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梨花雨(1 / 1)
“不过有一条件,”玉无尘狭长的眼一眯,“王爷必须答应。”
聂逸神色一沉,“说。”
“此次攻进天顺皇城,必须尊段侯为主帅,您为副统帅,所有相关事宜,皆听由主帅掌控。否则,按军令处置。”
聂逸眉头一皱,神色略有不悦。
“王爷,好好权衡一下吧。依在下看来,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玉无尘重新兜上风帽,做出要走的样子。
“慢着。”身后响起预料之中的声音。玉无尘停下脚步,嘴角在黑暗中轻轻的勾起。
“回去告诉段麒麟,本王……”聂逸沉吟半晌,“愿与他合作。”
“王爷英明。”玉无尘转身对他一揖,笑吟吟的走了。
而近日,燕长宁的兵马,已经在悄悄接近着皇城。皇帝病危,传所有在外臣子皇子回朝侍疾,就连某位无耻出门云游的燕尚郡,也奉旨回京了。
燕尚郡回京和其他臣子回京一样,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陆月城幽幽的在皇帝耳边吹了几句耳风,就让燕尚郡一下得到了皇帝的重视。病危中的皇帝颤颤巍巍的下旨,让她日日进宫,随陆月城一同侍疾。
第二日,燕长宁就乖乖换上官服,有模有样的进了皇帝寝宫。
“微臣参见陛下。”她规规矩矩行礼,言辞中有了一丝担忧,“早闻陛下身体不适,近日可有好些了?”
皇帝从床幔中向她颤抖着伸出手,低哑的唤,“你……你上来。”
陆月城含笑将皇帝的手塞回龙被,温和的道,“陛下,太医说了,您不能受凉。”说罢,低低看了堂下的燕长宁一眼,不冷不热的道,“尚郡请上来吧。”
燕长宁颇有深意的看了看陆月城。皇帝虽一朝病重,可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只怕这每日的汤药中,都有陆月城的手笔吧。
可怜的皇帝,被人用药残害已是人人皆知。奈何皇后早逝,皇帝多年未曾立后,一宫独大的周贵妃熟视无睹,一心只盼着儿子攻进京城将她接走。于家忌惮陆月城的耳边风,竟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
燕长宁暗自摇头。皇帝难当。糊涂的皇帝,更难当。
她走到龙床边,规规矩矩跪下,声音颤抖,似是无限担忧惊惶,“陛下……”
“长宁啊……”皇帝向她伸出手,她立刻狗腿的握上,“陆卿家说……你找到治国良方了?”
“是,陛下。”燕长宁笑得人畜无害,声音轻柔,“长宁为您寻了天山边的奇兵。天山的神女都愿助天顺一臂之力,把整整七万大军点来做防卫了呢……”
“七万……”皇帝浑浊的眼睛空洞的盯着头顶帘帐,低声重复着。燕长宁猜到他所想,立刻蛊惑道,“陛下,七万不少了……那可都是天山的奇兵啊,一人抵千,不可多得,多得,要折寿的!”
“好……好……”皇帝瞬间激动了起来,他手颤颤的指着燕长宁,“你……你传我命令,那些……奇兵,全部用于……用于……”
“用于保卫内廷?是么陛下?”陆月城在一旁温温和和的笑着,帮气喘吁吁的皇帝接话。
“是……对!”皇帝断断续续的说,由于太激动,又吸进几口冷气,胸膛起伏着咳嗽起来。
“好,好。”燕长宁一边柔声安抚着一边轻轻抚着皇帝的胸口。皇帝渐渐平静下来,紧紧握着燕长宁的手,又向陆月城伸出手,陆月城见势立马握住。
“你们,知道朕为何独独让你俩侍疾么……”皇帝眯缝着眼,低低的说。
“还请陛下赐教。”
皇帝摇摇头,“朕的儿子们……个个狼子野心……这群兔崽子若是在龙床前,就不是侍疾,是添疾!定是明争暗斗……笑里藏刀的让朕传位于他……朕不让他们如愿,不让!”
燕长宁依旧人畜无害的笑着,安抚着答,“是,是。”是啊,都狼子野心,最狼子野心的那个,叫聂羽,马上就要攻进来了。还有一个,叫聂逸,整日想着帮母家□□。最省心的都在身边,最不省心的,都给外放了……
“朕……朕只能信任……你们两个外臣!”皇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臣等定忠心事主,陛下无需担忧,好生养病即可。”陆月城安抚道,随即叫来太医和侍女,便和燕长宁一同退下了。
出宫门的官道之上,两人如上次一样并肩走着,谁也不开口说话。临了,到了宫门外,燕长宁正作别他要独自回府时,却被他蓦地喊住了。
“燕尚郡,”陆月城眉鬓温凉,却总有种疏远气息,“无论如何,请莫要背叛。”
背叛。
背叛谁?
