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1 / 1)
徐太后找了几个借口,接连杀了几个有名的胡人勋贵,邺城内登时谣言四起,说徐太后要杀尽国中胡人,然后再向东晋称臣。城中胡人便开始纷纷逃亡,邺城九门从五鼓开门以后,一直到天黑,都挤满了出城的车马。
原先谪戍漠北的虎贲军将士,未及起身,又全部被张豺等人活埋于城郊。虎贲军是后赵精锐,因为胡人勇猛善战,所以军中绝大多数士卒都是胡人。如此一来,更闹得人心惶惶,胡人迁徙的势头有增无减。
守卫邺城的禁军中有一支万把人的羌兵,这支队伍全部由西羌胡人构成,非常骁勇善战。最近听得谣言,再加眼看虎贲军被坑,早已人心思危。正赶上这日晚上,张豺手下的一个汉人将军巡营,发现了几个小校吃酒赌博。这将军大怒,将这几名小校打了个半死,其他军校百般求情,这将军就是不依,一定要将这几人活活打死,而且出言无状,说是羌狗全都该死。
这些羌兵都是粗鲁之人,一听之下无不大怒,当即大军哗变,杀了汉人将军,又向邺城发动进攻。张豺派出兵马镇压,这些派出去的军兵多是胡人,到了阵前当即倒戈,乱兵汇成一处,杀进了邺城。张豺无法抵挡,只得退进陵霄宫,死死守着宫禁。乱兵进城后又是一阵烧杀抢掠,也不论汉胡,尽都遭殃。
倒腾了一夜,乱军占了邺城,可这些人群龙无首,便商量着找个有名望能服众的人出来主持大局。这那群羌兵之中,有一名校尉颇有才智,当即保举了一人。此人是个元老大将,名唤梁犊,也是胡人,曾经和石虎拜过把兄弟,官拜征东大将军。梁犊很讲义气,对石虎极其忠心,在胡人之中也非常有声望,众人一听无不赞同。当即找来了梁犊,梁犊是个粗鲁武将,对徐太后他们杀石虎诸子和胡人勋贵,早就极其不满,见乱军来找他当领袖,也不多想,立即答允。
乱军进城,轻梅便一直躲在冉闵府里,吩咐家将守住府邸不让乱军进来。徐太后几次派人来接她进宫,她都把来人扣在府中,自己却绝不出冉府半步。
等到天亮,府外大乱,家人急忙跑来禀报,说突然来了无数军兵,已将冉府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轻梅问为首何人,家人答是梁犊。赵轻梅低头想了想,嫣然一笑,传令撤下家将,放乱兵进府。
梁犊带着人马进府,把轻梅团团围住。轻梅坐在大厅正中,对这般杀气腾腾的乱兵巍然不惧。梁犊大步上前,指着轻梅的鼻子,大声责骂道:“我们为先帝开创基业,披荆斩棘,出生入死。现在又犯了什么罪?要将我们斩尽杀绝?都是你这些奸佞晋狗,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我们先帮太后将她身边的奸贼除掉,再向太后请罪。”说着便要一拥而上,将轻梅乱刃分尸。
轻梅一脸沉肃,款款起身,道:“我虽有罪,但罪不该死。我现在有个天大的秘密,如果你杀了我,将来后悔的一定是你!”
梁犊一愣,哈哈笑道:“死到临头,你还想要挟本督么?”
