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若问生涯原是梦（七）再回卓府（1 / 1）
“明日便是卓昊发丧之日，皇上一定会准你出宫，到时我会派人在宫外与你接应。”盛千世将汤药递给莫醉，低声道，“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要回来了。”
莫醉脸色苍白，毫无一丝血色，慢慢喝完了药，虚弱道：“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我没有如姑娘所愿，这一次也不会，请盛姑娘以后不要再提及此事。”
“你难道真的以为那个皇帝对你是真心的吗？”盛千世冷笑一声，道，“后宫虽无佳丽三千，但各宫妃子非富即贵，他若要想坐稳江山，个个都得罪不得。以前，他谎称心中挂念故人不肯立后，而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你……”
“我心里很乱，没有心情与你讨论这些事情。”她重新躺下，紧紧拽了锦被，闭上双眼，低声道，“盛姑娘请回。”
“是无心还是不敢？”盛千世冷然道，“就算卓昊已经死了，而且是因为皇帝派他上战场才旧疾而发的，你的心中还不是对那个皇帝念念不忘？你现在是为卓昊伤心，但更多的怕是对自己又恼又恨，恨自己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更恨自己在他生命垂危时却将他忘得干干净净，反而与另一个男子倾诉衷肠。你绝食，你痛苦，不过是要折磨自己以求安心，何必做出一副肝肠寸断的痴情模样来自欺欺人？”
一字字，如同利刃一般刺入心间，她揪心不语，闭上双眼，任由两行清泪蜿蜒流下。
“你现在只是一个女官，便几乎丢了性命，如若真的与那些贵人妃子争宠，只怕死得更快。”盛千世心中一软，语气却依然清冷，“你以为那个皇帝真能护你一世吗？如果他真有能随心所欲，便也不会连自己的婚事都作主不得。如果你的存在危及江山，即便他有心，也无力护你周全。自古皇家多无情，你是想成为每日翘首盼君恩的痴怨女子中的一个，还是想成为天下唾弃的红颜祸水？”
“你知道我想留在这里的原因。”她低哑开口，声音虚弱却决然，“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的。”
盛千世神色一黯，终于承认了自己是在多费口舌的事实，心下一横，道：“即便你能查到真相又能如何，你以为以你一人之力，便能手刃仇人吗？”
“姐姐终于肯认我了吗？”她轻笑一声，泪痕纵横的脸上却更添凄然，“既然你也知道查到真相也不能手刃仇人，为何还潜在宫中不愿离开？”
盛千世心中暗叹，往日的清高桀骜终于缓缓化为了春水柔情，低声劝道：“你为何就不肯听我一句？阿瑛已经来找过我了，她说阿仁和阿莫失踪了，她也早与你恩断义绝。如今天下再大，也只剩你我可以相依，若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阿叔阿婶？”
“那你就告诉我，真相究竟如何。”她缓缓睁眼，闪着泪光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决然道，“如果你不说，就算舍了这条命，我也定要查出真相。”
见她的目光清冷而漠然，脑海中突然跳出她小时候傻笑的模样，盛千世心中一酸，神色微动，不由移开了目光，迟疑片刻，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也好，知道了真相，也许你便少些痛苦。”
盛千世叹了一声，面色一柔，伸手将替她盖好锦被，语气轻缓：“好，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是，你要答应我，明日出宫之后，不要再回来了。”
突然捕捉到了她眸中一闪而逝的悲悯，莫醉心中一沉，莫名的不安如潮水般袭来，竟有一刹心生胆怯，意欲逃避。
但有谁能逃过无人能改写分毫的过去。
盛千世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时间太长，西玫警惕地透着门缝看了看房内，见莫醉依然躺在床上，和这几日一样不吵不闹，心中稍安，对盛千世微微一福：“盛姑娘，大人好些了吗？”
“皮外伤好医治，心病却还需心药医。”盛千世面容如昔清冷，道，“明日便是卓将军下葬之日，最好让她去送一程。”
“皇上已经派人送来了出宫的令牌。”西玫点头，道，“明日我和莫虎会送大人出宫。”
这个皇帝倒是细心豁达，盛千世轻唔了一声，提着药箱举步离去。
目送她离开，西玫正要关门，却隐约听到房内一声轻唤：“西玫。”
连续六日，莫醉一个字都未说过，此时突然听到她的唤声，西玫以为自己听错了，与席鸾对视一眼，见她也是又惊又喜，忙推门而入。
