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东风一顾(1 / 1)
雨总是来时无端,去时悄无声息。阴凄凄的天不再下雨,却也没有薄暮该有的色彩。我吹熄了屋里最后一盏灯,将门扉徐徐掩上。爬上倚墙的槐树,翻出了这座寂寞的院落。
百里婴和我都换回了来时的衣裳,将屋里的摆设放回了原来的位置,那几件被摔破的物什,也在我的法力下恢复如初,一切就如不曾到访过一般,没有留下我来过的痕迹。
唯一有所不同的,就是来时堂堂正正,去时遮遮掩掩。洛阳城的大街小巷,都张贴着缉拿我的告示,在那一纸通缉的背后,是数以万计的赏金、桑田环绕的宅邸、举国享誉的盛名。原来单单一个我,可以换来世人几辈子的福分。
“师父,他们把你画得好丑,再怎么说一只王八也有四只脚,居然才画了一个头,连脚都没画上。”百里婴左看看右瞧瞧,好不忌惮地把那些画狠批了一通。
沿途碰见几队小步齐跑的兵士,揭下被雨打湿的追捕令,重新把新的告示平整地贴上。他们只是派来撤旧换新的兵吏,经过我时没有人注意到我,而我又伸出手压低了头顶的白笠,一声不吭地拽过百里婴躲了过去,于是这通往洛阳城门的一路算是有惊无险。
城门,逐渐出现在视野里。相比昔日的洛阳,进出城门的人有所减少,兴许是洛阳闹鬼的传言早已传遍各地,想来洛阳做生意、谋生计的人,都在犯险和自保中选择了后者。
我开始庆幸起自己是鬼,尤其是在这种全城戒备的情形下。
“站住!”守卫拦在我面前,扯下我发上的斗笠,盯着手里的画卷比对了一下容貌,随后问道,“哪里人?”
“老身是东临人,带这龟孙子来走亲戚,不想城里出了这样的事,所以哪还敢留得啊!”我捏了个年老的妇人声,加之用魅术幻化成老妪的身形,并没有引起守卫的怀疑。
“什么孙子?”守卫揉了揉耳朵,追问了一句。
“我家女婿是龟姓人家,那外孙不叫龟孙子还能叫甚?”百里婴偷偷地狠掐着我的手心,飘来的余光瞪了我一眼。我有些吃痛地眯了眯眼,心里暗叫道:这臭小王八还真够狠。
“行行行,那您老快过去吧,天快黑了,走夜路险着呢!”守卫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看向我身后走来的三四个曼妙女子,挥了挥手把我打发走了。
瞒过了守卫,便出了洛阳城,心也自在了些。
走在城郊的山坡上,看着忽而起的风卷过草坡,一层层苇草摇曳生姿,在群山掩映下,向着无垠的天边斜去。
百里婴飞快地挣开我的手,一头栽进叠浪似的苇草,顺着风向前跑了好长一段,把我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回过头冲我大喊:“师父——快过来!”
“好啊!你站那儿别动——”说着,我俯下身找了根细细的树枝,握在手里朝他跑了过去。
“我才没你那么笨呢!”百里婴朝我吐了吐舌头,扭头一溜烟跑开。
好在手里的树枝够长,紧赶慢赶追了一阵,我拿出树枝轻轻一勾,一小片衣角便挂在了枝上,百里婴低下头看着被扯掉的一块,委屈地央求道:“给缝缝。”
“不给。”我别过头哼了一声。
“师父给缝缝。”
“不给不给!”
百里婴垂下头想了片刻,然后一脸灿烂地说道:“那我给师父缝缝。”
我差点一口噎死,忙败下阵来认输,这小子画功还行,绣功可谓人间极品,恐怕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像他那样,会为了缝一个小小的纽扣,而把整件衣裳都拆线的呆头小子。为了保证有衣可穿,我只能委屈一下了。
我摊开一只手问道:“有针没?没针不缝!”