轻梅一笑,也不起身,反问道:“梁将军,你可知太后为什么要杀尽国中胡人?”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帮奸佞小人,从中挑拨?”胡人一向对主子极其忠心,所以事至如此,梁犊也不敢在口头上对太后不敬。
轻梅凄然一笑,换上一脸的楚楚可怜,无奈地对梁犊道:“我和太后姐妹情深,这个秘密我本应该永埋心底,可是先帝将我收为义女,待我恩重如山,做女儿的如果不孝,难容于天地之间。为了这事,我翻来覆去得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今日将军起兵,倒省了我一番矛盾。我愧对先帝,将军等我把话说完,要杀要剐但凭将军,轻梅绝无怨言。”说着眼中已盈满了闪闪的泪水。
梁犊看轻梅一副玉洁冰清的模样,心有不忍,便道:“有话请讲。”
轻梅便对梁犊将自己的一番说词娓娓道来,梁犊听完,惊得浑身大汗,体如筛糠。轻梅低下头,轻声言道:“此二人,现就在我的府上,将军可以详细查问。”梁犊连叫“快请”。
轻梅向下人打个手势,下人便从后院带出一对乡下夫妇。那对夫妇乍见如此多凶神恶煞似的军兵,吓得瘫软在地。轻梅把二人扶了起来,说道:“两位不必惊慌,把那些话对这位将军再说一遍,就没事了。”两人就跪在梁犊面前说了一遍,与轻梅所言相差无几。
梁犊听完,两只铁拳攥得“咯咯”直响,大骂道:“好个贱人,我说怎么她视我等宿将老臣如同寇仇,原来是个孽种!”随后,他一下跪倒在轻梅面前,大礼参拜,道:“公主殿下,原谅老臣刚才多为失礼,若不是殿下深明大义,我等全都要万死不得宽恕,死了也会愧见先帝。来人,我们一起去问问那个贱人。”说完,拉着轻梅和那对夫妇出了冉府,上马传令,尽起全城之兵包围陵霄宫。刚才轻梅的一席话,厅上之人全都听在耳里,转眼就传遍了全城。城中所有的胡兵胡将,和石家的原先的老臣宿将,无不义愤填膺,睚龇尽裂。
梁犊带着众人把陵霄宫团团围住,立马横刀,对着宫门箭楼大喝:“梁犊有要事,要乞奏陛下并太后皇娘。请太后速速升上太武殿。”城上守卫门官答道:“儿等既然要参贺万岁,为何不再宣德门外击鼓撞钟,却带来许多兵马,有何用意?”
梁犊哪有耐心和他罗嗦,从箭囊中抽出一支雕翎箭,韧扣搭弓,“哧”的一声,一箭正中那门官的嗓心。梁犊大喝:“尔等快快去禀报,否则休怪众军校耐不住性子,翻脸无情。”梁犊身后几万乱军,齐声呼应,直如山崩海啸一般。城上的御林军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跑往后宫去禀知太后。
徐太后早就听到宫外的喧哗之声,等接到禀报,也是大吃一惊,没有法子,只得抱了皇帝,来到陵霄宫陵霄门的箭楼之上。她看见梁犊率着大军,见了自己和天子,仍是端坐马上,公然不拜,心中不禁大怒,杏眉立时倒竖而起,大声喝道:“卿等见了哀家和天子,为何不拜?”转眼看见站在下面的轻梅,问道:“轻梅,你怎么也在这里?”
轻梅低下头,不敢看徐太后。徐太后心中暗想:莫不是她被乱军捉了?这可怎生救他?不等太后细想,只听见梁犊仰天大笑,道:“你还有脸让我等参拜。当初先帝纳你为妃,我等就一直苦谏:汉人女子无不奸邪□□,不可迎入后宫。可惜先帝不听,终于酿下如此奇祸。”梁犊用钢刀刀尖指着徐太后怀里的天子,道:“你快将那小畜生扔下陵霄宫摔死,我等看在你久奉先帝的面上就饶你不死。”话音未落,轻梅身后的那对夫妇,一齐滚在梁犊马前,痛苦嚎啕,苦苦哀求,道:“将军,你可要饶了我儿的性命啊……”那妇人更是撒泼打滚,冲着箭楼上徐后怀中的天子大叫:“我儿,娘疼你呀……”
徐后抱着天子在陵霄宫上已气得浑身乱颤,定了定神,对梁犊骂道:“梁犊,你好大的狗胆,找了些什么人在此胡言乱语?”
