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还给我(1 / 1)
越峥听到这声呢喃,一个箭步上前坐在床边盯着她,玉无痕扳着她的肩,在耳边颤声问,“长宁,你说什么?”
“不……不,杀……”她神智渐渐清醒,口中迷迷糊糊,断断续续。越峥拉着她的手,轻轻地唤,“长宁,长宁,醒醒。”
燕长宁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有刺眼的光涌进,她立刻闭上眼,气若游丝的说,“……太亮。”
“太亮?”越峥喜出望外的问,“太亮是吗?”他立刻转身招呼着宫娥,大声吩咐道,“吹灯!快去吹灯!”宫娥们低低一福身子,立刻向各个灯盏散开去。
不一会儿,光线稍暗。越峥捏捏她的手,试探的问,“长宁,你再睁眼,不亮了,一点都不亮了……”
燕长宁听到这声蛊惑似的声音,慢慢睁开双眼。身后是一人宽厚温凉的胸膛,面前,是越峥略显疲惫的笑脸。
“越……峥……”她低低唤。
“长宁,”他握住她的手,神色凝重起来,“是谁伤了你?告诉我,谁把你害成这样?”
燕长宁轻轻摇头,闭了眼,“我给你的信,你可有收到?”她突然问。
越峥点头,“自然收到了。”眼里没有任何异常的神色。
燕长宁突然苦笑一下。看来段麒麟真的把自己原本的信扣下了。因为什么?因为信中提到让他去看看李氏渔村吗?
“越峥,”她突然睁眼,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说道,“……你说过,若我有需要,可以向你寻求帮助是吗?”
“是,”越峥狠狠点头,“你说,你要我帮你什么?”
“我要你……给我十万精兵,我要去青北,”她有些气喘,“去……青北。”
“青北?”越峥反问。近日里来关于青北的消息只是天顺段侯前去青北大漠视察,难不成这跟他有关系?
“长宁,”他望定她,沉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长宁看着他,想说话,却突然吸进一口凉气,胸膛一起伏,重重地咳嗽起来。玉无痕蹙眉,手往前一送,又开始输送真气。
“不要了……”燕长宁拉下他的手,“无痕,不要了。”
“好,我给你十万精兵,”越峥正色道,于琴之不由得在旁边惊呼一声,“殿下!”越峥抬手,阻止了她要说的话。
“但前提是,你要好起来。”
燕长宁轻轻嗯了一声,又径自闭眼,极累的样子。
谁知,她还没去青北,就有人从青北来了。
第二日,越峥开了宫门,放了风尘仆仆的段麒麟进来。他在内侍的带领下直直走到南承殿,殿外,越峥正负手站着,看到他,先是凉凉一笑,“段侯,隔了川泠一变,已是许久不见。”
段麒麟眉头微蹙,眉间尽是风沙。他马不停蹄快马加鞭从青北赶来海疆,风餐露宿,眼底有明显乌黑,下颌也有了青青的胡渣。此刻他心急如焚,顾不得和越峥客套,张口就道,“太子,把人还我吧。”
越峥微微眯眼,“段侯这话说得也太霸道。”
“霸不霸道也不是由太子说了算。”段麒麟往内殿一望,问,“她可是在里面?”说罢,不等越峥回答,便一挥披风就要抬脚走进去。越峥狠狠拉住他的臂膀,眼眸如碎裂的冰,“段侯,我肯放你进来的原因是,你也许可以救她的命。”段麒麟动也不动的斜斜瞟他一眼,“谁说她会死?”他冷冷盯他一眼,甩开手,头也不回的进了内殿。
一股浓郁药香袭来,他皱了眉,看到了床边的玉无痕。一时间,两下无言。玉无痕眼眸森然,他攥了攥指骨,离开了南承殿。
长长的宫门关上,殿内幽静异常,只有一人浅浅呼吸,如同蝶翼,扇动着让他的五脏六腑绞在一起疼了起来。
“长宁……”
他坐在床边,伸出手将她抱起在怀。她嶙峋的骨头咯得他生疼。
“你怎么病了?我不是让你乖乖待在天顺?怎么到处乱跑……”他摸着她的头,拍着她单薄的脊背,低低的问。
燕长宁在他肩后睁了眼。只是眼皮抬了抬,他就像感觉到了一般,立刻将她的身体扳正。