莫醉的脸上挂着泪痕，精神依旧不振，一双眼睛明明有了些神采，却凄恻如冷风掠过秋雁般绝望无底：“我饿了。另外，准备一套白衣，明日我去拜祭……卓昊。”
经过几日暖阳高照，街上的积雪已经化成了冰水，但一经一夜北风的肆虐呼啸，又结成了一层薄冰，路滑难行。
时辰尚早，夜色朦胧，冷风嗖嗖吹过，大街上几乎不见一个人影。
但卓府的门口，穿着丧服的百姓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其间不乏老人女子，每个人都面带哀容，在冷风中悄然而立，不拥不挤不吵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妻子依偎着丈夫，儿女扶着父母，即便哭泣也是压抑着嗓子低声抽噎。
大门的另一侧，整齐肃然地立着一队将士，纵然卸下了盔甲换了白衣，也依旧站得笔直，几经血雨腥风生死轮回也从不皱一下的眉宇间尽染痛心。年纪小的兵士忍不住落下眼泪，但目光依然坚毅，依然一动不动。
整个天地间都弥漫着哀伤与悲凉。
刘管家正吩咐下人将刚热好的稀粥一一分发给站在门口的百姓，但几乎全都摇着头推开。
没有人留意到已经站在门口的一个黑衣少年和两个白衣女子是何时过来的。
“刘叔。”
听到身后一个憔悴的声音低唤，刘管家回头，看清眼前面如缟素的女子，一愣之后，颤着声道：“阿珞，你回来啦？”
见一向精神矍铄的刘叔此时满面沧桑，鬓间白发丛生，比半年前苍老了许多，她心头一酸，眼中噙着泪水，用力点头：“我回来了。”
刘管家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仿若见到了分别许久的女儿一般，突然间老泪纵横，连连点头，只是一个劲儿地道：“好，好……”
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她的嘴角扯开一个小小的弧度，拉过身后的莫虎，道：“刘叔，你看，我带谁过来了。”
刘管家也抬起袖子擦了擦双眼，向前凑了凑，端详了半晌，才问道：“阿虎？”
“是啊，阿虎。”她明明笑着，泪水却止不住地淌下，“他现在是宫中最年轻的御林军侍卫，您看，我们卓府的人，个个都是好样呢。”
“好，好……”似乎忘了这个小鬼头曾给自己惹了多少麻烦，刘管家一把抓过他的肩头，不住点头，“还不到一年，竟然长这么高了，也比以前胖了，好孩子，是不是病都好了？能吃几碗饭了？有没有开始读书啊？”
清冷的小脸上终于露出和自己年龄相符的稚气，莫虎的唇角微微一弯，很顺从地一一答道：“嗯，都好了，一顿能吃两三碗饭，书也开始读了。”顿了一顿，又问道，“刘叔，您还好吗？”
一直悲伤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刘管家连连点头：“好，好，我都好！”
见越来越多的人向他们看来，莫醉不愿在此耽搁太久，向前一步，声音低沉：“刘叔，我想进去见他最后一面。”
刘管家无奈地看着她，长叹一口气，过了半晌，才为难道：“阿络，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唉，夫人下了死令，说即使你带着圣旨过来，也不能让你踏进卓家半步，唉……”
莫醉心中一沉，明白老夫人恼她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这最后一面，无论如何自己也要见他。
她略一思忖，问道：“刘叔，二公子呢？”
“唉，大公子不在了，小姐不在家，夫人一病不起，如今府中上上下下都只靠二公子一个人打点，他现在正陪着卓家军的几位将军在灵堂守着大公子。”刘管家叹道，“夫人是特地当着二公子的面下令的，夫人身子不好，二公子也不敢公然违逆夫人。”
她也不愿让卓逸为难，想了想，又问道：“老太君呢？”
“自打儿上次太后寿宴，老太君就回普陀寺了，夫人怕她知道这个噩耗后会伤了身子，吩咐我们都瞒着她。”刘管家无奈道，“好孩子，夫人现在身子很虚弱，若我私自放你进去，她若知道，只怕病得更重了。你，唉，还是回去吧。”
莫醉知道他颇为无奈，抬眼望了望那道熟悉的高墙，此时却如九重天一般遥不可及，轻叹一声，对刘管家道：“刘叔，您去忙吧，等有时间了，我再来看您。”
刘管家点了点头，却没有动，两道眉毛挑了两挑，抬了抬手，放在胸前，指了指东面，又指了指高墙。
莫醉心中一动，感激地点了点头。
这是以前刘叔和她们经常做的小把戏。他总是一边义正词严地训着她们，一边挑着眉头指着老夫人所在的方向，让她们及早避开。
卓府最东是后花园，也就是说，卓昊的灵堂并不在他所住的小院，而是设在卓逸的欢落屋。
但是，如今院中一定每个角落都有人守着，即便翻了墙进去，也很容易被人发现。到时候就算见了他最后一面，老夫人知道了，也一定会怒火中生。
她怂恿小姐私奔，又拖累卓昊一生未娶，就算卓家有愧于莫家村，她也不能再做对不起卓家的任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