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梅亭夜话(1 / 1)
那人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纱袍,却不显俗气。他姿势散漫的躺在长椅上,长发散落在两肩,微挑的眉毛下一双桃花眼幽幽的望过来,眯着眼望了许久,薄唇轻抿,随即绽开一声悠然轻笑,顿时使这满园美景黯然失色。
“不是说寄居于此的奇人燕长宁是个男子吗?怎是个如此脱俗的美人儿?”他嗓音悠然轻佻,带着笑意。
燕长宁先是静默不动。这又是何方神圣?她转身想走,却觉得此人气质绝艳风流,但周身没有杀气,似乎可以接近。
“世人皆不辨善恶雌雄,我有什么办法?”她说着,提起长裙,走上台阶,迈进亭子。
男人轻挑眉眼,笑了笑,“燕妹妹气质清绝,怡骨冰肌,深夜独行于此,就不怕遇上轻薄之人,比如,我?”
燕长宁站定在他身边,不介怀他亲密的“燕妹妹”三字,也笑了笑,“阁下如此绝艳风流,面若桃花,深夜侧卧于此,就不怕遇上轻薄之人,比如,我?”
男子愣愣,随即朗笑开来,眼里浮出几丝促狭,“鄙人很愿意被姑娘轻薄。”说着,抬了抬手上的酒壶,“喝吗?”
燕长宁毫不犹豫,伸出手拿过酒壶,对着嘴一阵猛灌,却听得那人在旁边一阵闷笑,“就不怕我下药?”
燕长宁拿开酒壶,吞下最后一口酒,抹了一把嘴,“你下药想如何?杀我,还是轻薄我?”她坐下来,短短的苦笑一声,“我都不知道我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还会怕别人对我怎样么?”
这话哪是正常闺中女子可以说得出口的?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寂寥,撑起身子,摇头笑道, “看来燕妹妹很是失意啊……”说着转了个身,将脚放下地,与她并肩,“说说吧,燕妹妹遇到了什么事儿,今晚在下愿意当个倾听者。”
燕长宁饶有兴趣的转过身和他面对面,一本正经的问,“我问你,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很大很深,很空泛也很复杂。他望着九天之上的星煞,往后仰靠在栏杆上,心不在焉的勾起唇角,“燕妹妹一个年轻女子,竟整天思索这些个玄乎的问题么?在下不是学者,太高深的答不出,只是凭心而说,人活着,是被动的,生死均由不得你选择,所以我们就为空泛的生命寻找一个个理由。”他收回天外的视线,看向她,迷蒙的笑,“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理想信念罢,自认为强大而珍贵,其实不过是苟活的借口。不知燕妹妹心中可有信念?”
燕长宁笑了笑,笑得很有趣,“你倒有点道家无为之治的意思。”说罢,窥见他眼底一抹探询,她立马收了笑,尴尬的收回眼神。什么道家儒家的,根本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她倒不小心说出来了。
男子刚想说什么,却听得亭子外响起略带惊讶的声音,“无尘?”
这声音,对燕长宁来说很是熟悉。身边男子笑了笑,站起身转过头去,双手搁在胸前,慵懒的笑,“师哥,好久不见,想死师弟了。”
玉无痕一身白袍子与这梅林簇簇百花很是相称,他难得的笑了笑,“深夜回庄的毛病还没改?”
玉无尘将手枕在脑后,语调有些哀怨,“白天回来,一大堆人要见,一大堆客套话要说,不如晚上回来清净自在。”
玉无痕浅浅一笑,视线倏然落到了他身旁的水蓝色身影上,笑容蓦地顿住。似乎是感觉到他的注视,燕长宁起身,回身一望。玉无痕眉头轻轻皱了起来,这么晚了,她怎么还在这里吹冷风?
