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心头乱(1 / 1)
燕长宁转身回头,蹙眉道,“什么意思?”
石格张开一只邪气的眼睛,勾起嘴角,但笑不语,颇有些豁出去的意味。
从天牢出来,燕长宁心神不安。她轻轻抬起头,看着这一方灰蒙蒙的天。阳光淡淡,花香渐渐散去,天地间即将燥热。
第二日,燕长宁上表皇帝,决定将石格流放北边,参与劳作。皇帝很满意,下令准了。
下朝时,她一人走在出宫的青石大道上,神思飘渺。她已给了石格最宽容的处罚。流放北边,实际上就是流放北镜。既然北镜有他心心念念的人,或许脚踩着那片土地,也会稍稍安心吧。
“燕尚郡。”身后突然有人喊她,声音熟悉,她却想不起来是谁。回过身,只见陆月城一身白色官袍向她走来。他嘴角微微牵起,如初见一般眉鬓温凉,温文尔雅,蕴锋利于无形。
燕长宁扯出抹淡笑,躬了躬身子,“见过陆司马。”陆月城虚扶她一把,笑道,“不知燕尚郡下朝之后是要去哪儿?”
“下官自然是回府。”
“哦,”陆月城点点头,“看来尚郡与陆某顺路,不如让陆某送一程?”
燕长宁抬起头,见他依旧那么不冷不热的笑着,没有拒绝,“那就谢过司马了。”
身后,徐大学士和于石章正并肩往宫门走着,蓦然看见并肩而行的陆燕二人,不由得放慢脚步打量了起来。
徐大学士捋着胡须叹,“最近这个燕尚郡很是得宠啊,先是和段侯相交甚好,如今似乎又攀上陆司马了……”
于石章眯起眼看了看前方,轻轻笑了笑,“既亲段又亲陆,燕尚郡年纪轻轻,不知是心思太过单纯,还是太过复杂。”
徐大学士笑着摇摇头。却听得于石章问,“令郎可是回朝了?”
徐大学士点头说是,“昨日回来的。金矿那边事情都解决了,晋儿倒也成长不少。”他突然哈哈一笑,“不过还得向你道喜啊,于老弟,令爱已贵为海疆太子妃,想必你也一身荣宠吧。”
于石章摇头苦笑了一下,“什么荣宠!只怕陛下此后对我,就多了几分戒备咯!”说着往前走去。徐大学士也笑着缓缓跟上。
马车上寂静如常。她和陆月城并肩坐着,谁也不说话。燕长宁懒懒倚在一旁,不想问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于是,这样的沉寂持续到到达尚郡府时。
“大人,到了。”马车外的小厮说道。
燕长宁回过头对陆月城致谢,“谢过司马相送之宜。下官告辞。”说着,她拉起衣摆起身,刚把头探出帘子,却听得身后的他似有若无的说了句话。
“今夜,小心。”
她心下一凉。
尚郡府前,她遥遥注视着远去的车马,眼眸渐渐变得深黑不见底。
她与他,根本不顺路。
此番举动,用意有二。一,让朝中众官看到,她不是彻底的亲段一派,她与段麒麟的劲敌——陆月城,也开始接触。二,便是提醒她注意危险。
此番相助,不知可有段麒麟的意思?她再次抬起头,望着那片车马驶过扬起的烟尘,久久不语。
夜晚很快便降临了。天顺顶上一番夜空阴云密布,月华星辰不再,只余下幽凉的风拂过尚郡府的每一个角落。尚郡府刚建好,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新生婴儿的生涩。府里防卫稀疏,夜凉风轻,一点人声也无。
打杂小厮端着安神汤往燕长宁寝房走去。
“大人,奴才给您送汤来了。”
“进来。”
打开房门,只见燕长宁正坐在书桌后执毛笔练字,头也没空抬起来。小厮放下汤,毕恭毕敬的道,“大人,这汤要趁热喝,凉了不好。”
燕长宁心不在焉的摆摆手,“知道了。”
小厮赔笑一下,作势要出门。转身瞬间,眼里的小心和恭敬散去,闪现一抹阴狠。
嚓。
腰间白光一亮,一把匕首已被他握在手中。他眼神一紧,转身瞬间,手中匕首极其精准的对着目标一挥!