燕长宁眸里隐隐有水光在闪,她看他良久,伸手抚上他的脸,幽幽道一句,“你瘦了……”
段麒麟握住那只手,轻轻按在脸上,僵硬的笑了笑,眼里蒙蒙水雾,迷离苦涩,“还不是因为操心你……”
“操心么……”她轻轻垂眸,嘴角泛起苦笑,“你操心我,就是让人监视我,跟踪我,阻拦我。瞒我,欺我,骗我……这就是你的操心?”她轻轻抬眸,啪嗒落下泪来。
“不是的!”他将她狠狠抱住,青青的胡渣在耳边蹭,低低的声音如蛊惑,“不是这样……我担心你,想知道你的一切,想保护你,不想让你难受……”
燕长宁闭眼,他的肩膀晕开一片泪渍。
“段麒麟,”她眸如死灰,轻轻扯动苍白的嘴角,“我们之间,隔了百条人命,你可清楚?”
段麒麟身体一僵。
“我还记得李克儿死的时候,他的血滚烫的落在我的脸上……他还那么小,只是朝夕之间,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声音颤抖,越来越低,“渔村那么多人,那么鲜活的一个个人……怎么,怎么就变成腐尸了呢?”
“他们救了我们……羽,他们救了我们啊!”她再也承受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段麒麟将她搂得紧紧,不发一言。
“宁,等你好起来,怎么骂我怎么打我都好……”他闷闷的蹭着她细瘦的脖颈,低声解释,“如果渔村的人不死,就会暴露你我行踪,到时候,周家的人马寻到我们,会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李克儿如果没有被暗器入喉,他就会杀了你!”
燕长宁惨然一笑,笑得胸口颤抖。段麒麟觉得她就像手中流沙,就快要流失不见了,他心内一慌,立刻扳直她的身子,红着眼眶钳住她的下巴,“长宁,燕长宁!你休想离开我,你休想!你就算死,也必得死在我的怀里!你听见没有!”
她满脸泪痕,就这样惨笑着看他。
这样锋利迷离的眸子,总会在凝视她时渗出点点柔情,这样俊挺的眉毛,会在与她调笑时微微挑起;这样好看的薄唇,总会在她低落难过时凑在她耳边说好听的话,那样好听的话,让她的心一沉再沉,直到再也出不来……
这样让她眷恋依赖的一个人,若是死去,若是离开,是不是就看不到了?
她心口一窒,突然抱住他的脖子,张口咬住了他的唇,胡乱撕缠□□,狂猛得像是倾泻了自己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恨,所有的爱。
段麒麟先是微愣,而后搂紧她的身子,深深的吻了下去。他撬开她的牙关,舌尖交缠相碰,气息湿润炽热,只觉得彼此口中均是浓浓的苦涩。她口中的苦像罂粟,引得他只想把她深深往下尝去,舍不得放开。他的唇边胡渣让她又麻又痒,一时不能自已,只是将他抱得越来越紧,唇上越来越用劲,越来越疼痛。身子被他压得往床上躺去,锋利迷离的香气那样熟悉,唇上的滚烫如一池有毒的温泉,她却只想饮鸩止渴,不去思考。
“因这世上,只有我能许你一世安宁……”
“是,只要我登位,定能给你太平盛世。”
“……为何你不能做无知妇人,赏花游园,耍耍心计,依赖丈夫,不去奔波,不涉杀戮,就这样安然过完一生……”
无知妇人,一世安宁,太平盛世……
猛然间,又恍惚看到了李克儿死前充满恨意的眼神,他的血高高地喷出来,洒在她的脸上。灼热滚烫。她突然睁眼,发狠在他唇上一咬,一时间,两人口中渗出星星点点的腥甜,燕长宁霎时死欲浓重,眼神也渐渐变得如同阿修罗一般。
段麒麟放开她的唇,接触到她的眼神,心里猛地结冰,又被人用铁锤生生敲碎。
“……久谷曾经和我说,我太小看你。”燕长宁红唇微动,出神的盯着头顶帘帐,“我真的小看你了。我天真,愚笨,以为你的太平盛世是那样简单,哪知……”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他一把横抱起来,他不容抗拒的沉凉嗓音在耳边响起,“长宁,跟我去青北,我要你在我身边。”