燕长宁收回眼神,对身边的玉无尘拱了拱手,“原来阁下是玉先生座下第二弟子玉无尘,久仰。”玉无尘咂出些疏远的味道,歪了歪头道,“哎,燕妹妹,别这么客套,咱们之前不是都不设防么?多亲近。”
燕长宁呵呵笑了两声,“只有清楚彼此真正底细的人才能真正亲近无防备,你愿意?”说着也不等他回话,径自下了台阶,出了亭子。玉无尘在身后挑了挑眉,对她那番话不置可否。
她慢慢的走近了玉无痕,眼神却没有停在他身上。他以为她不会再身边停留,却不想她突然在他身边站定了。她身上有一股日积月累的百合香,像是从骨子里散出来,闻了就会醉。
她久久注视着他缠着纱布的右手,而后轻轻拿了起来。
玉无痕心里一颤。
只见她低垂着眼眸,不发一言的凝视着他的手,就这样静默许久,突然,她幽幽的叹道:“何苦?”
玉无痕心里顿时如万浪滔天,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那日他离开房间,经过她身边时,在她身体里注了一股真气,虽然不能解毒,却能缓解她的疼痛。踏出房门之时,又气愤自己的心软,一用力捏碎了酒杯,利刃入肉,鲜血淋漓。
这些,燕长宁都知道。
所以,何苦如此?
她放下他的手,转身离去,徒留一阵醉人的香味,回荡在他的鼻尖。
从始至终,她没有看他一眼,他却一直在看她。面色淡粉,嘴唇柔亮红润,眉间朱砂依然醒目,额头光洁,看来,她的身体养得很好,那股真气发挥了作用,没有什么疾病。
玉无尘倚在亭内,抱起手似笑非笑的问,“师哥,燕长宁那般失意,可是为了你?你手上那伤,可是因她而生?”
玉无痕略微垂首,似是默认。
“啧啧,”玉无尘笑着说,“看来大师兄要铁树开花了。”
玉无痕不理他的调笑,径自走进亭子,一脸正经的问道,“此行如何?”
玉无尘转身坐下,倒了杯酒,摇头叹道,“盐场那边的事儿咱们玉屏山庄是搞不定了,皇帝兴许会将它交给别人,我猜不是段麒麟就是陆月城。”
听到段麒麟三个字,玉无痕眼波一黯,随即不动声色的问道,“北镜周家如何?”
玉无尘颇有深意的笑笑,“蠢蠢欲动。”
“什么意思?”玉无痕转头问道。
玉无尘缓缓站起身,走了两步,目光落在远处,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再过半个月,海疆太子越峥就要来朝,到时候,免不了一场宫廷宴请,莺莺燕燕们,又要争着爬上越峥的龙床了。”
似乎是答非所问,但玉无痕皱眉思索半晌,接着他的话说道:“北镜周家要借此机会攀龙附凤了。”
“没错,”玉无尘转过头,“北镜周家的二小姐周华眉将要前来参加宴请,论才论貌,她都是内定了,海疆太子妃非她莫属。”
他“唉”了一声,又嘭的坐下来,“要不是荣王聂淮反叛,他的女儿聂英就该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妃,哪儿还轮得到周华眉……”
玉无痕静默一会儿,开口道,“这次越峥来,不仅是为娶妻,还是为海疆与天顺二十年前的一个约定,我们若是胜了,海疆那几座发达的城池,就都要如约归入我朝的囊中了。”
二十年前,海疆与天顺开战,天顺朝以绝对的优势胜出,逼迫海疆交出边境几座重要城池,当时年纪轻轻的海疆皇后越侯氏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愣是让天顺退兵城外,并让先帝答应许她国一个君子协定,那就是,海疆太子成年娶妻之时,与天顺朝和亲,并且若天顺朝中有人回答起她所出的几个问题,那几座城池将不计回报的当聘礼送上。
传说,海疆皇后越侯氏是一个奇女子,与海疆王夫妻情深,年纪轻轻便征战沙场,胜多败少,是海疆第一女将,并从此立下了海疆一夫一妻的制度,让其他各国大为不解,可现在,海疆临海,富庶丰饶,人情质朴,畜牧发达,也羡煞其他国家。
半个月后,海疆太子将带着海疆皇后的千古之问驾临天顺,并娶走一位天顺姑娘。
玉无尘捏着酒杯,脸上突然出现了隐隐愤恨的神情,指骨不自觉的咯咯作响,像是在忍着什么。
“怎么了?”玉无痕见他如此,不禁奇怪道。
玉无尘扯开一个笑容,但阴狠之色未散,“北镜周家,欺人太甚。良民百姓被苛捐杂税折磨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们却大鱼大肉,还要与海疆和亲,拉拢海疆兵力,图谋不轨……”声音越来越低沉,周身杀气越来越重。
“无痕,我看不到正义。”
玉无痕叹道,“世上没有绝对的正义。正义要靠战争和武力来创造。”
玉无尘侧脸望着他,狭长的眼眸里暗浪翻滚。半晌,他低低的问,“你曾经的武力和战争,换回了正义吗?”