梁犊也气得胡须乱抖,提着大刀,喊道:“你还有脸问?先帝幼子石世去年就已不幸染疾病故。你怕失去靠山,偷偷把太子埋了,得知这对夫妇之子和太子同庚,便抢了他们的儿子,扮作太子,想要瞒天过海。你假传先帝圣旨,杀了石敬石遵全家,好保你这个冒牌货称帝,从此以后,你就可以一手遮天了!你想杀尽朝中胡人,立这个汉家的杂种为帝,嘿嘿,天可怜见,你的阴谋已经败露,快受死吧。”不等梁犊说完,徐太后气得反笑了出来,骂道:“你这蠢才,乡间愚妇的话,你也信以为真?”
那对夫妇跪在梁犊马前,磕头犹如鸡啄碎米,哭叫道:“那上面的孩子确是小儿。我们夫妇俩就这么一个孩子,我们昼思夜想,求将军做主呀。”那女的接着道:“我孩儿的背后左肩胛骨下有一个三寸长的胎记,将军如果不信,一看就明白了。”
梁犊望了赵轻梅一眼,抬头朗声道:“娘娘可曾听见?你将孩子的衣服解开,如若没有胎记,我梁犊冒犯天颜,便在此处自刎谢罪。”
徐后抱着天子,看着地上撒泼打滚的那对夫妇,心中暗想:哪里来的乡下夫妇,敢是看花了眼,还是想儿子想疯了,怎么把我的儿子认做了自己儿子?石世是徐后亲生之子,儿子身上的肌肤体毛一丝一寸,做母亲的无不了如指掌,背后哪有什么胎记?难怪大军哗变,原来有此谣言。徐太后本想当着这么多人,给皇帝脱衣服验胎记,实在有损天颜,但转念一想,如果不这样做,恐怕这些乱兵不肯退兵,还是让一步海阔天空,这就传旨,召来了两个太监给皇帝更衣。
旨意一下,宫门内外,好几万人,顿时鸦雀无声。从梁犊、轻梅到徐太后身边的太监宫女,连同陵霄宫下的数万叛军,一个个都秉住呼吸,睁大了眼睛,翘首望着宫楼上的小皇帝。徐太后抱着皇帝,两个太监一左一右跪着给小皇帝解衣服,先把小黄龙袄脱了,接着是里面的小黄袍、衬袄,最后一层单衣一脱,露出了白嫩嫩的后背。只见那后背左肩之下,一条小手指长短的红记,如同一条小龙一般,清清楚楚的现了出来。
宫外数万将士顿时如海水一般沸腾起来,叫骂声,议论声,胡语胡骂,乱作一团。徐太后看见儿子背上的红记,一刹那惊得目瞪口呆。这胎记与皮肤连为一体,只能从胎中带来,和刀疤伤痕不同,可以后天而得。儿子背后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条红斑?徐太后看了儿子一眼,见儿子在自己怀里已然睡熟,且睡得如此香甜,全然不知这杀头大祸,就要降临在自己头上。徐太后帮儿子穿好衣服,镇静了一刻,对台下大声喊道:“天子背后为何有此红斑,哀家一时也想不明白,卿等暂时退下,等到明日,哀家自会有交待下来。”
梁犊在下面已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徐太后破口大骂:“你这贱人,现在还恬不知耻,自称君后。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大赵的太后,而是大赵的国贼,人人得而诛之。你还要等到明日,我等恨不得此刻就食汝之肉,喝汝之血。”说着话,挥舞大刀,便要攻城。那对乡下夫妇,还跪在马前哭喊,梁犊性起,挥刀斩了。
轻梅忙催马挡在梁犊面前,仰首对徐太后道:“姐姐,事到今日,妹妹也是无可奈何了。姐姐,把孩子交给他们吧,我担保他们不损害姐姐一根汗毛,保姐姐还做太后。你如不依他们,恐怕他们就要杀进宫去了。”