唰唰——
空气中杀气陡生。
哗——
霎时间,那小厮只看见燕长宁身前一抹灰影如闪电般掠过。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那抹灰影便猛地向自己袭来,带出一股更加锋利的杀气。
“久谷,抓活的!”燕长宁在身后喊。
久谷一把扣住那小厮的两颊,以防他咬舌自尽。而后手腕一转,将他反绑。那人被久谷控制住,却突然阴狠的冷笑一声,只见他面色诡异的一发狠,地上匕首突然飞起,直直向他们射来!久谷见状,一抬脚将他踢得老远,闪身一躲,匕首便直直□□了对面的墙壁上。随后,久谷又蓦地上前一把控制住小厮的四肢,动作之快,如闪电霹雳,就连燕长宁都在一旁看傻了。
突然,门被人猛地踢开,随之而来一人刺耳的惊呼。
“长宁!你是不是有危险!我来救你——”那人闯进门,二话不说,一把抽出腰间的剑往前一刺——
哧。
四下仿佛瞬间凝固了,空气中隐隐有血腥味穿拂。
久谷垂眸,手微微一松。
砰。
小厮倒在了地上。他的胸口,被利剑一把刺穿。
“呼……还好还好,”那人抚抚胸口,拭了把汗,这才注意到一边的燕长宁,立刻屁颠屁颠上前,对着她一顿打量摸索,“长宁你没事吧啊?没事吧,没伤着哪儿吧?”
燕长宁有些烦躁的拉下他的手,那人不禁抬头纳闷的问,“你怎么了?我已经把刺客杀死了,你干嘛还板着脸啊……”
来人正是于远之。
“于兄,”燕长宁淡淡的看着他,“这么晚你来这里做什么?”
“晚?”于远之诧异的重复,“这才什么时辰?我刚吃过晚饭,想着你这新府邸我也没看过,少不得走一趟的,就不请自来了。谁知道刚走到房门外就听到里面一阵阵打斗声,我当然不放心你,自然就冲进来救你了!”
燕长宁瞟着他,神色不明。
送走于远之后,她回到房间,只见地上尸体已经不在,而久谷依旧垂头抱着剑倚在桌案前,眉眼陷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可有搜过?”燕长宁揉了揉太阳穴,问。
久谷摇头,“他身上干净,没有证据。”
燕长宁砰的坐在木椅上,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手狠狠掐住扶椅,指骨发青。
第二日,燕尚郡遇刺的事情便在京中传开了。各种版本,沸沸扬扬,精彩绝伦,说书的师傅添油加醋,竟也引得许多人前来听书。
皇帝谅她受惊,放了她假。燕长宁乐得轻松,整日在府中待着,养养花,喂喂鱼,晒晒太阳,足不出户。这么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熬过了十天,久谷终于耐不住寂寞,重回青北大漠了。
燕长宁的手指在扶手上一下一下的敲着,心道,是时候了。
三日后,燕长宁派人传密信给皇帝,说是要秘密云游,在五湖四海寻找天顺利国之法。皇帝本就放她假,又觉得此人心思很是让他满意,便准许她云游四海,寻找治国良方。
云游四海的第一站,自然是李氏渔村。
这次荒唐的出行得到皇帝准许,也是因为她的秘密行动。尚郡府刚刚遇刺,里外都是皇帝派来的重兵,无人敢来监视打探,她轻松溜出了府,瞒过了朝中所有人的眼睛。只是想想某些人知道此事后的嘴脸,她就偷着乐。
在北海行了十日,她首先着陆锦县。锦县经过一场纷乱,并没有改变多少。街道依旧繁华热闹,一片其乐融融。她一身便衣男装,仪表堂堂的漫步在人群中,突然想起在此条大道上偶遇于远之的那天,似乎也是这样的氛围。四周熙熙攘攘,人群嘈杂欢乐,还夹带着唢呐吹打之声。
记忆有些恍惚。
前面突然起了许多喝彩声,不少人兴冲冲的往前赶去凑热闹。她被人撞得回过神,也下意识的往前走去。
人群中间,是一个小孩正叼着一把匕首,以刀柄撑地倒立。众人一片喝彩,铜板碎银子从天而降,打在他小小的身躯上。一个男子一边点头哈腰的致谢,一边捡起地上的钱。小孩儿突然身形一颤,一个不稳便摔了下来。那男子一把站直身子,对他怒道,“这才多久!给我继续撑!”
“我……”小孩嘴边有凝固的血痕,他抽抽搭搭的道,“我撑不住了……”
“撑不住?”那男子面色一红,厉声喝道,“我每天供你吃喝拉撒不要钱?!给我继续撑!”说着就拿起一边的鞭子作势要往他身上抽去——
砰砰——
那男人刚要挥下鞭子,人群中突然飞出一人,抬脚将他踢得老远。他摔到一旁,哼哼唧唧的起身,骂道,“哪个小兔崽子敢打老子!”一转头就看见一个面若白雪的公子爷,他眼神淡淡,却有令人无法躲避的威严。那少年扬声道,“他花了你多少钱?本公子今日替他赎身。”说着,便侧头示意身后的未央。未央点点头,从身后站出来,向他丢了一大把银票,轻声喝道,“滚!”
那男人见钱从天而降,眼睛一直,立马一边捡钱一边点头哈腰的赔笑,“哎呀冲撞了冲撞了!贵人您想怎么样都行!都行都行!”
