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找茬(1 / 1)
仆人推开内堂的门,迎面一股让人迷醉的奇异香气,厅堂正中摆放着巨大的铜质香炉,仆人绕过香炉,来到桌前,躬身道,“侯爷,那女子已经三天未进米食,侯爷要不要去看看她?”
段麒麟正坐在书桌后执笔写字,闻言沾满墨汁的笔蓦地一顿,在宣纸上浸出一圈浓黑。他收了笔,站起身,迈出步子,“去看看。”
湿闷黑暗的水牢里依然阴沉森冷,水声嘀嘀哒哒似丧钟轻鸣。段麒麟踏过冰冷的地面,衣角的金色云纹一尘不染,贵气逼人。
牢头打开沉重的牢门,他走进去,负手站在一方,居高临下的盯着睡在地上的女人。为避免她晕死过去,牢头每隔一定时辰,就会往昏迷的她身上浇上一桶冷水,随即又将她烤干,要死不活的吊着命。
八郡主听到响动,闻到熟悉的奇香,睁开了沉重的双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抹一尘不染的衣角,黑色锦靴在幽暗的亮光下泛着暗线龙纹。她抬起眼望向段麒麟,已经没有了冷哼的力气,只是恨恨的看着他。
段麒麟蹲下身子,眉眼间一股玩味的表情。
“已经三天了,”段麒麟首先开口,“你还是不肯考虑我的建议?”
她狠狠瞪他一眼,“呸!做梦!”
段麒麟啧啧而叹,“你就那么想死?”
她眼波一颤,闪过一丝犹豫。
那抹犹豫被他收入眼中,他眉梢一挑,起身,一面踱步一面说:“满门抄斩逃匿之罪,加上欺君之罪,你以为你能善终?”
她攥紧手指,眼波越发黯淡,隐现绝望之色。三天前,他亲自验证,她不是真正的八郡主,因她肩上没有那个胎记。
她的确不是八郡主。当年八郡主因染天花而亡,荣王聂淮为维持八郡主与海疆太子越峥的和亲关系,在民间找了一个与她同岁的女孩充作八郡主,杀掉了所有知情人,也瞒过了朝廷所有人。她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成为了荣宠加身的天潢贵胄。
她只是一个流落民间的孤女,虽然荣王并非她的亲生父亲,可那十二年的爱怜与荣宠即便假意,她也感激在心,她将他看做真正的父亲,心甘情愿的承担起远嫁和亲的任务。可这一切,都被眼前这个人毁灭了。他杀了她的父亲,灭了她的满门,毁了她的未来,现在,又无情的戳破了这个持续了十二年的谎言,将她的憧憬与缅怀烧得一干二净,怎能不恨?
她闭上眼睛,颤抖着妥协,“我答应你。”
段麒麟转过身,眼神并不是很讶异。他早料到了,对于濒死之人,只要有活着的机会都会死死抓住,这是一种本能。
他突然勾起嘴角笑了起来,眼里浮现几许邪气,如同地狱阿修罗,身边开出无数灿烂的蔷薇。
“再过两个月,海疆太子越峥就要拜访天顺,到时候你会被进献给皇帝。之后,你会明白该怎么做。”
她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当着本该是未来夫婿的人,被进献给皇帝,这是一种怎样的羞辱?皇帝已经年近花甲,一想到那副半截入土的身子散发出的腐烂气味,她便恨。
段麒麟最后瞥她一眼,转身离去。
“替她换装,好生伺候着。”
最后一个仇人都已死在年幼,有些遗憾。不过好在他终于找到可以藏在皇帝身边的人,这种人,被他掌握着把柄,最不用担心她的忠诚,并且,绝对不会说出他的真实身份。一来无凭无据,二来她不蠢,知道若要杀她,他有无数种方法。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一定会留着命报仇,所以不会轻易放弃。
不过,在她报仇之前,她就会失去价值,那时,杀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对于仇人,他向来不会给他们任何羽翼丰满的机会。
地牢大门打开,阳光开在他的眼角,苍穹之上,赫然一只盘旋的黑鹰。
此时,玉屏山庄内的一处假山园林却异常热闹,一个衣冠楚楚的少年斜着腿坐在高高的假山上,如瀑的墨发随意的扎在脑后,泻下三千青丝,巴掌大的脸庞如雪般净白,黛眉下,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闪着灵秀的光,额间罂粟般的朱砂灼灼扎眼。
少年张腿散漫的坐在石头上,对着下面一群专注的小弟子侃侃而谈,水眼微眯,面目可亲。
“接着呢,唐僧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孙悟空,那朴素的农妇果真就是白骨精变的!不禁一阵后悔啊,自己就要被蒸来吃了,自己最神通广大的徒弟还被他赶跑了,能不悔吗啊能不悔吗!?”
