的事?看来,这个女人,是他的逆鳞。
事情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他几乎不吃不睡,眼底都熬得通红。王福看着也不是滋味儿,上前试探的开口,“主……主子爷,您用点膳吧?您都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段麒麟眼睛一眯朝他看过来,王福腿抖得跟筛糠似的,立马垂头噤了声。段麒麟疾步上前,厉声质问跪地的学士,“你们一个个平日里号称‘燕川通’,不是说整个燕川都被你们研究透了么!结果连区区一处山谷都找不到,你们还敢自称学士?”
其实这番责怪没有道理,他这几日也不停的研究燕川地图,就是找不到帝寒谷所在,怀疑过好几处,派人去寻,都是无疾而终。这下逼得他亲自上阵,还是一无所获!欧阳夏的老窝难不成是在天外么?竟比千鸟山还要隐蔽!
一位姓刘的学士抬起头来,觑着眼睛说,“陛下,臣以为,帝寒谷不是一般的所在,它既不是一处实质性的地理位置,亦不是凭空变幻的迷像。臣这两日绞尽脑汁,只觉得……”他迟疑着咽了咽口水,见段麒麟神色越发凛冽,大着胆子道,“臣觉得,要找到那处山谷,怕是需要类似中间物质的东西,臣斗胆请皇上再次回忆!御临帝寒谷时可有什么异象?”
他眯着眼睛回想,眸里精光一现,“对!朕记得当时虽神智不清,可听得见一阵阵清脆的鸟鸣,身子像是翱翔在云间。难不成这有什么玄机?”
刘学士捋着胡须吃力的思索着,“……听着像是鸟,难不成进入帝寒谷的中间物质便是那鸟儿么?”段麒麟突然不说话了,眼睛有些恍惚的盯着帐外巡逻的军队,不辨喜怒。刘学士想了半天,还是摇头垂身道,“恳请陛下容微臣回府研究一番,若上苍眷顾,兴许可以破解其中的秘密。”
他渐渐回过神,漫不经心的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继续给朕找,一点马虎不得。”
一众大臣终于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
他在帐内站着,头皮是一阵阵的发麻钝痛,颓然的迈步走到主位前,砰的一声失神坐下。外面是大好河山,远处依稀可见起伏的山脉,这里是燕川,是他的土地。他突然有些恍惚了,他坐在这里做什么?他拥有了天下,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的感觉不是拥有,是失去,失去,不断的失去。
“皇上!”帐内布幔被玉无尘撩开,他风尘仆仆的上前,眼里是急切的担忧,“不好!千鸟山传来消息,玉翘失踪,应该是被人掳走!”
他从主位猛地站起,指骨捏成了铁拳。
“皇上!”一士兵闯进大帐,扑通一声跪地,双手呈上一封信纸,“有人传来密信,说是要亲自递呈燕皇陛下。”
王福立刻上前拿了递给皇帝。他打开一看,眉宇浮现一丝惊讶。玉无尘上前问,“什么信?”他把信递给他,玉无尘接过,扫了一眼,喃喃道,“这……能信么?”
他负手看向大帐顶部的天窗,眼里蓄了一抹令人胆寒的豪情,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朕豁出去了。半月后,点派五十长羽卫精锐,随朕一同赶赴淮水关。”
玉无尘再次扫了一眼信上内容:“燕皇陛下,请在半月后赶至三十里外的淮水关,会有金鸟接应你们进入帝寒谷。切记,随行不超过百人。”
一晃眼到了九月,天气却依旧闷闷的热着,甚至比盛夏里更为灼人。天地间洒满蝉鸣,虫子不知疲倦,吟了一天又一天。燕长宁穿着薄薄的齐胸罗衣坐在竹园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绣盘,学着侍女的样子穿针引线。罗衣带子只捆在胸前,往下便是大大的衣摆,她怕勒住腰,还未显怀时便连平常衣衫都不敢穿了。
“哎呀……”
她轻呼一声,赶忙放下针,食指不小心被针头扎破,渗出些血珠,低落在绣面上。那朵芍药的花心被她的血一染,竟显得如栩如生起来了。
这天,许久不曾见面的欧阳夏回到山谷,带着一身血腥。
她正在屋内,打开灯罩准备吹灯就寝,门却被猛地破开,走进一人。满身风沙,肩胛骨插着一支还未拔出的箭矢,肩头的血液竟早已干了。欧阳夏嘴唇苍白,眉眼微凉,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
她眉头一皱,转过眼不去看那肩头血腥,只对着窗外喊丫鬟去叫大夫过来。
“不必。”他走过来,带着一身锋利的气息,拉住她的手臂,往自己肩上一拉,吓得她立刻弹开,却被钳制得动也动不了。
“你来拔。”他的声音带着不容反抗的语调,抓着她的手就往箭矢靠去。她捏紧拳头,对他吼道,“你疯了么!这是伤口,我又不是大夫,怎么敢帮你拔箭?”