“马上消失。”燕长宁摆摆手。
“哎!好!好!”那男人立马一点头,摸着摔疼的屁股一溜烟跑远了。
人群散去。燕长宁心下一叹,走到男孩身边,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自由了。”
那男孩终于抬起头,一双红红的眼睛带着毫不遮掩的恨意,像冷箭一般直直的射向她。
燕长宁大大的吃了一惊,“克儿?”
幽静无人的小巷后,燕长宁停下脚步,蹲在李克儿面前,摸了摸他的头。李克儿眉头一皱,嫌恶的躲开她的手。燕长宁一僵,有些不太自然的放下手,问他,“克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李船长呢?你娘呢?”
李克儿不曾开口,一双稚嫩的眼睛变得空洞而充满恨意,他直直的盯着燕长宁,好几次狠狠的咽了咽口水,突然,灰脏的小手一转。
“小心!”未央看清他手中的匕首,惊呼道。
哧。
为时已晚。
稚嫩的眼睛里载满畏惧和恨意,此刻却莫名多了一丝惊讶和呆愣。他的脖子上深深□□一副暗器,血高高地喷了出来。温热滚烫。
半晌,燕长宁愣愣的睁开紧闭的双眸,雪白的脸上尽是血污,烫得她回不过神。
“燕长宁!”未央惊呼,两步上前扶住她——燕长宁的心口被李克儿手中的匕首深深刺入,渗出一片可怖的猩红。
未央在耳边慌乱的惊呼,她却置若罔闻,只知道呆呆的看着面前的李克儿。他还是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这双眼睛曾经那样天真,那样热情,可如今,只剩空洞和恨意。她眼神缓缓下移,看到他手中那把刺入心脏的匕首。
她颤抖着苍白的嘴唇,伸手抓住他失去温度的小手,用力握紧,往外一拔——
哧。
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混合着脸上血污,汨汨的流下。未央接住她软软的身子,慌乱无主,只知道不停的喊她。
她在她怀里费力的眯着一丝眼缝,口中不停喃喃,“去……去李氏渔村……”说罢,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两天之后了。
她虚弱的睁眼,只看到未央在房间一旁的炉子旁炖着什么,空气中水雾腾腾,漫漫药香,沁人心脾。她艰难的撑身坐起,未央听到动静,转头看她已醒,心下一喜,立刻上前扶住她。
燕长宁却轻轻打开她的手,皱着眉要下床。
“你小心点!你伤在心脉,都还没好,又要做什么去?”未央拦住她。
燕长宁虚弱苍白的眉眼向她淡淡一扫,未央被她暗含锋利的眼神看得一惊,低了头。
“我不是说,去渔村么?”她语气低低,声音很小,却让人不敢忽视。
“我也不知道渔村在——”
“你不可以打听么?”燕长宁冷不丁的打断她,胸膛已微微起伏。未央知道她是气极了,只是低了头不曾说话。燕长宁一把挣开她的手,踉踉跄跄向外跑去。未央回过神一把追出去。燕长宁跑出好几步,已是气喘吁吁,脸色更加苍白。眼看未央就要追上,她一把跑到客栈马房,随意拉出一匹马,踉跄骑上去,一扬马鞭便跑远了。
“哎!客官儿!你还没付钱呢!”店小二追不上她,只在身后吼道。
骏马疾驰过锦县繁华熙攘的街道,扬起一方厚厚的灰尘。马上的人冷汗密布,嘴唇惨白,一双眸子里射出比铁还要硬的精光,路人无不纷纷让道,对着那一抹瘦弱的背影品头论足。
此时,已是日落。
树林间响起咚咚的马蹄声,树丫微颤,花草折支,橙黄的日落在前方,从这里看过去迷蒙刺眼。燕长宁捂住发疼的胸口,只觉得就快要提不起气。
突然,前方道路闪现几抹黑影,快如雷电。燕长宁心道不好,咬牙一牵马鞭,马儿恢律律的扬起蹄子,将拦路的人踢翻在地,踏尸而去。燕长宁咬着唇保持清明,口中有了淡淡腥甜,耳边只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此时,林间两边沙沙的响。
不好……
她使出全身力气驾驭马匹,加快马速。头顶的箭扑簌簌的射下,竟也拦不住横冲直撞的快马。
“不要……不要再拦我!不要——”她被一道道阻拦搞得心力交瘁,此刻绝望大吼,“滚!都给我滚——滚——!”
身后突然一阵风起,头顶飞下一蒙面人,想要砍伤她的马。燕长宁身子微微一侧,手肘狠狠往后一打——
砰——
却不是她打中了那人。
一道淡青色身影蓦地落在马背上,冰凉的大手从身后探上将她搂紧了。后背是熟悉的气息,她全身蓦地一松,软软往后倒去,脸上已是两行清泪。
他出手极快极狠,林中风浪翻滚,却安静异常,没有人惊呼,没有人叫喊。只有人默默倒下。
最后一剑,他在马上刺入一人胸膛,收剑回鞘,拉住马缰——
“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