玉无痕眼眸蓦地一紧,侧脸望着他,皱着眉久久不言。
玉无尘轻笑一声,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望着远方叹道:“依然换汤不换药……”
年关渐至,天顺城最近处处张灯结彩,爆竹连天。玉屏山庄在除夕这一天,举行了隆重的家宴。一大早,侍女们就在忙着准备伙食和酒水,燕长宁闲得慌了,便也来帮她们包饺子,贴喜字。
前两日,莫云寒偷偷来找过她,塞了一小瓶好酒在她手里,闻着都令人馋虫大动。不过那瓶好酒她没有喝,而是埋在了梅园。那是属于真正的燕长宁的东西,她不敢随意享用。
那日她在山庄大门挂灯笼之时,曾见得皇帝的亲卫队驾临山庄,赐御膳好酒十二坛于玉屏山庄,还赏赐了金银珍宝无数,她感到惊讶,却听得扶秀说这是家常便饭,每一年皇帝对玉屏山庄都格外恩泽优厚,再加上朝廷宦官对玉苍龙的巴结和贿赂,玉苍龙其实早就富可敌国了。
燕长宁听闻后不禁讶然。原来朝廷与玉屏山庄有这样深厚的关系,其间各个王公大臣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与玉屏山庄相缠,只怕绝对不简单。
除夕家宴,温暖热闹。
“长宁,几日后的宫廷盛宴,玉屏山庄收到了两份邀请函,你和无痕一同去。”席间,玉苍龙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话。
众人皆停下筷子,转头望着他们俩。三日后,海疆太子越峥将要来朝,此次宫廷宴请必定极为隆重。
“爹!”玉翘一把放下筷子,拉着玉苍龙的手臂摇晃撒娇,“我也要去!”
玉苍龙扫她一眼,“你去干什么?女孩子家家,抛头露面的,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玉翘就算不抛头露面,只怕也无人敢娶啊……要娶,也只能是……
大家望了望燕长宁,随即马上低头,动作一致的扒起饭来。
玉翘撇撇嘴,负气的拿起碗筷,嘟着嘴心不在焉的扒拉着,心里也觉得奇怪,往日的宫廷盛宴,爹爹都会点派玉无痕玉无尘两位座下弟子前去赴宴,为何这一回换成了玉无痕和燕长宁?
……难不成,爹爹要成全他们二人的断袖之好么?
玉翘碗筷一抖,洒了几粒饭出来。
燕长宁也讶异,她不禁问道:“为什么?”
玉苍龙没有正眼看她,只是漫不经心的道,“你是玉屏山庄新面孔,让人见见也好。”
燕长宁蹙了眉,这话几个意思?是要她暴露在段麒麟面前,还是要彻底将她困在玉屏山庄?看来知道别人那么多秘密,不是一件好事。
玉苍龙像是猜到她所想,停下筷子,提醒道,“记住,你代表的是我玉屏山庄,不必担忧。”
燕长宁依旧心神不宁,眼眸一抬,撞到对面的玉无尘,只见他眉眼深深,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