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1 / 1）
虽然从这个家的状况，林聪多少也有这样的预感，然而这个回答依然太过突然。林聪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眼神。
“我是单亲孩子。我妈妈她在招待所工作。这个房子原本是我外公的，妈妈生了我之后，他就把这房子给我们住。后来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妈妈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那时候外公也过世了两年。我姥姥家的人就把我接到了他们在郊区的家住，这房子则让我姨一家给占了。我的姥姥家人，并不是很喜欢我。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因为我算是一个私生子。妈妈以前在招待所认识的爸爸，那时候妈妈才二十岁出头，很漂亮，爸爸则是台湾过来的商人。说是商人，我想也算不上，就是个在内地有业务的人吧，年纪是我妈妈的两倍还多。妈妈在跟他很短的相处的日子里就怀上了我，想要爸爸负责，但是他在内地办完了事，就跑回去了。妈妈想找他也找不了。”
那是八十年代末。一个女孩发生这样的事，可想而知她的家人，她的邻里之间会怎么评价她。林聪觉得很佩服这个女人，是她把赵克强生了下来，并且保佑着他成长为如今的样子。
“我在郊区生活了好多年，也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只是姥姥家的人对我不冷不热的。我舅舅和姨都有自己的孩子，姥姥去世之后，他们除了给我点生活费以外，也就不管我了。所以我后来也不太爱上学，也不爱着家，跟个痞子也差不多了。”
林聪想象不到赵克强流里流气不良少年的样子，那跟现在眼前这个端庄的男人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概念。
“反正就那样混到初中毕业。那时候，我哥哥出现了。说来可笑，在他找到我之前，我都不知道，其实爸爸他在台湾是有家人的。哥哥大我二十岁，我都可以叫他叔叔了。他找到我，说爸爸去世了，然后说他自己以后会在内地发展，让我好好上学。我当时哪把他当回事呢，特别叛逆的说自己不想上学了，让他哪凉快哪歇着去。但是他还是管我，托了关系让我能进区重点中学，连拖带拽的逼我去上课。我那会正叛逆着呢，老喜欢顶撞他，而且还是喜欢逃课。直到有一天，哥哥给我一串钥匙，说这是我家的钥匙。原来他花钱从我姨那里，把原来我和妈妈的老房子——也就是现在这个房子，买了下来。他说既然他没资格陪我，那我妈妈总可以吧，然后我记得我当时就没出息的哭了。”
赵克强哭又是什么样子呢？林聪也想不到，但那件事一定是赵克强人生的转折点。
“后来我搬回来住。很高兴的是一些老家具他们还留着。妈妈房间里那些就是。我又从姥姥家把原来的一些东西都运了回来，然后就一个人住这儿了。住到现在，也挺好的。”
对于这样一个曲折的故事，林聪默默地倾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那你哥哥呢？”
“他在这边开了公司。其实他也没说过是为了我才留在这边的，但是我总觉得他这个意思。哥哥他……一直没有放弃过我。”
“有机会能不能让我见见这个伟大的哥哥啊。”
“真抱歉，他国外出差了。如果有机会，我还真想把你介绍给他认识。”
“真是遗憾。”林聪说的是心底话。他是真的很想见见这个伟大的哥哥。
“所以你应该也能明白，我为什么很留恋小时候的那些事。在我童年里，就只有那些东西值得回忆的，剩下的……”赵克强自嘲地哼了一声。
林聪明白。他虽然过着爸爸疼妈妈爱的养尊处优的生活，但是他可以想象，没有这一切的自己，会有多么的无助和恐惧。如果说林聪是赵克强记忆力的一点光亮的话，那大概也就跟漆黑夜幕中的星星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去抓住，放在手心。
“你妈妈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她一定在保佑着你。”
赵克强握住了林聪伏在床头的手：“谢谢。对不起。”
“道什么歉？”
“那天晚上，跟你说了那些话，让你生气了。”
“那个……没有了。”那种一时的气话，林聪说过了就后悔。
“你说得对，我是那种活在记忆里的人。因为觉得你对我有好感，所以就得寸进尺的说了那些话。我回头想想，你说的并没有错，我是太过于自以为是了。”
不，我确实对你有好感。林聪没有说出口。
“可是，怎么说呢。我觉得那个时候接触的你，是真实的，虽然这些年过去，我们都改变了不少，可是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有了当时那种，想要保护你的冲动。”
“因为我现在比你矮比你瘦吗？”
“不是，因为你看上去没有什么心计，整个人有时候糊里糊涂的。你这个岁数的人，还能这样，在现在这个社会上真的不多见了。”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林聪无奈的说。
