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命运之始(1 / 1)
我离开了洛阳,终于别离了这座城。朝远长的山外走去,向西又向西,直至到达岠山下的阳关。
这一路,我曾登上黄昏的江船,仰望过临水的高塔,曾顶着寒凉早露,踏过柔软的草茎。旖旎的风光看遍了,荒凉的山野走透了,我终于站在岠山外的阳关前,仰头看向扼守着山道的雄关,心里不由得振奋起来。
我在身旁的木板车边蹲下身来,拍了拍平躺在板车上的百里婴,兴奋地唤着他:“小王八,我们到岠山了,到岠山了呢!”
百里婴睡得极沉,抿着薄薄的唇,没有搭理我。
我伸手将草席掀开一角,握住他冰凉的手,暗暗叹了口气:再熬一熬就好,很快就会没事的。
我松开他的手,站起身,重新推起木板车,板车吱吱地响了起来,向着关外的方向。
我想起在洛阳城郊的那一日,我问百里婴想去哪里,他说想回皎州的家看看。我是不同意的,因为那里是他被杀的地方,去了只会想起死前的事,让人触目惊心。他却执意要去,说我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他,所以要我带他回那个地方。真是奇怪的歪理。
我执拗不过,只好答应他。却不想两天后,百里婴就出了事。
那晚我和他睡在大树下,我正睡得香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一下子醒转过来,却见百里婴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眼里布满了血丝,面目狰狞地呲着牙。我吃惊地看着眼前,只见他扭曲着嘴角,费力地挤出字说道:“师父!救......救我!”我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推开,他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转而又扑了上来。这一回我牢牢擒住他的双手,一口气念了三道定魂诀,才抽走了他四肢的力道,无力地躺倒在我的面前。他不能动弹,只能哭喊,声声断肠。
我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掏出袖里的传魂香,促起小小的火苗,给在朱姻阁的二娘传消息。
“那厉鬼被关在岠山,若不是受到什么折磨,绝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说那少年是厉鬼的宿主,何不直接带他去帝君那里?宿主与厉鬼有着相连的知觉,一痛则都痛,一死则双亡,早点解决他,也能为他省下不少痛楚。”
我急急打断了二娘,这后半句话我不爱听,于是匆匆找了个借口,把香上的火苗掐灭,放回怀里。
自那之后,百里婴的身体急剧恶化,手脚完全不受控制,尽管意识仍然清醒,却只能哭着看着自己发狂。直到逐渐不省人事,开始没日没夜地昏睡。我摇摇他的胳膊,他不睬我,我拧拧他的手臂,他不喊疼,我揉揉他的脸蛋,他也不跳起来反抗。我哭了,那么长的路,谁来陪我说话解闷。我的小徒弟想回家,可我要食言了。我没法带他去皎州,因为能救他的东西在岠山,阳关外的岠山。
如今终于来到阳关,欣喜之余却不由得生出一股悲凉。
阳关是旧时的战场,而今成了斑斑沙地,地上是凹凸骇然的坟堆,袒露出风沙扬天的青史。我缓缓推动板车,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前行。西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我听见那些无人祭扫的坟冢下,传来一阵阵怨哭悲号。
既有踏碎山河的马蹄声,交错铮鸣的兵戈声,气势冲天的呐喊声,也有重重柳荫下的慈母夜哭,和江南春闺的脉脉轻吟。我仿佛看见猎猎朔风下,一个持旗举刀的将军,面向朔北,在残尽的夕照中倒下,从此化作沙堆一座,徒留远方的思忆在悲伤中徘徊。
我不想百里婴成为这万千坟冢中的一座,在萧条的大地上失去了声息。我平复了下心绪,将目光收回,匆匆推着板车,赶向不远处的岠山。
相比荒芜的阳关,岠山更衬得灵秀些。
我顺着长流的细水,找到隐蔽山间的山居观。乍看平平无奇的门匾,却是用上等的小叶紫檀所刻,这种木材历来是帝王所用,唯一一次的例外,是两百年前昭帝曾赐一方小叶紫檀木于国巫,那位国巫便是岠山的掌门——沧臣。
入观时,守门弟子没有认出我和百里婴的身份,把我和百里婴安顿在相邻的屋里。待他们离开后,我对着铜盆里的清水,扶了扶鬓间的簪花,随后动身去找那位声名赫赫的岠山掌门。
这位岠山掌门在鬼界可是出了名的,想当年他是大周最强大的术士,昭帝为了请他为吴周一战卜卦,动辄三番亲自前来,他才勉强答应入城,那一卦可谓荒谬至极,没有人相信大周会赢,纷纷指责他是伪术士,不料一战逆天,一场意外的天火使得大周全胜。自那之后,他登上国巫之位,一时无上荣光羡煞众人。