燕长宁只是气若游丝的靠在他怀里,闭眼不说话,也没有力气说话了。那个吻费去她太多力气,她几乎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倾注在里面了……
殿门外,毫无意外的遭到阻拦。
“还给我。”玉无痕冷冷的挡在面前,语调生硬森冷。
段麒麟眼睛一眯,隐现杀气,“她从不是你的。”
唰——
手中的剑蓦然出鞘,寒凉锋利的剑尖指着他的脖子,玉无痕冷眼看着他,没有感情的道,“还给我。”
燕长宁的眼睛微微睁开一丝缝,只觉得眼前剑光凛冽,明晃晃的刺眼。她缓缓伸出素白的手,将抵在他脖子上的剑轻轻推开,气若游丝的摇头,“无痕……不要这样。”
越峥眸光一颤,看向玉无痕。
玉无痕眼里如寒冰碎裂,射出点点森然痛意。他不可置信的哑声道,“长宁,是他……把你害成这样……”
燕长宁有气无力的躺在段麒麟滚烫的怀抱里,疲惫的阖了眼眸,轻轻动了动嘴,“我知道。”
越峥眸光一暗,轻轻摇了摇头。
哐当——
玉无痕手一松,剑猛地坠地。燕长宁不敢睁眼看他,只觉得面前似乎有灼浪袭来,恰似一人猩红的眼眶。
玉无痕眼神寂灭如死灰,他如同木偶一般立定半晌,突然愣愣的迈开脚步,转身离开。
越峥目送他远去,才回过头看着殿门外两人。段麒麟不再是以往调笑风流的模样,就连那双向来锋利迷离的眼眸,也时不时的渗出似火似冰的颤动。
“长宁,你当真要随他去么?”他站在两人面前,蹙眉盯着闭眼的燕长宁。
燕长宁轻轻嗯了一声,向他颤抖着伸出手。越峥拉住她,却感觉手中隐约有什么东西,他立刻会意,拿了过来。
“越峥……谢谢你。”她声音飘渺如蝉翼,听得段麒麟心里又是一痛。
“那好,”他收回手,沉沉看她,“你们走吧。”
段麒麟看了看越峥,绕过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海疆回青北的路上,马车颠簸摇晃,长长的队伍延伸在树林山岗间。段麒麟不敢走得太快,因燕长宁的身体如垂死挣扎的蝉翼,一个不小心便会彻底静止。
车内燃着安神香,军医正照往常一样为燕长宁请脉,眉间凝重不改,只吩咐身边侍女备着吊命的汤药,能撑一天是一天。
队伍在傍晚停下,照例休整。
马车的帘子被撩开,段麒麟依旧一身玄色披风面带惫色的探进身子。军医见势,将药碗递给他,恭敬的请安退下。
她还是那样虚弱的倚在榻上,知道他上了马车,只是微微睁开眼睛望着他,也不说话。
她再也不似以往那般面若桃花,浑身娇蛮。如今的燕长宁整日缠绵病榻,面色苍白如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眉间朱砂都褪去了灼灼猩红,死气沉沉的焉着。
段麒麟不敢去想象接下来的后果,他是明白的,可是却把那样可怕的念头死死压在心里,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坐到她身边,抱起她轻如蝴蝶的身子,轻轻靠在自己的胸膛里,手执过药碗,舀起一勺乌黑的汤药喂到她嘴边。她从来不反抗,总是乖乖的喝了,面色一成不变。段麒麟知道这药极苦,若是按照她以前的性子,定是要耍赖一番的。可她如今的乖巧顺从竟然让他害怕。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段麒麟放下碗,手指轻轻在她唇边擦了擦,然后一如往常的将她搂紧在怀。好像这样抱紧,她就不会溜走,不会死去。
“长宁,坚持住……”他的嗓音又开始变得迷离,好像在蛊惑着她相信什么,“青北大营有更好的大夫,更好的药材,三天后到了那里,我一定可以把你治好。你不准放弃。”
她眼睛轻轻的闭着,像一只睡着了的小猫。他有些气结,不由得轻轻咬了咬她的耳朵,“听到没有?”
