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祸难前夕(1 / 1)
石寂回来后,径直带我们去了暂住的房间,由于同行的“女道士”只有我和阿若,清道堂的房间又都满得塞不下人,所以阿若和我睡在一间颇小的屋里,挤在同一张床上等着天亮。
睡意尚未袭来时,阿若同我说了会儿话,直至夜深,迷迷糊糊的有了些睡意,她便卷过被子一角睡去了,我闭着眼却一直清醒着,就这样耗了半个时辰,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屋,躲到清道堂的马厩里,掏出袖子里的传魂香,在香上点起幽幽鬼火。
飘渺的香雾里传来夜姑姑的声音,她见我整整一日未回,便派属下给我送消息,不料我已经知道旱魃骨将在冶城出世,她便遣回了他们,转而问我几时出发。
“明日卯时走。姑姑,我的赤铜铃和百鬼壶忘在阁里了,你差人把它们送来可好?我在皎州的东市等你们。”
“是,属下这就去办。”话音落罢,鬼火便消了光焰,我起身抖落衣上的马草,抬头却见阿若站在马厩外,目光复杂地看向我。我一时语塞,从脏兮兮的马厩里钻出后,便不知所云地站在她面前。
阿若低下头抚弄起她的扳指,若有叹息地说道:“去留随意而又身份不明,在亲切的背后,有着不被世所宽容的秘密,与那灵异古籍中出现的身份,有着格格不入的温善性情,究竟鬼阁阁主是你的面具,还是来到人世的你,才是真正的面具?”
阿若的话问得我无从作答,似乎两者都是真实的我,却也都是不够真切的存在。作为鬼阁阁主却无法服众,作为一心想留在世玉身边的女子,却饱受世人的冷眼与唾弃,怎么说都是不讨喜的身份,世上哪有人,会为自己戴上丑陋的面具?
我抿了抿唇,缓缓说道:“如果真是面具,那也太难看了。”
“可我觉得那刚好。”阿若突然说道,“感觉鬼阁的阁主,是和人一样真实的存在。”
我稍稍一愣,而她笑了笑,说道:“不是要去东市吗?再呆下去就要天亮了,走吧,边走边说。”
我没想到,阿若会是这样的反应,甚至她还告诉了我她的秘密。
“如果要成为真正的伙伴的话,不能只有我知道你的秘密,却不把自己的事告诉你。”她是这么说的。
“还记得那日在山脚下碰面的妇人吗?她说了很多谎话。”阿若望向西天的月,月光投入她的眼,化作一层若有若无的水雾,“我妹妹不是被狼叼走的,是被用作祭拜山神的童女,活埋而死的。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爹爹在我九岁时病故,同村的江二郎欲娶我的娘亲,娘亲一直不肯答应,带着九岁的我和五岁的妹妹,准备迁到山下居住。然而那年八月下起了暴雨,冲塌了茅舍也毁坏了田地,有人说是母亲触怒了山神,离开世代安家的地方,是对山神的大不敬。在那样的流言下,母亲被迫嫁给江二郎,我和妹妹也一同住进他家,可是暴雨一直下,一直下,直到有一天我下山找小寂玩,回到山上后发现家中空无一人,村里人告诉我,妹妹被狼叼走了,继父和娘亲去寻妹妹了,可我一直没有等到他们回来,实在饿得不行,才去找小寂讨口馒头吃。”
阿若的话语有些辛酸,但她继续说道:“后来小寂陪我来到山上,日复一日地找我娘亲,最后在林子里找到祭拜山神的符咒,它被风吹到了树枝上,挂在只手不可及的高处,小寂在树下托着我,我爬到树上扯下符咒给小寂看,他说前几天的确有人去庙里求过,说要用童女做祭品,我慌得不行,生怕妹子被坏人害死了,于是执意把那块地挖了一遍,最后找到妹子的尸骨。我永远也忘不了妹子死时的模样,她惊恐地睁大着眼,扭曲地张着嘴想要呼吸。那些人都该死!都是群伪善的狐狸!都去死吧!”