“不敢么?”他抿抿薄唇,“段麒麟受伤时你都敢拔,到我这儿就不敢了?”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一把甩开手,轻吼一句“神经病”,绕开他出屋迎大夫去了。
他在她屋里清理伤口,衣襟拉开,皮肉都绽开了来,混合着血液,看得叫人心慌。大夫拿剪子抽出箭矢丢在一旁,燕长宁只淡淡一瞥,心头立刻咚咚跳起来。她一把走过去捡起还沾着血的箭矢,擦干净箭头,轻易的看到了那抹羽毛标志。
“你去做什么了?”她转身急哄哄的质问他,“你是不是见到段麒麟了?他怎么样?你怎么会中他的箭?”
他皱着眉瞪她一眼,眼里极为不悦,也许是因为疼吧,咬紧了牙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见这人脸色煞白,嘴唇紧抿,满头冷汗,像是在极力忍着疼痛,心下一软,缓缓吐出一口气,上前坐在他身边,宽慰道,“疼就喊出来,不要憋着。”
下一刻,手就被他一把抓住,大夫在狰狞的伤口上撒药粉,他肩胛火辣辣的疼,狠狠捏她的手,燕长宁也吃痛的皱眉,咬着唇哼也不哼一声。
“疼就喊出来,不要憋着。”他没头没脑的把话还给她,叫她哑口无言。
箭拔了,伤口上了药,绑好纱布,大夫满头大汗的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他们二人。燕长宁和他并肩坐着,心头渐渐升上不安,生怕会再出现那晚的事。心里头一盘算,轻轻推推他,“我乏了,你出去吧,早点歇着。”
他闭着的眼轻轻张开,斜斜瞥着她,“你不想问我问题了?”
她一个激灵,立刻抬头看着他,“你……可以回答我?”他只是看着她,不发一言。
她急忙转过身正对着他,放低声音轻柔的问,“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是不是见到段麒麟了?不然怎么会中他长羽卫的箭?他好不好?胖了还是瘦了?你在哪里遇到他的?”
一连串的问题如炮火一样向他轰来,他神色迷蒙,不辨喜怒,凝视她半天,突然勾起唇角讥讽的一笑,“他一点都不好,非常憔悴,连胡渣都长出来了,人更是瘦了一圈,眼睛都是红的。燕皇大抵真是劳心劳力,相思牵挂,无暇自顾了。”
她脸一白,全身无力的松了下去,眼神里都是恍惚的,空空洞洞,隐隐有水光在闪。
欧阳夏眼睛微眯,打量她的每一个神态,接着道,“他甚至与我交涉,许诺说只要将你交出,江山他拱手送上。”见她惊讶的抬起头,他挑衅的一笑,“我当然没上钩,这天下没人猜得到我要什么。以往与他争江山,心心念念着整个燕川。如今与他争美人,大好山河摆在面前,好似都不诱人了。”
她紧紧攥着衣裙,心头不停的跳。段麒麟……真的可以为了她放弃打了十二年的江山么?或者这只是权宜之计?
她否决了这个想法。与欧阳夏这种人谈条件,谁敢糊弄人?她能理解他寻不到人的心情。天下都装进了囊中,最想要的人却从手中如流沙般的消失了。他定是心急如焚,想着只要找到她,一切都不重要了罢。
“你这样感动么?”欧阳夏看着她灵动的眉眼,心头没由来的一酸,“为你放弃天下就可以让你这样感动,为何你不曾看到我的心意呢?”
她很是纳闷的盯着他,试探的问,“欧阳夏,我现在是一个怀了别人骨肉的女人,你让我跟你,不是太荒唐了么?你们男人难道不在乎这一点?”