少年手口并用,绘声绘色的讲诉一个个段子,深情又投入。他边讲边嗑着瓜子,粉唇吐着瓜子皮,动人的一张一合,莹白的耳垂在碎钻的阳光下显得粉红通透,让人恍然生出一种“此物为雌”的错觉。
“那唐僧活该!谁叫他不分青红皂白赶走了孙猴子!”一个听得入迷的小弟子张口说道,眉目间尽是愤懑之色。
“就是!他被蒸了才好!”另一个也随声附和道。
“哎哎,燕大哥,那最后怎么样了?孙悟空救了他师父吗?”
女扮男装的燕长宁睨着底下一群小子,余光可以看见边上还围了越来越多的年长弟子,其中竟然还有徐大学士之子徐晋——一个前几日与她大打一架心有不服的弟子。此刻他也被吸引到此处,看向她的眼神明显还含有轻蔑和不屑。
燕长宁一看到他心情就非常不好,她摆摆手,“不讲了不讲了,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着拍了拍手中的瓜子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摸着肚子叹道:“唉,饿了饿了。”
底下一群人立刻骚动起来。
“什么呀燕大哥,今天才讲多少?不行,继续继续!”
“燕大哥,再讲讲再讲讲,没听够!”
一群小孩子明显还意犹未尽,此刻都对她撒起娇来。燕长宁一叉腰,指着下面佯怒道:“喂喂喂,免费讲给你们听已经很不错了,不要得寸进尺啊!明天再讲!本少爷饿了!”
说着不顾底下众小孩众弟子不平的眼神,跳下假山石,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唉,没劲——”
“散了散了,明天再来。”
密集的人群从中间散开,许多年长些的弟子也意犹未尽,不过没好意思缠着燕长宁,也就随之散开了。
燕长宁正揉着肚子往饭堂走,肩膀却突然被人一把搂上。
“长宁,又在讲故事了!”她转过头,便看见那张熟悉的笑脸。
她立马扯出一脸笑,“于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说着不动声色的扭着肩膀,企图将肩上的手臂扭开。
谁知那人完全没意识到,反而搂得更紧了,对她嘻嘻笑道:“哎,长宁,你那几招真好用啊,连红花楼的花魁都被我收了。什么时候再教我两招?”
燕长宁斜眼瞟着这位纨绔公子,不禁感叹,礼部侍郎于石章的儿子于远之怎么就是这么一个整日倚红偎翠的不思进取的主儿?
玉屏山庄是朝廷私塾,由于离城远,又在山上,许多皇室宗亲和朝廷官员都很乐意将自己的儿子送上玉屏山庄进修学识和武功,一可以防止他们闯祸,二也乐得清净。由于只收男子,所以燕长宁不得不女扮男装。玉屏虽然有人道自由,可也向来戒律森严,于远之整日的往山下寻花问柳,玉老头竟也不管他?
思及此,她不由得正过身子纳闷道:“于兄,玉老头怎么能这么包容你这种三两天就下山混耍的弟子?真是让人想不通。”
“嗨……”于远之用一副“你小子没见过世面”的表情挑眉笑着,他凑近她,手指做成一个搓钱的动作,贼兮兮的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见燕长宁微微扬眉,不由得得意的双手抱胸,眼睛飘到远处叹道:“我爹把我放在这儿,就是希望我不要在他身边给他生事,至于我自己怎么个活法,完全看我。再说,”他耸耸肩,“我也没给玉老头惹事啊。”
燕长宁故作深思的点点头,玉老头看起来不染世俗不惹铜臭,谁知一样的黑!
思索间,于远之的手再次伸过来搂着她往前走,“长宁,走走走,常春阁的酒真是不错,我带回来两瓶,咱们猜拳!”
燕长宁顺从的被他搂着往前走。假山树林间,于远之滔滔不绝的对她讲述在山下的所有奇遇,事无巨细。欢声笑语充斥玉屏山,林间鸟儿扑簌簌飞出,渲染着一方冬阳更加灿烂。
走进偌大的饭堂,四处闹哄哄的,燕长宁四处瞅瞅,畏畏缩缩的不敢往前。
于远之察觉到她的停顿踌躇,不由得转头问道:“燕老弟你怎么了?不会是怕徐晋那家伙吧?”说着抬起眼睛回忆道,“我记得那家伙两天前就被你收拾得叫他往东不敢往西了。”
“嘁……”燕长宁从于远之的胳肢窝下探出头来,“谁怕他啊,我是怕……”她边说边往张大眼睛谨慎的四处张望。
果不其然,旁边突然掠过一个粉色的不明物体,裙带飘飘,身姿玲珑,袅袅婷婷,正满脸含春的朝燕长宁的方向大步奔来。
“长宁!”
一旁的于远之见势,立即闪到一旁,他恍然大悟燕长宁是怕什么了,这玩意儿不止燕长宁怕,全山庄上下没一个不怕的。
燕长宁躲闪不及,只有闭着眼睛任一身软糯香气的女子上前一把紧紧将她搂住,脸蹭着她的颈子,边跳着边撒娇道:“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你半天了!”
