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朱迹易主（1 / 1）
山风汹涌如涛，雨追着风接天连地，青铅似的天变成白茫茫一片，瓢泼大雨中百里婴靠在我的怀里，半敞的衣衫下布满了条条血迹。百里婴虚弱得说不出话，几步外，匍匐着气息奄奄的厉鬼，它正用悲悯的眼神望着百里婴。
厉鬼呜呜地发着声，眸底的光逐渐黯淡。而躺在我臂弯里的百里婴，他的身体正在渐渐转凉，湿透的长发狼狈地粘在身上，吃力地将眼睛睁开一缝，默默地看着我，眼底流动着复杂的情绪。他动了动口想说什么，我俯下耳贴在他的唇旁。
“老王八......我还没长大，不能保护你。”
我悲痛地斥道：“臭小王八，谁让你保护师父了！你只要做我的小徒弟就够了，只要安然无恙地站在我身边就够了啊！”
百里婴垂下眼睫，低声缓缓道：“婴才不要做被师父保护的徒弟......这一次，终于可以保护师父了。虽然想一直一直活下去，但也想被师父记住一辈子，最好师父只记住我，婴只有师父一个人了......”
百里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孱弱的身体颤了又颤，最后抓住了我袖下的一片衣角，没有丝毫力量，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挣开。我僵在原地，失了痛哭的力气。
百里婴的身体开始透明起来，渐渐显出了鬼身。
身后的人群开始骚动，响起纷杂错乱的交谈。
“天啊，他居然是鬼，难道那位姑娘也是？”
“这里岂容得他们放肆！果然不是什么善类，奸诈欺瞒别有用心，我去收拾他们！”说着，一声刀剑破空响起，冲破雨帘直直刺来。我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挡，连人带剑地把他摔翻在地，顿时引来一阵嘈杂。接着拔剑声接二连三响起，割开一道又一道雨帘。
“停下，都回去。”沧臣闭着眼，命令道。众弟子有放下剑立马退下的，也有不服气仍然持着剑的，但坚持不了多久，就被其他弟子好说歹说地劝走了，只留下我和沧臣伫在雨中。
我看着百里婴的身体散出白光，穿透胸膛映在我的手心，他的鬼身化作片片晶亮的雪，扬洒在这不合时宜的八月天里。
“小王八......”百里婴听不见我的叫唤了，我只是在说给风儿听。这天岠山下了一场雨，也下过一场小小的雪。从前，我不觉得天下有极难的事，无所畏惧也不加顾虑，直到如今与世玉分别，与百里婴诀别，才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奈。原来我能做的事很少很少，能改变的事少之又少，面对命运却只能做出妥协。
我弯下身抱紧了自己。小王八，我已经开始想你了，以后没有你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呢？
这时沧臣走了过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伞，撑开芙蓉色的伞面遮在我头上，雨水成一股清流顺着伞骨落下，在青砖地上溅开纤弱的水花。我的眼眶湿了，转过脸道了声谢谢。
“不必谢我。”沧臣开口说道。此刻他的目光是慈悲的，让人无法想象他会是个一百多年前屠戮鬼界的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对鬼恨之入骨的沧臣，也会有一视同仁的宽容。
“你走吧。”他继续说道。
“能去哪里？”我恍惚道。洛阳我是回不去了，岠山也留不得我，皎州处处是百里婴的气息，我无颜去那里，朱姻阁是我的家，可我不想回家，不想再回到那个与世隔绝的金笼子。原来二娘说的一点都不错，在人世久了就不想回去了。即便无处可去，也不想回去。
“趁元神还没有完全消散，去阴阳司走一趟吧，盗取阴阳簿篡改他的阴寿，或许还有转机。”沧臣提醒了我，元神消散需要七七四十九天，在那之前尚有回旋的余地，只是阴阳司不比寻常官府，它关乎着阴阳两界的平衡，所以地处鬼界最险恶的地带，内外都有重兵把守，想要靠近都很困难，更别说进入府中盗取阴阳簿。唯一能打开阴阳司大门的钥匙，只有一百七十五年一遇的旱魃骨，旱魃是有两千年的死尸，它的椎骨能做成骨剑，能通阴阳两界，破阴阳司，改阴阳簿。世人从未消停过对它的向往，执着地将悲剧上演了数千年。
“谢谢你。”我扶着酸痛的膝盖，从湿漉漉的地上起身。
“如果可以的话，请替我找一个人，告诉我她的这一世在哪里。”沧臣将伞兵递到我的手心，继续说道，“就用那个来报答我如何？”
我想了想，觉得相当公平，于是答应了他，接过伞沿着山道走下，跨出山居观后，站停在茂密的树荫下，回头看向那面小叶紫檀匾，赤金的字如凤凰花般灿然，却在骤雨中显得凄烈。我收回目光，转身走上路途，我知道这一去相当凶险，但用一颗真心去换另一颗真心，这是在万般无奈中最好的选择。
雨下了整整七夜，我在荒芜的山岭里走了七日，最后来到皎州郊外的一座鬼阁，那是夜姑姑的阁子，她消息最灵，指不定能打听到什么。
夜姑姑捧了一壶茶进屋，我正坐在火盆前烤着炭火，炭无焰而有光，热气逼人驱散着身上的苦寒，芙蓉伞被我搁到一边，伞面上还沾着雨珠。夜姑姑放下白釉壶，立在一旁，我向她招招手，示意坐下说话：“阿杜他们没有一起来，不必为他们准备房间了。”
“是。阁主打算几时回去？”