欧阳夏眸光一冷,淡淡的说,“那简单,打掉不就成了?”
她猛地站起来,皱眉怒视他,“你休想!除非你把我杀了!”
他抬起眸,讥诮的看她一眼,径自往后一倒,睡在了她的床上。她轻哼一声,抬脚就往外走,经过他身边时,手腕被他一拉,整个人失去平衡就往他身上倒去。
她下意识捂着肚子,不让他抵到那里。左右挣扎也无用,就把他当人肉垫子,舒舒服服的靠了上去。
怀了孕,心都变大了。横竖他现如今也不能对她做什么,她也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感受到她的乖顺,不论是因何缘故,他好歹松了一口气——如今身上有伤,可不能随心钳制她了。
“段麒麟的伤势不比我好。”他冷不丁的吐出这句话,她脊背一僵,就要抬起身子,却被他狠狠压在胸前,“你急什么?他身边那么多护卫亲信,会让他有事?”
她有些不安,终究还是受伤了么……他说自己功夫好,让她不要小瞧他。所以她当真以为他神力无边,如今看来,也不怎么样。
她扁扁嘴,伸出手盯着右手食指凝出的血痕,想起今日绣花时的心神一颤,针头一刺,血珠便鼓了出来。
这算是夫妻间的心灵相通罢?同甘苦,共患难,就连血光,都一同见了。
欧阳夏执起她的手看,轻易看到了食指的血点,不由得轻笑一声,“可像你眉间朱砂?”
血点怎么会像眉间朱砂?怪得很!她没有理他,径自抽回手发呆去了。
说来也怪,自欧阳夏受伤后的几天内,外界风波竟然渐渐平了,他也不来找她的茬子了。她每每望着天边平静的丝云,心里头总是欠着欠着的,这感觉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叫人摸不着头脑,心生怯意。
九月中的夜里不算凉,温温的吹着暖风,白天里的热气还未散透,她趁着天边还有点橘光,径自在谷里散起步来。
前方有潺潺水声,她探头一望,望到一截亮晶晶的溪涧,心上一喜,她小步跑过去。微风晃荡,水波清漾,可以看见底下的石头,周边绿树丛荫,蝉鸣鸟叫,幽凉静谧,跟仙境似的。
她放下团扇,扶着树颤悠悠的脱下鞋,提着裙子试探的把脚尖探进溪里,溪水凉凉的,不叫人生寒,只是沁到了心脾里,她咧嘴笑了出来,干脆往后头一坐,把两只玉白的脚都放进水中踢打着,岸边溅起水珠,她倒是不亦乐乎。丝毫未曾注意到身后有人将她遥遥凝望,温凉的眼底尽是柔情。
渐渐,天边最后一抹橘红也被漫过来的墨黑吞没了,她意兴阑珊,伸出脚,拿袍子擦了擦,汲进两只鞋里。刚捡起团扇,身后就有人将她抱起来往林子深处走。她先是一僵,看清人后,也见怪不怪的没有挣扎,暗自叹口气,任由欧阳夏抱她往前。
他不说话,身上里多了股凉意,眉梢也跟结冰似的动也不动,眼睛只管盯着路,不像以往那番调笑邪怪。燕长宁正纳闷着,就见面前赫然一座祠堂。屋檐隐在浓密的枝叶间,堂门大开,里头是昏暗的烛火,欧阳夏抱着她走进去,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林间起了风,枝叶簌簌摇晃,他的眉目沉在灯影下,多了一分郑重。
到了堂中,门蓦地关上,砰咚一声,惊得她全身僵硬。欧阳夏放她下地,眼睛向祠堂正中的檀木桌上瞟去。她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香炉之下,摆着一个白瓷碗,里面乘着茶汤一样的水,还冒着热气。
她迈步向前走去,边走边打量四周。这就是一个祭奠用的祠堂,可桌前没有牌位,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香炉,上头插着三根香火,暗橘的火星一闪一闪,像暗夜里的三只眼睛,将她紧紧盯着。
欧阳夏不知何时走上来,从身后将她轻轻抱住。这样肃穆的气氛,她竟莫名有些紧张,香烟烛火间,只听他在耳边一字字慢声道,“长宁,段麒麟攻来了,就在谷底。”
她全身一僵,脑中惊雷一闪,炸开一片混沌,不知是喜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