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空临八荒(1 / 1)
夜,终于降临了。
高悬檐角的纸笼,都被全部撤下。缺少殷红点染的暗夜,在微弱星光的泛动下,隐约腾起如丝如缕的白雾。四周都寂得没有半分声响,唯有山脚处聚着晃来晃去的人影,在黑夜里显得诡异可怖。
密密匝匝的人群,足有近万,其中八千都是暗自潜来,不动声色地待在妖市,余下中的一半是奇形怪状的妖怪,而我所见过面的,只有那少得可怜的几百个道士。放眼望去,那些道士并非徒手而来,除了对付鬼怪的符咒,还有对付人的刀剑等利器。在他们来往交递的目光里,既有讶异也有隐于暗中的怒意。
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严肃的,在不尽相同的皮相下,各自怀着迥异的心思。无论是入城前的知遇之情,还是入城后击掌约定,都在汹涌的夜风中,无声无息地分崩离析。
阿若侧首看向我,平静地与我对视了片刻,便将目光移向她拇指上的扳指,用指腹轻轻擦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山头的黑气愈发阴沉,八方草木曳曳作响,所有人都竖起了耳,屏气凝神地听着山上动静,随着夜风一浪高过一浪,开始有人解下绑缚腰间的符咒,接着由此及彼,法器一一呈列在手。
这时大地开始摇晃,山石滚落下来,随着一阵霹雳连响,如山似海的人群往山上冲。我和阿若被夹在人潮中,腹背前后都是推搡,勉强挤到并肩同行,我抓住阿若的手,脚下一蹬,飞快排开人群,跑到一侧的大松树下,二话不说就往树上爬,然后把阿若也拉了上来。
阿若问我为何不跑,我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遥遥指向山头。
只见那里正涌下大批鬼怪,以排山倒海之势扑来,一时杀声震天动地。凄厉的鬼号声接连响起,符咒碰撞出的火光越映越亮,群攻下连连杀退三波鬼怪,草木间横着上百具尸体,鲜血在无光的夜晚,淌成乌黑的腥涩液体。
这时一座座坟冢从地下冒出,如一条星带环绕山腰,将山上山下截成两半,如一堵坚墙挡在浪涛似的人潮前。
“走!”我突然拉过阿若的手,纵身往另一株树上跃去,脚底踩住摇晃不定的树桠,轻捷地跳上下一株树,直往那堵坟墙追去。最后藏在茂密的树冠下,紧紧盯住那些搏斗中的道士与众鬼。
众鬼共有七波,一波比一波凶煞,直至最后的牛头鬼倒下,存活者已锐减大半,地上随处可见铜钱剑等降鬼之物,回望坡下已是尸山血海,污浊血气正从尸体上腾升而起。顷刻间,整座山冈被血雾笼罩,只听得蛇声吱吱,夹着一股腥臭扑面而来。
这时浓雾中响起一人高呼:“他姥姥的!谁使阴计!”
这一声顿时引起骚乱,竟然有人偷放毒蛇!一时间有人拔剑出鞘,腥风被割出声声唳响,然而大雾如严实的魔障,在撕裂后再度缝合,刺耳的尖叫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一阵乱砍乱杀,声音起起伏伏一片混乱。
“蛇!”阿若猛地用手捂住口,蜷起身往一旁躲去。
只见树干上缠绕着五六条紫青色的毒蛇,吐着蛇信子向阿若和我爬来,我捋起袖口,用两指飞快捏住一条蛇的七寸处,翻腕扔出数米远,如此七八次才勉强松口气,然而指尖因沾上蛇毒而发黑,我吐纳着戾气,逼出渗入皮肉的毒。
“这些蛇不像山里的,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阿若说道,话语里仍有着余悸,“看来我们算少了,那些道士可不是孤身来的,身边带着假扮道士的江湖人士,好乘乱反将一军,真是狡猾。”
“且由他们打闹去吧,我们拿了旱魃骨就走人。”说着,我取出怀中的赤铜铃,那是一个由八个玲珑铃串成的铜铃,八个铃铛象征四正四隅,能在任何地方指引方向。我闭上眼,以心念催动,然而赤铜铃久久没有作声。
“怎么样?”阿若紧张地问道。
“旱魃骨还未出世。”我睁开眼望向大雾,继续说道,“不过,神说它会降临,它就一定会来。”
话音刚落,乌黑的天边泛起红霞,刹那间瑰丽无双。
浓浓的血雾被天光驱散,只见满天星斗将山河映照,眸光转动间,高大的树木缩成青青幼苗,被血染红的溪水逆流而上,尸首上生出熠熠明珠。
我被眼前的奇景怔住了,却忽闻赤铜铃一阵作响,一道红光在山端乍现。
旱魃骨,出世了,来得竟是那样突然,又是那般奇诡夺目。
这一刻欲望在所有人的喉头沸腾,如即将冲破桎梏般灼烫。近乎疯狂的奔腾如夺人心魂,那些目眶睁得呲裂,指甲掐进血肉的人们,高高举起杀人的武器,向昔日的伙伴做出终结。
没有什么比充满欲望的人更可怕,传统的道义在利益面前,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这时喊声大作,呼叫声,交刃声乱成一片,他们各挺武器杀入阵中,数不清有几重人影,只觉黑影闪动,晃成一片恢弘的巨幕。
其中有着举起铁杖,猛向后脑击落的僧人,将他人的脑骨震得粉碎;也有抽出腰刀,嗖地砍下对方手臂,或是直挺□□,朝面门钉去的侠客;还有将剑挥成银蛇出洞,一番冲杀,削落头颅的道士。
眼见有人先发一步,往山头飞奔,“嗖嗖”两声便倒了下去,两支泛着冷光的箭,直直刺穿他的胸膛。阿若单膝跪地,将身体半遮在山石后,同时又搭上两支箭,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这时更多的人来到山头,却无一不被阿若的箭击退,阿若的箭法快而精准,左右开弓易如反掌,却不是能抵挡许久的法子。
她低声问道:“好了么?”
