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1 / 1）
第二天，林聪在上午十一点敲了赵克强的家门。之所以挑这个时间，是不算早——赵克强应该起了，也不算晚——还没有到中午饭点。虽然有点自作主张，不过林聪还是从附近的小吃店铺买了包子和豆浆过来，作为一顿比起粥和咸菜更像是午餐的午餐。
门在敲了好一阵之后才打开，赵克强不太精神的脸露了出来。
“怎么……”林聪记得昨天离开的时候，赵克强已经跟平时的他差不太多了，除了声音还有点哑。可是现在的赵克强，好像又回到了前天晚上的样子。
“嗯……昨天睡得不太好。”
“是不是又难受了？”
林聪走进了客厅，把东西放在茶几上，跟着赵克强进了房间。赵克强一屁股倒在了床上，答案不言而喻。
林聪余光扫到了床头桌上的温度计，拿起来一看，上面的读数又跑到三十八以上去了。
“那是我昨天晚上量的。其实……你来的时候，我刚醒。”
放下温度计，林聪表情严肃起来：“你是忘了吃药了吗，要是吃了还这样，有必要再去医院了。”
“不用了，是我的问题……”接下来，赵克强向林聪承认，他昨天下午因为公事，又驾车到了单位，忙到晚上才回来，然后大概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又高烧了起来。这次他吃了退烧药，一觉就睡到了现在。
对此，林聪除了庆幸自己没有读设计专业以外，只能把“工作狂”三个字丢给赵克强。赵克强无奈的回答：“没办法。”
量过了体温，经过一夜的药效，现在倒也是低烧的范围。林聪问赵克强是否还要继续睡，赵克强说自己刚起，不想再睡了。林聪想起赵克强还没吃消炎药，看了看表，也差不多饭点，就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赵克强似乎早注意到了林聪拿进来的袋子，听到要吃东西，竟有了些活力：“对啊，你给我买什么好吃的了？”
“就是包子啊豆浆啊……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吃的下去吗？”
“吃的下去。我去洗个脸。”赵克强从床上爬起来，直奔厕所而去。
林聪不禁感叹，这个人只要是吃了药，哪怕没吃全，上一秒再累，下一秒也能生龙活虎。
从厕所里出来的赵克强，立刻就换了副面容。眼屎也没了，胡渣也干净了，头发都打理了一番。林聪坐在沙发上拆食品包装，看到赵克强的变化，不禁吐槽：“你这是洗脸吃饭，还是要去面试相亲啊？”
赵克强回答：“这两天光让你看我衰的样子了，也得让你看看我帅的样子。”
林聪笑了，心想：我之前哪次见到的你不是帅的掉渣呢？可是这话不能让对方知道，不然他非得得寸进米了。没错，是进“米”。
赵克强坐了过来，看着还冒着热气的包子，显得颇为满意：“不错，我都快三天没沾荤腥了。”
林聪不解：“你昨天没吃火腿吗？”他想起来，赵克强说他昨天去公司，晚上才回来。“你不会昨天晚上没吃东西吧？”
“实在是忙不过来了，从同事那顺了点巧克力。”
“巧克力？”林聪简直想要撞墙了。一个急性支气管炎患者，去吃巧克力这种上火的食物……林聪忽然又记起昨天那半锅小米粥。他“噌”地跑到厨房，果然锅还原封不动的在那里。打开锅盖，虽然是冬天，里面还没有出现太本质的腐化，但是他也绝对不敢吃了。
林聪洗手，把已经凝固的粥从锅子里扒了下来，一坨一坨地扔到废纸篓里，又接满水把锅泡了起来。
林聪回到了茶几前。赵克强知道他刚刚面对的是什么，有些愧疚的说：“对不起，昨天回来的时候挺晚的了，又不是很舒服，所以就洗洗睡了。”
林聪摇头：“别跟我说对不起，那是你的锅，这里也不是我家。”
“那你以后就把这儿当你家吧。”
林聪忽然觉得心底的某个地方被松动了。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豆浆要不要热热？”
“不用了，还没凉。”
“还是去热热吧。”林聪拿着豆浆袋子逃到了厨房。
热好了豆浆，林聪拿了餐具出来，两个人吃了一顿比昨天稍有滋味的午饭。林聪收拾完了碗筷，问赵克强还要不要开电脑工作，赵克强说还是待命，林聪在心里对他那公司鄙视了一遍，赵克强又补充说，今天应该不会像昨天那样非得过去不可了。
回到房间，赵克强吃过了消炎药，靠在床背上。中午的阳光照射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显得他五官格外的周正。林聪走到窗前，正要拉上窗帘，赵克强说：“我不想睡，你陪我聊天吧。”
林聪说好，把写字台的椅子搬到了床边。
赵克强问：“晚上怎么过？”
“不知道啊。我以为你计划好了。”
“是啊，本来是想给你做顿大餐的，不过现在我这样子……”
“你也有有心无力的时候啊。”
“我也不是铁打的啊。”
是啊。赵克强不是机器人，他有强势坚硬的一面，也有虚弱孩子气的一面。如果只是一个看上去光鲜，有男子气概的人，林聪难免会被吸引，但是以他的性子，也只是躲在远远的地方默默的观察，然后下次和小周聊天的时候提及一下。正因为看到了赵克强在那个外表下的另一面，林聪才会想要去真正的接近，去喜欢他吧。