“当然是夸你。我觉得你很单纯。我喜欢这样的人。”
“你喜欢这样的女人。”
难以控制地，林聪又抛下了这种情绪化的回答，然后又尴尬地溜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刚才那股暧昧的气氛已经散去了。
“你怎么记性那么好，那么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能复述的出来。”林聪漫不经心地问。
“不知道啊，大概就像我刚才说的，印象太深刻，忘不了吧——话说你，怎么就一点都不记得了？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吗？”
“也不是一点也没有，只是……都是些很片段的东西。”林聪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有一天去串门，在院子里看一群大一点的孩子踢球。看着看着，突然球就飞了过来，给他砸倒在地，后脑被磕了个大包。后来跑到医院包扎，还打了破伤风针。这个事让林聪对球类运动有了阴影，再看到别人踢球，都避的远远的。搞不好对小时候记忆的模糊，跟这脱不了干系。
“不跟你聊了，我要去看电视。”客厅沙发对面，有个巨大的液晶电视，比林聪家里那台老式三十寸要高级的多。林聪之前被赵克强的病忙的晕头转向的，也没想过去看。
“我去看看邮件。等会去找你。”
赵克强依然被工作所缠缚着。拥有这样的工作，这样无可逃避的责任，赵克强有什么理由能够离开北京，离开自己的事业，到另一个国度去白手起家，重新打拼呢？林聪觉得不可能。
到了客厅，林聪打开了电视，陷在了柔软的沙发里。虽然是圣诞节，电视台也不会为了一个西方的节日而大肆报导，但是也有一些节目，做了小专题，询问大家怎么过，去哪过。林聪并不知道圣诞节对于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和家人相聚？和情人约会？想到他在美国上学的那几年，圣诞节就是跟没有男女朋友的华人同学一起吃个饭罢了。
随便看了一阵新闻，赵克强从房间走了出来，坐在了林聪身边。
赵克强拿起遥控器，边换台边翘着二郎腿问：“晚上吃什么啊？”
虽然两人也算熟了，但林聪总归是客人。如今赵克强这动作，这语气——林聪觉得自己完全不被当成客人了：“这不是该你定的吗？”
“我本来是想给你露一手的，不过你得体谅病人嘛。”
病人。真是个好的借口。既不能出门买菜，也不方便下馆子。林聪想象着自己突发40度高烧瘫倒在沙发上，看赵克强怎么办。
林聪没好气的说：“凑合吃点得了。”
“还喝粥？”
“算了吧，你没喝够，我都要吐了。”林聪其实最不喜欢喝粥了，但是说来奇怪，他父母倒是特别喜欢。有时候林聪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
林聪纠结了一下，说：“煮点面条吧。”
“好啊。我想吃炸酱面。”
林聪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毕竟，炸酱面是他个人的最爱。
“你会做吗？”赵克强问。
“会倒是会，不过……”炸酱面虽好，但是那东西做起来是有点麻烦的，所以他本打算提议的是“清汤挂面”。
“那就拜托你了。”
林聪半推半就的来到了超市，购买需要的材料。临走前赵克强把一把钞票塞到他手里，算是这两日的药费和伙食费。伙食费没几个钱，但是药费就可观了，林聪还是收了下来。
林聪觉得自己太容易答应别人了，又或者是听了赵克强的血泪史之后，想要对他做出点补偿。可是想了想，他也不欠赵克强什么啊？难道是赵克强因为林聪忘记了对方，而惩罚他？
不管怎么说，炸酱面的材料，还是都买过来了。手擀面，五花肉，还有最重要的黄豆酱。林聪在美国，买不到妈妈以前用的那个品牌的酱，去中国超市买了别的牌子的，做出来的味道完全不对。后来他工作的城市也没有中国超市了，就再没尝试过。如今他庆幸那个牌子的酱还能买得到。
回到家，赵克强迎了过来，将食材接了过去。林聪也没别的事要做，直奔厨房，准备炸酱。赵克强也粘了进来，林聪正好问他哪个刀是切菜的，哪个是切肉的，看他精神不错，就把刀和菜板递给他，让他把五花肉切成丁。赵克强说好，洗了手就开始切。林聪看他切肉的样子，倒像是经常做饭的，只是比起那天他切牛排的样子，速度要慢了一些。看来发烧还在影响着他，也难怪他说自己准备不了圣诞大餐了。
那边切着肉，林聪这边把一整袋黄酱倒到了大碗里，倒上水开始搅拌。赵克强切完了肉，再过了一阵，林聪觉得酱稀释得匀称了，就在锅里倒了点油，打开排风扇，开火炒起肉来。炒到肉出油了，林聪又让赵克强切些葱花过来，自己则把稀释的黄酱倒了进去。
前面这些还算好说，但是接下来的过程，充分说明了林聪为什么不喜欢炸酱。
“你有围裙吗？”林聪问。
“有，在门后挂着。我去给你拿。”赵克强把围裙取了下来，从林聪身后帮他套了上去。
“还好你有围裙，要不然我都不想做下去了。”
“我也是要吃饭过活的人啊，当然有了。”