燕长宁的脖子被她又搂又扯,几乎喘不过气。她挣扎着拉下女子的手臂,边拉边说,“哎哎,玉翘……咳咳,玉翘,莫激动莫激动……”
饭堂所有人似乎都看惯了这个景象,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就都径自吃自己的饭了。谁都知道,这半个月来,玉苍龙的女儿玉翘大小姐爱慕新来的小兄弟燕长宁,小小年纪,行为夸张,毫不掩饰对燕长宁的热情。不过这位玉翘小姐向来个性强烈,豪爽大方,爱欺负人,此举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于是众人纷纷感叹,这位燕兄弟有福气哇,刚一进山庄就被庄主的女儿看上,说不定过一段时日,就要成为玉老头的乘龙快婿了……
燕长宁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玉老头会把她当作乘龙快婿?先不说她是女儿身,就算她是男儿身,他怀疑试探她都来不及了,还会把女儿嫁给她?
可是,这个玉翘虽然跋扈乖张,可心底并不坏,只是有着被宠惯的小女儿心性罢了,况且她对自己热情顺从,玲珑乖巧,让她讨厌不起来,再者,她是个女子,燕长宁下意识未曾避嫌,所以也就容许她对她的各种肢体接触。这可不得了,玉翘越发欢喜得厉害,就差一口咬定燕长宁是她夫君了。
“来,长宁,坐这边——”表达完对燕长宁的热情过后,玉翘拉着她往自己的位子走。燕长宁路过徐晋身边的时候,分明看到他愤愤不平的样子,皱着眉头,两只眼睛瞪着她,活像个赌气的小少爷。
燕长宁心里暗笑,她早就觉得这人对玉翘有几分意思,如今看来,似乎不假。
她转过头对于远之讪讪的笑。于远之抱着胸一副“你小子真有艳福”的表情盯着她。
啪——
刚刚还闹哄哄的饭堂陡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徐晋的身上。他从桌前霍然起身,怒目注视着燕长宁,胸膛起伏个不停,真真气极了的模样。方才便是他狠狠撂下筷子弄出的声响。
“徐晋,你干嘛……”玉翘咕哝道。要是以前,玉翘早就对他吼过去了。可是今天,她感觉这个人似乎有点不一样,像是愤怒到了极点,像被扯了毛的狮子,不能再被人撩拨了,这才放柔了声音。
燕长宁眉梢一挑,静静的看着徐晋。
这人前两天就因为一点不快与自己发生口角,她本不想与他计较,谁知这人跟婆娘一样,记仇得很!竟然趁她不注意在她的饭菜里搁了重重的盐。好吧,这也算了,幼稚一点也没什么,但他还不肯罢休,居然逮了只死耗子放进她的鞋里!好像硬是要和她作对,直到她还击为止。燕姑奶奶活了二十七年,从没被这种小人欺负过。她从小的命门便是耗子,他纵不知道,也不能这么恶心人啊!为示威信,她揍了他一顿,虽然揍得很轻,只是意思意思,但要不是玉翘千求万求,玉苍龙早把她关禁闭了。如今他嘴角还有一些乌青,打架失败的耻辱加上被夺所爱的愤怒,他自然生气。
“燕长宁……你……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你根本不是君子!你勾引良家妇女!你……你根本就不是人!”他手指着她,愤怒中带着一丝胆怯,说罢,还拿起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当头劈来!
“啊——”玉翘在一旁惊慌的大叫着,被一旁的师兄弟拉离危险范围。
“徐晋——”不远处的于远之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
所有人再次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张板凳劈向燕长宁的脑门。
燕长宁纹丝不动,眼神有些无奈,她伸手一挡——
板凳打出一声闷响,如削葱根的手指握住了当头劈下的板凳一脚,震得她手臂一麻。随即她手臂一扭,板凳顿时从徐晋手里脱落,他一时未控制好平衡,哐啷一下摔了下去!这一摔,连带着拖倒了饭桌,一桌菜肴米饭跟着翻滚而下,碎的碎,洒的洒,地面顿时一片狼藉……
燕长宁将板凳扣在倒地的徐晋身上,随后一脚踩在板凳上,撑着身子居高临下的对徐晋说:“徐兄,你平常的武功怎么学的?太丢玉老头的脸了……”
饭堂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于远之甚至宽慰的抚抚胸口,“我就知道,谁能打得过他……”
玉翘更是从一旁跳出来,又惊又喜的将她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担忧之色溢于言表,“长宁,你有没有事啊?”
燕长宁没有理她,只是盯着徐晋越来越铁青的脸,看着他越来越红的眼眶,心中有些许不忍。
明明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发起的一场“战斗”,却悲惨的失败了。更悲惨的是,被人踩在脚下的他,竟然没有得到所爱之人只言片语的关心。
丢脸,伤心,愤懑。
其实她也不想的,只是这人实在太幼稚,她也只能以牙还牙了。看他的脸色不好,燕长宁心一软,刚想移开脚放他起来,谁知饭堂门口突然传来一声不悦的质问——
“是谁说徐晋丢了我的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