“知道吗，你小时候可强势的很。”赵克强道。
“我？”林聪指了指自己，不解。
“就是你。上幼儿园的时候，你在班里是最淘的那一拨人。吃饭要抢第一个，睡觉时候也不睡，老跟别人说话。”
虽然对那时的记忆模糊，但赵克强对林聪的指控，好像全都说到了点上。吃炸酱面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端着碗冲上去的。午休的时候，他永远睡不着。
“你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跟我玩，还老喜欢跟我玩角色扮演。说娘一点就是——”
“过家家。”林聪涨着脸回答。
赵克强狡黠地笑了笑：“反正你就是很喜欢跟我腻在一块。你还喜欢跟我开玩笑，说以后要娶我当媳妇。”
林聪记得，上次跟赵克强争吵的时候，赵克强说过类似的话，他当时在气头上，并没有放到心里去。
“大概你跟我腻太狠了，别的同学就开始说我们两个。给你起了顺口溜：‘林聪林聪，森林大葱’，管我直接就叫‘林聪小媳妇儿’。”
听到这些往事，林聪真想钻到赵克强床底下去。他一直自认为是个内向稳重的人，怎会想到自己在年幼的时候竟然如此出格。而且对于儿时赵克强的这种‘追求’，他更不能理解——这简直就是同性骚扰。
赵克强看着林聪两秒一变的脸色，安慰道：“没事的，我其实挺喜欢这样的。”
林聪用一种“你是受虐狂吗”的眼神看着赵克强。赵克强无所谓似的，继续说：“那时候我个子不高，所以你罩着我，挺好的，省的我被人欺负。而且你挺好玩的，我喜欢跟你玩。”
三五岁的时候体格差一点又如何呢，现在赵克强还不是一胳膊就能把林聪掐死的身量。
林聪不以为然：“真好奇你那时候什么样。”
“我拿给你看。”
赵克强从床上翻了下来，跑到了另一个房间。话说这个房间原本是赵克强让林聪休息的地方，但是林聪睡了沙发，也就没进来过。现在看来，里面的摆设显得略陈旧，虽然打扫的挺干净，但是也不像是经常有人住的样子。
“这房间是？”林聪下意识问。
“这是我妈妈的房间。”赵克强正蹲在屋子角落的床边。那床下面是活动的抽屉，他把其中一个打开，翻了一会，从里面抽出了一个相册。
林聪没有追问赵克强妈妈的事。看着赵克强手上的相册，他想到自己前几天才干过差不多的事。
赵克强拍了拍相册上的尘土，回到了自己房间，把它摊开在床上。
“这是我小时候的相册。你看这些，是在幼儿园时候照的。”
林聪有些兴奋地把头探了过去，一是想看看赵克强的样子，二是也许能看到自己那时候的形象。
在赵克强的相册里，一个充满生气的男孩，活跃在各个场合。有时候他在房间里，有时候他在公园，有时候他在街边。有时他是独自一个人，有时候他和一堆孩子在一起，还有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他——那大概是赵克强的妈妈。
“这几张是在幼儿园里的照片。”赵克强指了指相册上的对应位置。林聪看到，虎头虎脑的小赵克强，跟一堆孩子在一起。有几张是在教室里拍摄的，有几张是在教室外的操场里。这是林聪时隔二十年后再一次看到幼儿园的样子。那些桌椅，那些阿姨，那些游乐设施，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孩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手织的毛衣，打过补丁的衬衫，一下子把林聪带回到了九十年代。
“这里面有我吗？”林聪问。
赵克强叹了口气，答：“恰巧就是没有你。”
林聪觉得这难以置信。按说这种一照一大片的照相法，要把一个跟赵克强那么亲近的同学照进去，应该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命运就是这样弄人，林聪并没有被拍进去过。
赵克强指向其中的一张照片：“其实这张拍到你了，可是你被别人挡住，只露了半拉脑袋。”
林聪定睛一看，这是一群孩子在玩类似拉大车那样的游戏的照片。在队伍的最后，有个小脑袋被前面的孩子挡住了绝大部分，只能看发型猜出是个男孩。面对这种灵异照片一样的东西，林聪显然不能承认这是一张自己的的照片。
觉得遗憾的并不只有林聪，赵克强也叹道：“这些年，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连个照片都看不着。你懂吧，就是那种连个念想也没有的感觉。”
林聪多少能体会这种感觉。他把自己儿时的相册丢掉后，并没有觉得这会对他今后的人生造成什么影响。然而随着成长，他越发明白，没有什么比丢失童年更可怕的了。
林聪把自己丢相册的事情跟赵克强说明了一下。赵克强听了，“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大马虎蛋。这一点你还真是没有变过。”
面对着耻笑，林聪很想掐赵克强的大腿，但念在他是个病号，最后就只掐了掐床单。