徐太后已看出轻梅并非被乱军挟持,反道是他们的座上之宾。徐太后看着满城的乱兵,又看了看怀中正睡得香甜的儿子,不由怔怔地落了泪来,对轻梅道:“妹妹,他们似乎待你不错。我现在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信了,皇帝确确实实是先帝的亲骨肉,你帮我跟他们去说,只要他们不伤害世儿,我情愿一死。”
轻梅看徐太后满脸泪水,怀中紧紧抱着小皇帝,露出一脸的祈求之色,想起以前她对自己的好处,不免有些心软,只是事已至此,再没退路。她双膝一软,跪在了宫门之外,号啕大哭道:“姐姐,我对不起你,我是狼心狗肺的蛇蝎女子。但…但,事已至此,姐姐就舍了怀中的宝宝吧。”接着转过身子,跪在梁犊面前,哭求道:“梁将军,我求你饶了太后,轻梅愿意一命换一命,用轻梅的一死,换太后一活。”
梁犊赶忙下马,把赵轻梅搀扶起来,说道:“如若不是殿下深明大义,我等至今还蒙在鼓中。殿下吩咐,我等敢不遵命。”然后,转身对徐太后说道:“你将这逆子扔了下来,我们看在公主殿下面上,绝不难为于你。可惜你如此卑贱歹毒女子,却有这等有情有义的姐妹。”
徐太后本是聪明之人,此刻轻梅和梁犊所说句句入耳。回想起前些日子,她天天跑到陵霄宫来,逗自己儿子玩,还给儿子喂过饭。她原以为是赵轻梅觉得儿子可爱,喜欢他,谁想得到她竟然有如此恶毒居心,凭空在自己儿子身上做出条胎记来,想谋害自己和小皇帝。徐太后凄然一笑,对轻梅说道:“原来是你,原来一切都是做的,我的好妹妹。”赵轻梅面红过耳,哪敢和徐太后目光相对。
梁犊见徐太后置之不理,当即传令乱军攻城。陵霄宫内的御林军多数是汉人,徐太后平素对他们不错,这一万多御林军殊死奋战,死死守着陵霄宫的宫门。梁犊带人连攻了半日,死伤无数,屡攻不克。梁犊气得哇哇大叫,下令将御林军众将士在邺城内的家眷,并全城的汉人,全都绑到陵霄宫外。
梁犊指着宫门大骂:“南蛮贱人,你不是想杀胡立汉么?我先将全城的汉人全杀尽了,看你还立谁?”说完传令下去,先将御林军的家眷不分男女老幼皆斩首于宫前。
一时之间,陵霄宫外,人头飞滚,血可漂橹。宫中御林军将士看着自己的父母妻儿惨死宫墙之外,全都摧肝沥胆,号啕呼喊痛哭不已,宫中登时乱作一团。徐太后听见外面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再次抱了幼主来到宫墙上,可是一眼望将下去,下面无数汉族的父老幼儿,尸横墙外,乱军还在继续屠戮,一声声临死前的惨呼哀号,如打鼓般传进耳内,一刹那,徐太后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她看了看怀中仍在熟睡的儿子,喃喃道:“如此杀戮,你们不怕上天怪罪么?”她看了看还在胡砍乱杀的叛军,喊道:“住手!”声音虽不大,语气也不怎么威严,宫外的数万乱军却全都不自主停下手,抬起头来,望着她。
徐太后面如素霜一般,脸上的泪痕早已擦净,她稳步站在箭楼正中,遥指梁犊道:“你不就是想要我儿的性命么?”又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轻梅,说道:“好妹妹,你不就是因为石虎杀你全家,你也要杀他全家报仇么?却又何苦杀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如此屠戮,你不怕上天责怪么?”说着话,抱着幼子,一步踏上墙头,纵身一跃,从那百尺高的箭楼上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