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血雨永劫(1 / 1)
沧臣曾经的显赫地位,造就他如今的气度非凡,他举止稳重,从容大方,然而肃正中带着一丝寂寥。他那一身如荒雪般刺目的白衣,在赤烈的凤凰花下,就像是身在天上宫阙的谪仙,脚下是翻腾的火海,周遭是至寒的冰雪。
我伸出手覆上他的手背,灵性顺着心脉直抵心底,那股锥心的痛透了过来,我本能地缩回了手,掌心仍在隐隐泛疼。原来心痛可以至此地步。
我不禁感慨起自己的幸运,虽然我只有娘亲没有阿爹,娘亲死时我很难过,但好在二娘还在身边,像亲人一样照顾我,于是那些悲伤很快就被抚平了,依旧快快活活地做我的阁主。但是沧臣不一样,他的半仙之身反而成了远年的痛苦。
他重新睁开眼来,短暂的悲伤已归平静。
“其实宿命不算太坏,至少在我最风光的岁月里,命运把她带到我的身边。”
我耐心地听他说着往事,感情的事我不太懂,我只知道他很孤单,需要有个人安静地陪着。沧臣满满斟上一杯酒,利落地一饮而尽,随后抬指抹去唇角浅浅的酒痕,转而问向我。
“和你一起来的少年,有多么重要?”我还沉浸在沧臣之前的话里,可他突然换了话题,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我顿了顿,才说道。
“他是我的小徒弟,我很想救他。”
“那是害人的孽畜。”
“我知道。”
“它重伤了我门下数十弟子。”
“这我不管......”
沧臣叹了口气。我有点着急,忙开口辩解:“你有弟子上百,我只有徒弟一个。”
沉默了半晌,沧臣方开口说道:“迟了。”
“什么?”
“厉鬼已被困在焚石笼中,只要焚化上八十一日,就能重生为守山的神兽,届时恶念全空,便不再为祸人间。”这听起来很好。
但从沧臣看我的眼神里,我隐隐察觉到不祥。可越是不安,越是着急的时候,就越难问出话来,只能战战兢兢地提着心,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所有与它相关的恶,都将被焚化,我想你能明白这个意思。”
我想你能明白这个意思。
一股凉意从指尖传来,直往心底钻去,渐渐凉了下来,渐渐沉了下去。
一想到百里婴,我就想起那个坐在满桌菜肴前,赌气坚决不吃鸡肉,却在我塞来两枚鸡蛋时,忍下动容转身逃走的小王八。
那个故意说我不吃虾皮,傻乎乎地和世玉争吃醋,最后被我挠得连连求饶的呆徒弟。
还有那个跑过长长的曲桥,冲进我的怀里,责怪我要是死了,他没地儿混吃混喝的臭小子。
百里婴干过的那些坏事,扳着脚趾头都数不过来,加上东一句“老王八”西一句“臭师父”,若真要罗列他的“大不敬”罪状,恐怕等和尚长齐了头发都写不完。可就是那样的百里婴,那样小心眼又固执的百里婴,我喜欢得不得了,也心疼得无以复加。
可他就要死了。
我好一阵恍惚,目光凝滞在凋落的凤凰花上,默默的,听着风动花落。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穿玄青色袍的弟子匆匆闯入林子,远远隔了好几株凤凰花树,就高声喊了起来。
“师父——出事了!那厉鬼......”突然间,远处如雷声乍响,喧哗声一应齐呼,寂静的山林里扑飞出数只白鸟,仓皇地逃开这一片天。
未等那弟子说完,沧臣立马站起身,快步向林外走去。他走得很快,步履如风,我只好一路小跑跟上他,料想这件事不简单。沧臣没有走我来时的路,而是择了一条隐蔽的捷径,带着我一路往前院急奔。然而我心里搁着事,脚下不比往常迅捷,等从林中走出时,已晚了沧臣两步。
数十个青衣弟子齐齐围在屋外,屋前的灵秀山石已坍塌一半,莲花缸裂成形状不一的碎片,水渍浸满了青灰色的地砖。他们个个面色惨然,持着剑紧张地向屋里张望,却谁也不敢往前挪几步,直到沧臣驾临,神情才缓和了些,于是七嘴八舌地禀告起情况。沧臣被他们围在中间,而我已趁隙跑入屋中。
“小王八?”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