燕长宁凤眸一眯。她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
“多虑。”她向他颔首,随即走远了。
进入城中,天色却莫名暗了下来。本来微晴的天被朵朵乌云遮盖,天边闷雷渐响,似乎将要有一场大雨。
近五月底,天气已然燥热起来,就连这晴雨也变得无常。燕长宁暗喊倒霉,今日出府想散步,于是车马也不坐,未央让她带把伞她也不带,现在好了,回到府中就成落汤鸡了。
轰隆隆——
天色大变,暴雨倾泻。道路上的铺子都收了摊,行人一哄而散,本来还热闹的街道顿时只剩下雨珠震地之声。燕长宁牵着官服下摆,以手遮额躲到小小的房檐底下。
她全身湿透,便低首整理衣衫,却见一只素白的手递了把雨伞过来,头顶响起柔软清亮的声音,“公子淋得这样湿,快快接过伞吧。”
燕长宁抬首,便触及一张若出水芙蓉般的脸。女子笑意淡淡,温婉可亲,浑身透着高贵气息,却偏偏脸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亲近如乡间妹妹。燕长宁见她也淋着雨,顾不上礼数便一把将她拉进房檐下,讪讪的笑,“夫人也淋得这样湿,这把伞还是留与自己吧。”
“不碍事。”她笑起来俏俏的,眉目粲然,活泼可爱,她遥指前方,“我家就在前面,没几步路,妾向来身体强壮,淋这点雨无妨。倒是公子,体格瘦弱,怕是经不起雨淋!“说罢,她便轻声咯咯笑起来。
燕长宁觉得这位夫人亲近可爱,也笑了笑,“纵如此,可夫人是女子之躯,在下乃男子,岂有理由接妇孺遮雨之物?”
那女子笑着扁扁嘴,一把收回递伞的手,“公子如此说,便是瞧不起妇孺了?”
燕长宁一愣,随即慌忙解释道,“不不不,在下绝无此意。”我自己也是妇孺,哪有自己瞧不起自己的?
“妾饶是女子,也有自己一番想法呢,”她一把将伞塞到燕长宁怀里,望向天边,眼底有了些迷蒙的神采,“不瞒公子,妾的夫君在前线打仗,妾想着,若是能时时行善积德,上天感怀,夫君定能平安归来。”她说着,嘴角的笑染上一丝期望,衬得眉目清秀,“公子就当是成全妾这番女儿家心思,收下吧!”说罢,她不等燕长宁反应,便轻笑着跑远了。
“夫人!夫人可否告知家住何处,好让在下归还这伞啊!”
燕长宁拿着伞在原地看着,女子似乎没听到呼唤,只是提着衣裙一蹦一跳的往前,雨渐渐淹没她的身影。如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耳边,她收回眼神,迷迷蒙蒙的遥望着远方——远方,城门处。
那外面,是血肉翻飞,兵器交响的战场,黄沙飞扬,荒草摇曳。多少男儿离家赴刀锋,不知来回。
丈夫在外征战,妻子独守家中,为保丈夫平安,日日行善积德。女儿家的心思,这样细腻,这样温馨。这样……酸涩。
若有一天,不再有战争,天地一片祥和,可成全世间一对对鹣鲽情深的平凡夫妇,许他们长久安宁,对桌而坐,直到终老?
希望,希望。
燕长宁低头打量手中雨伞,上等油绸,伞骨笔挺坚硬,伞边有一朵淡淡的桃花,艳艳的开着。她轻轻勾起唇角,打开伞冲进雨中,回到尚郡府。
夜晚,狂雨急作,万千山河中只留下水珠倾泻的音调,如玉珠落盘,敲得人心中无法安定,只觉得咚咚直跳。
于府的门被人猛地破开。
轰隆——
电闪雷鸣间,一群黑衣人兜着宽大的风帽,就这么直直踏进门来。剑光冷寒,雷电好似都附了上去。门开的瞬间,暴雨中冲出无数防卫,快如鬼魅,浑身杀气,领头那人嘴角冷冷一勾,理也不理那些埋伏的重兵,缓缓踏步前行,身后耳边,刀剑相碰,唰唰若飞雪,不一会儿,一股血腥味儿便在鼻尖萦绕开。
雨夜,本该清新又干净。纷乱的雨水下,风帽中那张脸在雷电后影影绰绰,依稀模糊,只隐约可见眉间一抹深红,像是被身后身前的血染上的一般。
嘭——
豆大的雨水蕴湿了脚下软毯,屋内一个雷鸣,亮如白昼。
她走进门来,与桌前那人相对。身后天光闪闪,雷雨急骤,瘦弱高挑的身子撑起了如死神一般的影子。剑尖带着凉意凑近他的脖间,肌肤一个收缩。
于石章斜斜瞟了瞟那寒光,冷声道,“燕姑娘,杀老夫之前,可要听一句忠告?”