阿若气得浑身发抖,就连脚步也开始不稳,我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她才稍稍平和下来,将愤懑吐了出来。但她眼底的恨意仍然未消,鲜明如烧红的铁,我甚至担心起她会不会拔出弓箭乱射一通,好在她气昏了头没想到这一点。
“那你娘亲呢?”我问道。
“她没有再回来,回来的只是一具棺木。那个男人也是,不过听说他活得很好,又有了新的妻室。”话语里不乏辛辣,像刺一般扎在心头,让人越挣扎越痛苦。我想,我大概能明白她为何不愿下山回村里住,那里的人与事是刻薄的刀刃,剐着那道不能去触碰的伤疤。
阿若与我并肩走着,两人都陷入了静默。过了一阵,到了皎州的东市,夜姑姑派来的人还未到,只有我和阿若伫立在夜色中,阿若倚墙沉思,而我看向渺渺月色。
这时一阵凄冷的风吹过耳后,我伸手抓住那一缕游丝,回过神吩咐道:“出来吧。”
三五道鬼影在黑暗中浮现,恭敬地跪在十步开外,虽是单手扶地垂下了头,但对一旁的阿若有所警惕。我没有令他们上前,而是自己走了过去,拿起他们捧来的松木盒,启开盒盖,只见八角系着铃铛的赤铜铃,和碧中见朱的百鬼壶都在,便收在袖子里请他们回去了。折身回到阿若身边,阿若没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了声“黎明来了”,就沿着原路往回走。
在清道堂用完早膳,便到堂屋与众道士会合,期间总觉得身后有人盯来,转过头张望时却没发现异样,神神忽忽的。
众人陆续走出皎州,取道象郡直赴冶城,愈往西走,城里的兵马便多了起来,四处能见小步跑动的兵卒,和辗沙扬尘的策马骑兵,似乎能闻见战事的硝烟,渐渐在边塞弥漫开来。好在一路并不寂寞,谈笑声时有传出,为肃杀的气氛抹上缓和。
阿若把石寂拉到队伍后边,混在人和妖怪的边界,絮絮叨叨地聊着有趣的事,偶尔走得极近,手遮在袖子里去抓石寂的手,那个出家的小和尚总是脸一阵红一阵白,却没有挣开阿若伸来的手,就这样牵着走一小会儿,又似是无意地放开了。我总是啧啧两声,借机谈起“出家人要看破红尘”,随后看了眼神情古怪的石寂,和忍着笑有些羞涩的阿若,觉得倍加好玩。
直到踏进客栈小憩,耳根清净了许多,才发现自己竟羡慕起他二人来了。他们是青梅竹马,然而一个是戒杀的佛门子弟,一个是以猎杀为生的持弓女子,怎么说都是矛盾的存在,却能惺惺相惜走到今日。而同是矛盾的世玉与我,却经不住流言蜚语,放开了很想握住的手,曾经一度想在洛阳留下的勇气,成了不堪追忆的风中烟影。
二十多日晃眼即过,我持起笔,在黄历上画下朱红的圈。此时客栈下传来一道声音,似乎在喊我的名字。我伸出手推开窗扉,见阿若催我下楼,知是一行人要出发了,便匆匆收拾完跑下楼去。
下楼一张望,发现各路道士都已整装待发,桃木剑,罗盘,降鬼符,铜钱剑等等,都悉数收在腰间,神色严肃地伫着。而阿若也换上了新的罗裙,扳指擦得光亮明净,握着犀角弓走到我面前。
“待会要进冶城的妖市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跟在他们后边就行。”阿若俯过身来,凑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妖这玩意儿我没接触过,鬼和妖也不是一家的,如今是借它们的道,我们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我点点头,都记下了。