然而三年后,他打破了阴阳两界的结界,在鬼界掀起一场动乱,这场纷争是两千年来最大的劫难,最后鬼帝亲自出手,将他打成重伤却没夺走他的性命。他回到阳间后,一直隐居在岠山,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成为人们口中的传说。这两百年里,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事实上他成了半仙,不老不死地活在世上。
这些关于沧臣的故事,早已被阴间众鬼所知,并写进《阴间马屁经》作为歌颂鬼帝神武的名篇。想到就要见到这个大人物,我不由得有些好奇,虽说他大闹鬼界的时候,我已经存活在世上,不过那时年幼,只记得娘亲奔奔出出,其他的都没有记住。现在要与他见面了,不知该用多活三百年的长辈身份,还是以入世未深的姑娘的身份与他谈判。
就这样边走边想,我走进了凤凰花林。浓密阔大的树冠下,是凄艳绝美的红花,像一团团火萦绕在枝头,我不禁慨叹这里的盛美,于是拾起脚步,继续往红云深处行去。走了好长一程,我在绵延的花林里看见一名男子,那名男子身穿白衣坐在树下,地上简单铺了一张软竹席,席上摆了一只银色酒壶,而那只酒盏握在男子手中。
这时一阵风轻轻吹过,一片花瓣盈盈落在他的酒盏里,泛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兴许是我的脚步惊扰了他,他从容地搁下手中的酒盏,微微侧过头来问道:“一路顺利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比我听到过的所有声音,都要好听上许多倍。我想他就是沧臣了,因为娘亲提到过,他的话语如白雾里的飞鹤,清朗中带着一丝沉韵。
他见我迟迟不语,便重拾席上的酒盏,递到我手里说道:“要来一点吗?如果不介意同杯的话。”
我犹疑着该不该接过它。
“许多年了,没有外人来。虽然我一直不太喜欢鬼,但还是很感激你能来。”
沧臣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冷漠,虽然我知道他曾手刃无数鬼怪,然而这一刻的他却很亲切。他拉过我的手,坐到他的身边。
我接过他的酒,试着抿了两口。嗯,挺不错的酒。于是我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我瞥见他正盯着我脖上的印记。我不自在地别过了头,他亦收回了目光,转而说道:“那个印记几时有的?”
我想了想,答道:“没太注意它,发现的时候差不多是初夏。”
我没有撒谎。那枚指甲盖大小的印记,出现得神不知鬼不觉,唯一能连系到一起的事,大概是四月末第一次见女姜时,那时传来一阵莫名的炽痛,但没有将它放在心上。
“姜儿也有这个印记。”沧臣平静地说道。
“是有什么关联吗?”我听见女姜的名字,有些防备了起来。
沧臣思忖了片刻,于是启齿说道:“也罢,早晚会知的事,说出来也不算泄露天机。”
“不知你可听说过‘女戚’这个名讳,她是当年共工怒触不周山时,遗落的山峰所化之神,她在人间度过了千百年,最后寂灭为两个元神,她是唯一有两个元神的神灵,一个元神叫做‘爱恨’,另一个叫做‘命运’。她将元神投入凡尘,被她选中的两个人,会拥有天赐的神力,然而这种神力不是施舍,而是为了角逐才存在的,他们是命中注定的敌人,只有强者才能活下来,他们将争斗到一方死去,随后开始周而复始的轮回。这样的故事发生了上千年,每一次出现都是一场浩劫。”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听他接着说下去。
“姜儿九岁的时候拜师门下,那时候我便知道她是天命之人。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找那另一个人,但始终卜不出她身在何方,直到那天姜儿回来,告诉我她脖子上多了个印记,我才感觉到,那个人出现了。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我卜的卦不会说谎。”
我确实不怎么相信,若说我是天命之人,那至少会有种种迹象,说明我异于常人,不对,是常鬼。
沧臣盯着我的眉心,看了半晌后方说道:“姜儿的母亲是位极负盛名的巫女,自幼跟随母亲学习巫术,随后因缘拜师于我,区区几年便有极大造诣,非寻常弟子所能比。而你一出生就与其他鬼怪不同,不仅是一个罕见的鬼胎,而且还在母体中多待了七年,虽然涉世未深,但更具灵性。如果这些尚不足以说明一切,那我也可以成为一个例子。”
说着,沧臣将手放在耳后,撩开脖颈边的乌发,一枚朱色印记赫然出现,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在我看向他的一瞬,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话语里是掩不住的悲伤:“我的敌人,是我的妻子,而我亲手杀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