燕长宁面无表情,声音淡淡,“侍郎请讲。”
于石章的嘴角讥讽的翘了下,“段麒麟此人阴险狡诈,姑娘与他为伍,也是刀尖舔血,一个不慎,便会身首异处。”
地板很凉,窗外雷电闪闪停停,像一束束冰碴子。
燕长宁“哦”了一声,“那是我的事。”她顿了顿,“可还有遗言?”
于石章轻轻闭了眼睛,“请转告犬子,天顺气数已尽,莫要做无谓挣扎。”
“老子就是比儿子懂事。”
嚓。
天公再次怒吼起来,带出细碎的雷电□□,门外的雨好像更大了。黑靴轻慢无声,从狐绒毯上缓缓踏过去。
“于侍郎,人做事,都要还的。”她的背影罩上一层银光,肩头已打得濡湿,“你曾经派人杀我,今天换我杀你。”
她顿了顿,彻底走出门去。门后陷入重重黑暗,青光的地板像渺小的星辰,被吞咽了进去。
第二日,于府大丧。条条白绫像索命的鬼,就这么随风晃荡着,异常寂寥。丧事是燕尚郡一手操办的,她站在这重重禁门后,看着素缟的灵堂,盘算着段麒麟攻到皇城的日子。
“让我进去!”
“放开我,你们这群□□的!让我进去!”
燕长宁垂了嘴角,转头对把守于府的重兵吩咐道,“是我让他来的。”
门口守卫一听便恭恭敬敬放了手,对她垂头。于远之挣开束缚,一双眼睛红得好比火烧云,又夹带着冰凉的箭向她射开来。于远之已经被欧阳夏去了武功,如今已是废人一个,连守卫的禁锢都无力反抗了。燕长宁也是事后才知道,不由得对他多了一丝愧疚和怜悯。
这愧疚和怜悯,让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于兄,你进去送于大人最后一程吧。”她让开步子。
“我今天,不是来祭拜父亲的。”晚霞落在他眼里,如嗜血恶魔一般,“我是来杀你的!”言罢,他猛地扑上来,双手一围便妄图控制她的脖颈。燕长宁身子轻轻一偏躲过了他,他又从另一方向袭过来,燕长宁只是背着手躲避,却不曾出手。
“你动手啊!你怎么不动手?!”于远之鬓发有些凌乱,他几乎向她狂吼,“收起你可笑的慈悲吧!你人都杀了,还假惺惺做什么?!”
燕长宁心下顿时酸涩难当。是啊,人都杀了,她还在这儿假慈悲做什么?那一丝丝愧疚和怜悯又从何而来?她不知道,不清楚,只是脑子里总是浮现出玉屏山庄的日子,于远之每每在山下鬼混了回来,都像献宝似的把所有山下搜罗到的好东西分给她,他总喜欢勾肩搭背的和她吹牛,还老缠着她请教如何征服哪家小姐的问题,在海疆遇见他,就像遇见了神佛。她总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官宦子弟,她总希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宦子弟。
如果能永远并肩在屋顶谈天说地,那多好。
于远之一把扯上她的衣襟,守卫见状,一齐抽剑出鞘,却被一人制止。
“你知道你现在红着眼睛,泫然欲泣的样子像什么?”于远之哑声,眼眶发青,“像一只老虎抱着自己刚咬死的兔子,在哭!荒谬!让我感觉恶心!”
燕长宁纵一直低垂着眸子,听到这番话,眼里水光一颤,清致的脸顿时一道泪痕。
“你以为你掉了两滴金豆子就可以得到人的原谅了么?”于远之掐她衣领掐得手指发青,他咬牙,“我这辈子,哪怕像狗一样活也会活下来!因为我要用我剩下的时间,诅咒你不得好死!所有的时间,每一天,每一刻!诅咒你!”他一发狠,揪着她的衣领将她狠狠一甩。
身后的护卫立刻冲上来将他控制住。她脚步虚滑,身后一双温凉的手扶住她的肩膀。
“呸!”于远之朝她狠狠啐了一口,侍卫将他押走。他猩红的眼眶无处不在,像火一样灼烧她的心脏。
“燕尚郡,”身后传来微凉的声音,“请务必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