一行人来到冶城城门前,等着守城的士兵挨个儿盘查,冶城的守卫比其他城池多上两拨,大战在即,盘查也免不了严格许多,稍有端倪就会被搜身,一连下来滞留了七八个道士,其余人继续往冶城的妖市走去。
妖市坐落在城北的树林里,崎岖的石块挡住了洞口,同行的妖怪们跳到洞口,朝着洞里嚎了一阵,石块才自己挪到一边,露出黑漆漆的洞穴。洞穴很狭窄,只能低下头,顺着石壁挤过去。等到可以大口喘息时,众人已来到妖市内,眼前被茫茫雾霭笼罩,走出三十多步,迷雾才慢慢地朝两边散开。
待迷雾褪散,始见妖市面貌。
黑,这里黑如夜魅,错综的古巷两旁,挂着殷红似血的纸笼。街上来来往往的妖怪,神情冷淡如冰,淡漠地朝我们飘来一眼,便远远避开,一声不吱地钻回楼宇里。
“这里的妖怪不喜人,切记不可冒犯,要是耽误了行程,就麻烦了。”一个年长的道士在前面领路,一边嘱咐着。
那些领我们进来的妖怪,此刻已散得没影,虽说各处的妖市不尽相同,但它们生来对这里熟络,想要抢先一步到达旱魃出世的山冈,那绝对不是难事。那些道士们也没有示弱,他们向妖怪们讨来一座楼阁歇脚,计划着三日后围住山冈,只等旱魃出世,群起而攻之,这三日,阿若带着她的黄犬和猎鹰,将地势摸得清清楚楚,画了张图给众人看。
“整座山都弥漫着浓烈的黑气,所以还无法知道旱魃骨藏在哪里,既然大家都想拿这玩意儿,那就各凭本事去找。”阿若指着地图说道。
“此言差矣,应该先取回旱魃骨,至于各自的想法,等到出了妖市再议。”老道士的话博得了众人连连点头,于是便决定合围攻山。
攻山的前夕,阿若来我房里找我,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神情有些闷闷不乐。
她说:“我把小寂绑到柴房里了,明晚随你上山。”
她推开房门时,我正趴在案前剪烛,听到她这番话,我停下了手上的活儿,转过脸问道:“什么?”
“你想要旱魃骨的缘由是什么?”
我说:“救人。”
阿若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紧接着说道:“那就是了,我帮你。”
我没明白阿若为什么要帮我,这件事与她并无干系,她没有理由介入这场即将到来的恶战。只听她轻叹一声,说道:“或许从人的角度,我是绝不该帮你的,相反应该阻你、害你,可我做不出。比起那些人光面堂皇的伪装,我更想将这场杀戮扼制在这里,而不是旱魃骨流落人间,引起人间的浩荡,害了许许多多无辜的人。”
“至于小寂,他是我想保护的人,也没有理由受到伤害。可我不一样,残害过无数生灵的我,即便是回不来,那也是应得的劫。夭夭,请你带我去吧。”
如果有千万个理由,我也想阻止阿若,可即便有成千上万个理由,我也下不了阻止她的决心。这个站在我面前的女子,和我一样,终其一生都被困在因果报应中,我在还百里婴的劫,她在还那些狼的债,剩下的不甘,大抵就是我的世玉,和她的石寂,大到可以充斥满满的回忆,渺小到无法阻挡死亡的来临。
那一战后,我将夺取旱魃骨,下至阴曹地府,篡改百里婴的阴寿,随后接受鬼帝的审判,被流放到永世不得超生的炼狱,忍受七窍血崩、剥皮烹骨的极刑。
那一战后,她将身负千疮,变得冰冷僵硬,不再能对人言语,或者笑逐花开,只留血洒山冈,尸首糜烂。连同她那想让小寂还俗,随后嫁给青梅竹马的他的梦想,也将一同沉眠于黄泉之下,成为无法兑现的空梦。
我们正以无法遏止的脚步,走向这场近在咫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