“有!”百里婴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乱翻了一阵抽出一枚针递给我。
“哪里来的针?”我疑惑地盯着他的包袱,本想找个借口耍赖的,结果意外发现来历不明的包袱。
“那个人府里的。”百里婴从包袱里拿出一件件物什,得意地向我炫耀道,“还有朱砚、金箔、锦墨、茜素红......”
我看得目瞪口呆,这小子做我徒弟啥也没学,倒是学来一身匪气。好歹我去世玉的加冠礼时,只是偷偷摸摸地扫一些吃食,这小子倒是青胜于蓝,一口气把洛阳的新奇玩意都顺走了七八。我抬起手刚想教训一下他,只见掉出一包用油纸紧裹的东西,沉甸甸的散着香味。
“这是什么?”
“是吴三娘做的红酥糕,想带回去给大伙尝尝。”
“笨!到那时早就坏了。”我虽找着溜儿责怪他,却放下了打算好好教训一番的念头,心里止不住地高兴:徒弟有情有义,师父也有功劳。
百里婴蹲在地上把东西往回塞,而我在一边专注地捻线穿针。
“嗯?我怎么听到马蹄声?”我边说道,细线边从针端错了过去,重新试了一次还是没能穿进,我懊恼地将目光从针上移开。
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瞥,却不由地愣了一愣。
隔着广袤的草海,远远望见,一人策马乘风而来,他白色的袍袖拂过长草,扬起细碎的草絮。
来者是世玉,这点我并不意外。
因为整个洛阳,只有他敢留我,也只有他,会来找我。
直到离开前的那一刻,我都在想,他会不会来,但我没有想过他真的会来。原以为我的悄然离去,可以成为化解纷乱的契机。让流言被君王知晓前就不攻自破,也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顿失把柄,无法再生事端。
这是绝好的机会,他不该来的。
世玉下马朝我走来,而我没有迎上前。
这时百里婴从草间站起身来,一把死死握住我的手,把我拽得生疼。
“师父不会留下的,你赶紧走吧!”百里婴比我先一步开口,那正是我的想法。
“我不是来留你的。”世玉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对我说道,“只是想说一声,一路保重。”
他的话让我有些意外,思量了片刻,我启齿语道:“不用......这段时间谢谢你,如果是因为报答恩情才留我住下,那现在反倒是我欠你人情了,不过这份情义怕是没法偿还了,我们就此别过可好?”
世玉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说道:“是啊......早该两清了。”
语至半,他抬起头轻吁了一口气,淡淡的目光望向我。
“听我说个故事吧。三年前的冬至,一个被追杀的人,逃入了荒芜的山野,他在山林里迷了途,直到一座楼阁突然出现,他明明知道那是不祥之物,但为了避开追杀,还是入了阁里。在那里他遇见个姑娘,是个在一片猩红中推门而入的姑娘,她用一根树枝带他走出了黑夜,最后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那个姑娘有着纯净的笑容,那个笑容他记了三年。他本以为那只是一夜的错觉,却在三年后再次遇见了她,那么真实,这一次他做了很多徒劳,违逆了师姐,触犯了国律,惹怒了百姓,可是依旧避不开现实,所以他做出了妥协,他放她走。”
听完这些,我许久没有答话,失神地静立在原处,一时四周都失了声,只有风在轻轻吟唱。
这样的分别让人有些悲伤,没有结局的故事总是让人更加期待,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的一生很长很长,只要不寂灭,能历经王朝的兴衰,和人世的沧海桑田,在这注定孤寂的岁月里,所有的相守都会枯竭,从花开到叶落,我需平静地看着身边人接连逝去。世玉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他的寿命远没有鬼命来得长,区区几十年不过转眼即逝的沙,实在不值得让我惦念。
“那么,我走了。”我顿了顿,转过身,拉着百里婴一步步走远。握着百里婴的手指,不经意间突然松了一松,很快被他温热的手紧紧反握,百里婴大概是想告诉我:不要回头。
我也在心中劝着自己:莫回首,莫相顾。可知东风一顾,回首成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