“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要等一件事办完后再作打算。”我提起白釉茶壶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至她面前，“姑姑可否帮我打听件事，关于旱魃化骨的时日。”
夜姑姑低头掐了掐指，随后平静语道：“旱魃化骨没有特定的时日，但的确是在今年复出。旱魃出世前会有大旱降临，雨师尽退，赤地千里，要在二十日内赶赴该地，能赶上旱魃化骨之时。不过，阁主为何要提起这事，莫非是想插手？”
我盯着茶碗里起浮的碧叶，犹疑了两瞬，方说道：“姑姑帮我就是了，其他的可不可以不问？”
“请恕属下无礼，此事事关重大，攸关朱姻阁的命运。”夜姑姑神色严肃地语道，不像是吓唬小孩的玩笑，这让我颇为诧异，不就是夺个旱魃骨，若出了事也只是我的安危，怎么和阁子牵连上了？
夜姑姑看透了我疑惑似的，低头抿了口茶继续说道：“一百多年前，有过一场争夺旱魃骨的恶战，当时上千人合围崤山，最终一人持骨浴血而出，那人剔骨做剑，混过阴兵进入鬼界，直捣阴阳司欲改阳寿，却被鬼帝折杀回去，自那之后鬼帝颁下诏令，封阴阳司为禁地，人来杀人，妖来杀妖，若是鬼界中人明知故犯，投入炼狱施以极刑，其族人也将受诛连。若阁主有此心思，属下必会阻挠，还望阁主多加思虑。”
我一时哑口无言，细细回想，发现真有一条这样的律令，于是便为难了起来。这时夜姑姑起身取来那把芙蓉伞，触摸着伞面，闻着伞画，突然身子一怔，带着怀疑的口吻质问道：“阁主是不是见过那个人？”
我抽回她手里的伞，有些不悦地问道：“何以见得？”
“这把伞所用的油纸比寻常的要厚一层，而且涂抹油纸的桐油较为特别，生长在岠山一带的桐油树有异香，与这柄伞的气味很是相似，就连伞画的勾描也与洛阳、东临两地不同。皎州离岠山只有几日的行程，又在岠山的西面，阁主自东边的洛阳而来，先经阳关，再至岠山，然后才能到达皎州。而大雨是在七日前下的，那时阁主并未到皎州，所以只可能在岠山拿到这柄伞。不过让属下意外的是，那人隐居岠山，多年未曾露面，本以为他早已看淡世事，原来心里仍有恨意不肯释怀。如今想借他人之手，报复那一战所受的耻辱，阁主，莫要受他人的挑唆。”
“沧臣扰乱鬼界的确有错，但不代表他就是个恶人，姑姑认为他别有用心，想借助我重新挑起乱局，可我觉得他为情执着，不是那种狭隘记仇的人。大概当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选择孤身犯险去改阳寿。一个对异己也有慈悲之心的人，怎么会是被仇恨所困的人？”脑海里晃过沧臣为我持伞的画面，那时他的目光是慈悲的，平静地看向被雨水浇湿的我，那道伫立在重重雨帘下的欣长身影，竟和世玉有些相似。世玉么，我怎么想起他了？
我啜了口茶，打住了思绪。
“阁主可是想好了，弟兄们该交由谁管？”夜姑姑挑明了话，将若干亡魂的生计摆到我面前。
“二娘比我要在行些，之前都是她在打点......”我略作一番思量，缓缓语道。
“不仅如此，东临那边，她更服众。”夜姑姑打断了我，补上那句来不及说的话。弟兄们更服二娘，这点我很清楚，也怪我小时候太闹，就差把阁子翻过个儿来，长大后又爱待在屋里，不问阁中事，不听阁外话，我这个阁主好像不太称职。只是这句话我都藏在心里，究竟是被别人说出来了，心里咸滋滋的，不是太好受。
“属下认为，阁主应该立马回去。”夜姑姑劝道，而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语出何意。
须臾，她叹声说道：“属下没有挑拨之意，句句真言。阁主已非膝下玩耍的孩童，是非之言自有明断，属下驻守皎州已有五百年，人间冷暖刻骨铭心，深知防备之心不可失。双娘并非阁主的至亲，情分可深可浅，忽远忽近，非一世之长久，难以料测会否生变。阁主对她的信任，多少大了些。”夜姑姑和二娘是同一辈人，所以互称“双娘”“夜娘”，我一向觉得“双娘”比“二娘”更好听些，但娘亲不许我这么叫，只好二娘二娘地喊，喊久了反倒觉得“二娘”更窝心些，便不再改口了。
我摇了摇头，觉得夜姑姑未免多虑，于是回应道：“姑姑好心我当然明白，但这五百年来，二娘一直在我身旁，她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若说她有异心，我是不大相信的。先前是我不好，不该那般胡闹，如果弟兄们都觉得二娘能让他们过的更好，让我放弃阁主之位也未尝不可，但如果二娘逼我退位，我是不会让的，姑姑放心吧。”
夜姑姑的神色缓和了几分，我见她稍有松口，便抓住时机再次求道：“姑姑，我在你这儿留一纸命令，万一我出了事，你就带上这张纸，去东临的阁子交给二娘，告诉她‘我所有负的弟兄们，和娘亲苦心经营的家，都交给她了，请一定要好好的善待它。’”我说着，将几案上的朱砚取到近前，提起羊毫笔书下字字红迹。
一纸写罢，我摊开第二张纸，润笔再入墨，写下寥寥几字：“双娘行止有失，夜姑可取而代之。”
夜姑接过我递来的纸，顿了顿，随后郑重地允道：“属下必尽阁主所托，不负厚望。”
我嗯了一声，转过身，望向半启的窗外，有些出神也有些失神。夜姑姑走出了房间，我可以安安静静地想百里婴了。小徒弟，我们性命相付，将心比心，等师父四十九日，出入阴阳换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