“快了,再坚持下。”我这样答。同时往百鬼壶里加注三道戾气,碧色见朱的瓶壶左右晃动了起来,随着戾气的灌入摇得愈发剧烈。
“还没好吗?”阿若再一次问道。她的身形正在不住地颤抖,隐约有招架不住的势头。对面的持剑道士,连挽剑花,将箭矢齐齐砍断,大步流星地往山石这边迈来。
阿若已撒开手里的弓箭,转而握住一旁的长剑,用身体挡在我面前,那道士一剑劈了下来,铿锵一声撞击在剑身上,阿若咬着牙死命抵着,不料有人趁此疏漏,早早登上几十步远的山头,一把夺下躺在石面上的旱魃骨。道士立马收回了剑,往那个人杀去。
就在此时,嘭地一声巨响,百鬼壶的封印被我解除。朱色的烟云翻作艳红的花,瞬间在大地上铺张成巨网,重重鬼影如抽丝的风,迅速布成变幻倏忽的鬼阵,将阿若与我护在阵中,而那些道士早已用尽符咒,未料到七波鬼怪后,会再出百鬼夜行,都慌了手脚低头找起可对付鬼怪的玩意,却不及弯腰就被一口咬断脖颈。
我见时机已成熟,便点足往山顶奔去,那二人皆脱了武器,赤手空拳在地上滚爬跌打,面上青一块紫一块,血泪唰唰地流了一脸,那打得血沫横飞,眼翻白珠,俨然没发觉身边多了个人,直到痛呼出声,已被剐去心脏淌淌滴血,手软了劲道拿不起他物。又是两道厉风划过,旱魃骨已稳在我手心,干脆利落地削下他二人头骨,提着头颅走到那些人面前,就这么远远一丢,血淋淋的眼珠子便滚了出来,吓得几人眼前一黑,俯身跌倒昏死过去。
余下的十人朝我怒目圆瞪,似是不甘心被一姑娘抢了去。他们大喝一声举剑刺来,我咬破手指将血印按上旱魃骨,一面迎击一砍,震断直劈而来的剑刃。这一震众人连连后退,而我也受力反噬,以血祭骨的伤口作痛不已,只觉得戾气被飞速抽离身体,脚底一阵不稳,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这一破绽助长了他人士气,那些人提了倍儿精神,高喊道:“杀了她,便是我们的了!”
我疼得皱起了眉,硬撑着念了道口诀,驱使着百鬼变化阵型,正面抵挡那些个法力不弱的道士。刚一念罢,只闻得一阵焦糊味,见山下不知何时起了火,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吞噬着浸血的草木和山积的死尸。心里暗叫一声:“该死!”便不再与那些道士周旋,而是大喊阿若的名字,要她跟我逃下山去。
冶城的妖市有两个出口,南面的口是只进不出,北面的口是只出不进,眼下山南已被大火吞没,惟独北面依然完好,要是多迟半步就会困死火海。我还没救百里婴,我还不想死。
我见喊不动阿若,便跑去拉她。
可她固执地死守原地,挽着弓箭一动不动,镇定地说道:“我不走,我要看着你走。”
“别待在这里了!火要烧来了!阿若你快跟我走,迟了我们都得死。”我用力去拽她的胳膊,她却如石刀般钉死在原处,然而不远处就是翻腾的火海,熊熊火光直面扑来。
阿若突然伸手推我,我踉跄着退了两步,却又觉得臂上一疼,见是她的弓打在我的手臂上,重重地再是一记,她怒声令道:“快走!我让你快走!这里由我防着,你赶紧走!”
我狠下心一咬牙,愤声斥了回去:“这份恩情我是不会承的!除非跟我下山!”
阿若听后打得更重了,我捂着手臂左右躲着,只觉得臂上火辣辣地疼,暗叫着阿若下手太重,可她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相反,她的眼睛充满了血丝,脸蛋惨白惨白,唇也失了颜色。而山南的火快烧到山顶了,百鬼列成的结界也即将被道士击破,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是跺脚又是跳。
“滚!滚!”阿若喊得嗓子沙哑,披散着凌乱的乌发,疯了般把我往山下赶,她嘶吼道,“这份情你非承不可!我偏要你承!你敢试试还给我?即便我死了也会找你算账!给我滚!”
阿若举起弓连搭三箭,朝我脚下一阵疾射,逼得我连连后退,一步、两步......四十五步,百鬼的结界被彻底击破,那些道士向阿若扑去,只见阿若挽起犀角弓,搭上锐利的箭矢,飕地一声长箭破空,疾飞而去,她的目光坚定而专注。我看着此景一路向后退去,直到阿若的身影远出视野,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火光。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听见心里一阵激荡,喊出的是两字: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