百里婴已经醒了,起身坐在床沿,身边的庞然大物正舔舐着他的手背,湿热的鼻息中带着腐烂的气味。我稍稍松了口气,那厉鬼并没有伤害到百里婴。可就在疑惑心生时,厉鬼扭过脖子凶恶地瞪向我,喉咙发出沙哑的低吼声,一秒、两秒、三秒,厉鬼从半踞的姿式变为攻击性的前倾,伸出的利爪刺穿了青砖,顷刻间蹬地朝我扑来,我不退反进,侧身擦过厉鬼的肩肘骨,伸手去拉床上的百里婴。不料厉鬼很快转身,对着我的后背一爪划来,刹那间鲜血涔涔,疼得我急忙跃开,即将触及的手指分了开来。
厉鬼咬住我的小腿,猛地朝屋外一甩,把我重重摔出屋子。
“师父,我去帮她。”身后响起一道剑破长空的锵响,却被一掌砰地按回了剑鞘。
我来不及回望,此刻厉鬼一声怒号冲出屋来,瞪着血红的怒目,锋利的长牙磨得呲呲响。我撑着地站起身来,步步谨慎地退到半塌的山石后,目光紧紧地盯住它的脚爪,试探它会从哪侧扑来。只听一声震天大响,山石乍崩,砂石飞舞,滚滚沙尘顿时迷得我睁不开眼,心急之下结了道法障挡在身外,也不觉得有碎石落在身上。待睁开眼后,才见法障外罩着一层流动的金光,原是沧臣护来的法障挡住了厉鬼的冲撞。我心里稍有感念,先前他阻止弟子助我,我以为他作壁上观,不愿参合此事,原来他的只护不动,是给厉鬼留下活路,也是在保百里婴的性命。
金光倏然消去,视线清晰了些。
厉鬼被法障撞得头破血流,俯跪在十几步远的地方,狂躁地在地上嘶吼,却如何也动弹不得。我这时注意到,在厉鬼的身后有个单薄的身影,死死拽住了厉鬼的后腿,咬着牙低声说道:“不要......”
百里婴的头也在流血,厉鬼每受一分伤,他也会受到相等的痛苦。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角,然而他始终没有松开手,也没有抬起哭红的眼看我,而是微翕着唇又说了一遍:“不要......”
心口像堵了一般,我哽咽着不能说话。
“不要过去。”沧臣在身后叫住我,我却执意走向百里婴。
脚下是缓淌的血水,从那猩红的衣角渗出。
厉鬼见我走了过来,俯在地上张开齿牙,使力去挣开那双手,却没能得逞。我在百里婴身前蹲下身,双手搂住他受伤的头,问他疼不疼。我压抑着心中的不平静,却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哭声。
“疼......师父杀了我吧,这样就可以不疼了。”百里婴哭哑了嗓子,身子在不停地颤抖,“杀了我吧,这样师父就不会为难了。”
我的手也抖得厉害,揪心得说不出话,只是手上更紧了几分。
“杀了我吧,这样就不会害人了。”
“杀了我吧,师父没有我也会过的很好。”
“师父杀了我吧,婴求师父了......”百里婴一遍遍哀求道。
这让我想起在世玉府邸的那一日,他从曲桥的一端远远跑来,跑进我的怀里,栽进我那身脏污的衣裳,那时候他也是如此恳求我的:师父,我们回去好不好?
那时我没有答应,反而和他吵了一架。
我开始后悔,要是早些离开洛阳该有多好,就算无法改变他的命运,至少我们可以回皎州看看,百里婴很想回皎州的家。再不济,我可以带他到朱姻阁里,自从他认我做师父后,我都没来得及没把他介绍给二娘,给阁子里的兄弟们。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我失声痛哭了起来,而百里婴也用尽了全部力量,紧抓着厉鬼的手渐渐松开。厉鬼挣开束缚爬了起来,森然鬼影就立在我的身后,我却心神已驰,浑然不觉,彻悔与绝望将我深深掩埋。
突闻身后传来惊呼,定神向后望去,只见百里婴与厉鬼搏打在一处,他双手无刃只有一拳拳拼命地捶打,鲜血流过他的齿颊,滴在身上斑斑驳驳分外刺目,那一拳始料未及,看得我心头一震。百里婴是狠了心地往死里打,丝毫没有可循的章法。
此时地平线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天边聚起翻滚的乌云,随着一声彻天响雷,狂风骤雨急打而下,天是昏昏的,百里婴和厉鬼的打斗也是昏天黑地的,我冲上去想拉住百里婴,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道阻隔在外,沧臣说,那是宿鬼和宿主的羁绊,亦如我和女姜间的羁绊,都不是他人能妄定生死的。
滂沱的大雨淹没了我的哭喊声,这场大雨混沌了天地四野,叫人分不清树影有几重,山谷钟声几更漏。血!无一处不是血,我所看到的世界,此刻只剩下污浊的雨水,和绯红如昏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