她还是静静躺在他怀里,没有反应。
“你若是敢死,我让整个燕川给你陪葬,我会杀了所有人!”他低低的声音突然多了一丝阴狠。
燕长宁终于缓缓睁开双目。段麒麟见她有了反应,突然展颜一笑,连胸膛都微微起伏。
感觉到身后那人如此明显的变化,燕长宁心下一酸,垂下眸子,幽幽的道,“段麒麟,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事情。”
冷静谨慎如他,笑面老虎如他,竟也会有这般易喜易怒之时。
“是。”他诚实的回答,“你成了我的死穴,可以随意报复我。”
燕长宁心里如被针细细的扎着,却听得他接着说道,“你要报复我,要杀我,都好……但是你要先活过来……你活过来,我们再斗,好不好?”
马车内,香炉内升起袅袅的烟,时光静谧,她靠在他的怀里听他一直在耳边说话。
“长宁,我已经在让人做金丝楠木的澡桶了……还有上等纯铜的镜子,蚕丝被,轻纱帘,一柜子的漂亮衣裙,”他抱着她,如呓语一般,“……还有,你不是要坐我的龙椅?等我这次起兵成功,你和我一起攻入皇城,从此相依携手,看尽繁华,可好?”
空气里弥漫着酸涩的甘甜。
她很想就这么答应,这样大的诱惑,她好想一口答应他。“好”字冲到喉咙口,她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松懈。
三日后,青北大营。
青北并不是人人口中相传的“蛮荒大漠”,这里事实上是一片荒原,依然有山有树有草,广袤如草原,一眼可看到天边。近日青北边境数次有胡人挑衅进犯,虽未真正大动干戈,局势却隐隐不稳,稍稍不注意便会擦枪走火,引起大战。
燕长宁了解后不由得冷笑。那些意欲进犯的“胡人”,只怕也是段麒麟的人。
此刻,星辰布满天边,月华洒下银灰,天顺朝廷兵马驻扎在一片广袤的荒原之上,营帐如一朵朵白云,低矮的飘在地面。大队人马在大营前停下。段麒麟下马,眉间染满风沙,一身披风随风猎猎的响。他走到銮车旁,动作轻柔的抱下女子。重甲长矛的侍卫林立在两旁,看着自己的主帅就这样抱着一个陌生的女子直直进了营帐。
虽已是晚春,可青北荒原依旧冷风凛冽,刮得人皮肤生疼。帐帘撩开,大帐内温暖如春,一群侍女鱼贯而入,又是生炉子又是端茶送水,军医们背着药箱随段麒麟进入大帐。他将燕长宁放在宽大的床上,拉过被子盖好,这才让军医为她治疗。
其实换汤不换药,燕长宁已是将死之人,军医再怎么医术高明,也只能像往常那样替她尽量延迟生命。段麒麟只是负手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大殿内忙乎的大夫侍女,不发一言,也不靠近。
大夫开了药喂她服下后,汇报一通出去了,顺便带走了侍女。
段麒麟还是那样负手站在床边,不言不语,不靠近不远离,漆黑的眸比平常更为深邃,让人看不清里面翻滚的暗浪。
她眼睛轻轻闭着,也不知是否入睡。
他虽人前假笑风流,毕竟骨子里一向清傲,此刻即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也只觉得自己落寞异常。他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转身就要走。
“羽……”
袍角被微微扯住,如同他的心,也猛地被扯了扯。他转过身,眼神里一抹星星之火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