大概过了几分钟，锅子里的酱发生了变化，随着油温的升高，酱中的水和油接触在一起，发生了激烈的反应，油星子噼里啪啦的溅了出来。林聪尽力让自己和锅子保持最远距离，同时还不得不用炒勺不断翻炒酱料，防止粘锅。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反应越来越剧烈，不断有油星子溅到灶台上，还有些溅到林聪的身上。还好有围裙在，衣服是不会被弄脏的，只是难免会有油星子溅到手上，烫得林聪一个哆嗦。
“要不然我来吧。”赵克强在一旁看得也不甚忍心。
“不了。”因为这点程度的烫，就让一个病号过来替换，林聪丢不下这个面子。
就这样折腾了近半个小时，锅里终于变得油酱分离，亮堂堂的了。林聪觉得可以了，就放了葱花进去，又翻炒了一会，关上了火。一停止端着炒勺的姿势，林聪就觉得自己的胳膊又酸又僵，恨不得一辈子都不想再做这个菜。每到这时，他就由衷的佩服他的妈妈，好像做什么菜都不会累，煮好的玉米百十来度的高温，伸手就敢去抓——居家的女人真是神奇的生物。
“不错，不错！太香了。”赵克强鼓掌给予林聪充分肯定。
林聪洗了洗手，问了赵克强时间，刚过四点。吃饭早了些。林聪把锅盖好，就回到了沙发上，看起电视来。赵克强也凑了过来。
见林聪把频道调成了新闻台，赵克调侃道：“都说厨子回家不做饭，你这搞传媒的，私下里还喜欢看新闻。”
“也不是，这不是没得看么。”
“那么多台呢，都没得看？”
“嗯……”林聪手把弄着遥控器，嘴里嘟囔着回答：“我都不怎么看电视的。”
“在美国也不看吗？”
“有了网谁还看电视——你怎么那么多问题？”林聪不耐烦地问。
赵克强吐出了两个字：“饿了。”
“忍着。”林聪给予了干脆的回答。
“现在做不行吗？”
“按点吃饭，按点吃药。”
“小林。”赵克强把手搭在了林聪肩上，像那天宋康一样称呼林聪：“你这日子过的也太规矩了。”
这个肉麻的称呼，让林聪“噌”的一下起了鸡皮疙瘩：“让你按点吃药而已，你又想到什么了？”
“我说你啊，日子过得太规矩了。”
“我哪有你那么精彩的人生。”林聪随口一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赶忙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现在……”
“没事。是我先逗你的。”
“我也没事……反正也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了。”
“所以你才去的美国吗？你的爸妈应该很舍不得你吧。”
“是啊，很舍不得。从小就没离开过他们，一下子跑那么远的地方。至于美国，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有点虚荣心，想要跟那些优等生去一样的地方，也许就像你说的，就是为了摆脱父母吧。”
赵克强没有对此做出评价，林聪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懂事，父母对我那么好，我还光想着跑掉？”
“不，不是。我是觉得你太过于懂事了。其实我现在也挺幸福的，可是我也想换个环境。”
林聪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赵克强接着说：“哥哥帮我进了重点中学。我的大学和专业也有他的参谋。毕业以后，工作上也是听从了他的建议。并不是说我不喜欢我的职业，只是我觉得自己被他庇护的太多了。如果没有遇到他……我也许早就成了个废人也说不定。所以有时候也会试着搞点副业，比如投资宋康的酒吧。就是想看看自己脱离了哥哥的培养，还能成些什么事。”
林聪从没想过像赵克强这样独立的人还会纠结这些。跟他比起来，林聪一年前才开始停止使用父母的钱，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要相信自己啊。你这么厉害的人何必纠结这些。”
“谢谢，原来我在你眼里还算高大上嘛。”
赵克强小小的得意了一下。林聪抿抿嘴，算是给予了他承认。
“之前也跟你说过，我也考虑去其他地方发展。不一定非得脱离本行，也不一定非得还干这一行，只是想换个环境。不过你也看的出来，我有点离不开这房子。应该说离不开我妈妈吧。毕竟我小时候最幸福那几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后来长大了，依然很留恋那种感觉，觉得只要活在这里，就特别踏实。”
听着赵克强的话，林聪想起了他那天病重时的样子，也想起了那一个午后所目睹的，这栋老楼在静谧的院子中默然伫立的模样。林聪忽然有种冲动，想把赵克强的头揽过来放到自己腿上——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没有任何反抗，赵克强老实地枕在林聪的腿上：“林聪，你还记得我说，我想找一个让我离开这里的理由吗？”
“别说了。歇会吧。”林聪捋了捋他的短发。
两个人保持这样的姿势安静了许久，只有电视上的新闻节目，还在谈天说地，播报着全球每时每刻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