“老实说，那时候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个子小，有些孩子就会笑话我，可是你总是帮我说话，说我以后肯定比他们都要高。”
林聪觉得自己真是神预言。
“别人不爱带我玩，你就带我玩，好的玩意儿你抢过来的都跟我分享。我们一块吃饭，一块玩沙子，一块挨说。那感觉真好。”
“那也许只是因为我喜欢跟不如我的人玩儿呢？”林聪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永远避开比自己强的人。
“那时候谁会想到这儿呢。都是小孩子。”赵克强不再看相册，转而看向林聪。也许因为沉浸于回忆中，他的眼神充满了柔和的色彩。
“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你的吗？”
林聪摇头。
“那好像是在幼儿园的最后一段时期。有一天在班上，一个女孩对我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她说什么我也记不得了，总之就是让我很不高兴的话。当时你就在旁边。然后，在老师向那个女孩问问题的时候，你做了件事。”
林聪赶忙检索起自己的大脑，试图回想起自己在幼儿园时候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还没等他想出来，赵克强给出了解答：“你趁她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把她的椅子撤到后面了。当时可能阿姨在另一边也看不清，反正你这个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
“然后？”
“然后，那女孩坐下的时候，当然就人仰马翻了。”
虽说是对方欺负赵克强在先，但这种幼稚的报复……果然只有幼时的，那个如同生活在另一个次元的林聪，才能干得出来。
“不过那事发生后，你被阿姨罚站了。那时候对孩子哪有现在这么人性化，你一直在那站了好久，可能有一两个钟头都没人管。最后你吐了。我不知道那时候你是生了什么病，就在屋子里吐了起来。阿姨给你带到楼道里，把你家长找了过来。我估计那时候也是放学时间了。你在楼道里还一直吐，我记得特别清楚，你吐的东西到最后都是绿色的。后来我才明白，你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这个事情……林聪在记忆的深处，是存在的。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病过一场，可能是肠胃炎之类的，总之就是一直吐，吐完了食物吐胆汁，吐完了以后，嘴里都是苦的，非常难受。原来就是指的这件事……
“那时候我看在眼里，明白你是为了我才弄成那个样子。我突然觉得我应该好好照顾你，而不是让你为了我遭罪。你是不是觉得这个话有点肉麻？可是我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赵克强说着，对林聪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温柔的笑容：“我想，我是那时候爱上你的。”
“爱”这个字，响彻在林聪的脑海里。它是比“喜欢”，比“好感”更具有威力的词汇。林聪相信，赵克强是认真的。他知道，只要赵克强把话题聊到童年，那么便不可避免的会跑到这个方向来。林聪在心底，对于赵克强，有一种近似于恐惧的感情。赵克强对于他来说，是太过于理想的对象，可是理想总归是要被现实踩在脚下。赵克强一直以来都是个直男，他对于林聪的认识，只有三四岁时候的记忆以及在林聪回国这两周内的几次相遇。这一切绝对不足以构成林聪心中“恋爱”的条件。林聪也知道，自己越是和赵克强在一起，就越是会陷入这种想要更靠近对方的漩涡。如果不是他在北京逗留的日期不超过三天，他也不会再像这样理直气壮的和他走得如此之近。对于无法成就的感情，林聪会下意识的选择远离，哪怕是牺牲友情为代价。
林聪并没有像上次那样表现出抵触情绪，而是淡淡地说：“你爱的只是一个影子。”
“你说的也对。”赵克强并没有反驳林聪的说法。“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喜欢活在回忆里。你大概不知道，我的第一个小学，是和你在一个学校。那时候我因为一些原因，知道你在别的班，所以就非常兴奋的去找你，想和你继续过之前那样的日子。可是你并没有选择来见我。”
林聪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原来那并不只是梦。
“我那时候很失落，但是也不打算放弃，想要再去找你，可是……”赵克强把头低了下去，片刻后，再抬起来：“我才上小学一年级，我妈妈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