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纸画押（1 / 1）
我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推开百里婴屋门的那一瞬，我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屋里乱作一团，撕破的被褥里掉出棉絮，散乱的书卷横陈在地上，破碎的杯盏倾翻在侧。一切就像刚经历过猛兽袭击一般，而我的小徒弟百里婴，此时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绕过木檀屏从里屋出来，迎面便见百里婴站在门槛后。他的面色格外苍白，嘴唇却是鲜红如血，他死死抵着下唇，一股浓腥的血味扑面而来。
鬼对于人的气味，有着敏锐的嗅觉。就如现下百里婴唇上的血，我能闻出这是一名尚未及笄的少女流的血。
百里婴看上去很虚弱，大口喘着气扶门跨过门槛，他的鞋底沾着染血的泥土，单薄的衣上有着一小片血污。他张口喊了我一声：“师父。”
我在原地呆呆地愣了片刻，然后冲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失了魂般哭喊道：“你在做什么啊！”
百里婴连忙握住我的手背，把我的手从那衣襟上扯下来，他的手很冰凉，而我无暇顾及这些。此刻我的脑海里，满是百里婴杀了人的这一事实，我的好徒弟百里婴，生生地毁了我留在洛阳的最后一丝希望。
一直以来，我都在恪守鬼不犯人的底线，无论人们如何对待我，我都不曾主动出手，更不会伤害到他们，即便我的朱姻阁靠吃人的精魂为生，但那只是恶人色徒，朱姻阁从不对无辜的人下手。在世玉面前，我更是小心翼翼，唯恐被他知道我曾是吃人的鬼，或者被他知晓我的同伴杀过人，那样的话他会远远地躲开我，我不想那样，我想留在洛阳。
如今，毁了这份期盼的人，是我最喜欢的小徒弟，叫我怎能不难过。
百里婴的胸口挨着我打来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却没有躲开。我的脸庞已被泪水打湿，他的声音也变得哽塞。
“师父，我实在忍不住......”
我不相信地摇了摇头，想着我和他同是鬼，我能忍得住他怎会忍不住？借口，都是借口。
“出去！我不想看见你。”说着我拎起墙角的扫把，催赶着让我发恼的百里婴。
“师父，我错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百里婴垂着头，把嘴唇咬得死死的，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我很生气，甚至忘了他比我功力弱太多，我能忍得住几年不食人的精魂，他最多只能忍三个月，如今已是到了他的极限，再不进补就会元神俱灭。
百里婴见我没有收回的意思，便默默地转身，走出屋子。我心里烦躁，索性将门关了起来，抱膝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双手掩面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下起了雨，密集的雨点砸在土地上，淋湿了被风刮落的树叶。我扶着地面站起身，透过一指宽的门缝，看见百里婴立在不远处的槐树下，头顶虽有枝叶遮挡，但雨水还是倾漏而下，浇湿了他脚边的土地，和他一身染血的单衣。
我看了有些不忍，但并不打算原谅他，于是咬咬牙，推开门沉下脸说道：“进来！”
百里婴抬起头，目光里有几分惊诧。他愣了一愣，随后向屋里走来。
“快点！”我催促道。
百里婴加快了脚步，一脚一脚踩在软泥上，身形不稳地走了过来。就在离门槛还剩三步时，他的身体蓦然一颤，踉跄着往前一跌。我心头一紧，赶忙冲出屋，伸手想去扶住他，却失之毫厘落了空，他倒在滂沱大雨里，泥水向四周溅开。
我看着黑气从他的体内漫出，绵延至他的后脑勺，幻化成一张狰狞的兽脸。这张兽脸我并不陌生，初次看见时是在宗庙里，后来女姜使计抓走了它，但我依旧记得很深。
这一次，女姜没有骗我。
我把百里婴拖到床上，翻了件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随后走到窗前掬了一捧雨水，回到榻边，反复搓洗着百里婴手上的血水。血水容易洗去，但是血味不易消失，我不想给女姜留下自己的把柄。洗清他手上的血味后，我捏了道口诀，烧了那件有血污的衣服。随后走出屋，寻着被雨水冲淡的血路，找到那名不幸的少女的尸骨。
少女的死状非常恐怖，除了一张脸是完整的，其他地方都成了肉渣。我意识到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因为单单吸取精魂的话，尸身仍会完好无损，而那少女的死法却像被凶兽撕咬。我的心又沉下几分，像有块大石头堵在心口，闷闷的，很难过。
我无法搬走她的尸体，只好就地挖了个土坑，泥土混着血与肉一同埋入地下，在最后一捧土将要覆上时，我想了想，然后用指尖在女尸的头顶画了一道转生符，想着有了这道符，她就不易结成怨气化身成鬼，也算积点阴德行个方便。
淋着雨走回百里婴的屋子，无意发现门前的台阶上，多了两个沾泥的脚印。谁？是谁来过了？我慌慌张张地推门走入，却见世玉坐在屋里，在他的手边搁着一柄红鲤伞。
他闻声转过头来，目光迎上我的眼眸，如黑夜里的晨曦。
“府里的下人说这里出了动静，他们不敢来这里，所以我来看看，方才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有。”看着他的眼我有些心虚，于是补上一句说道，“刚才小王八和我吵架，拿屋里的东西乱发脾气，现在倒好睡得死沉。”我扫了眼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房间，惶惶不安地编了个谎言。
“嗯，那样的话我就放心了。晚上记得来我屋里，有件东西想给你看。”说着，世玉从椅上站起身，拿起手边的红鲤伞准备离开。
我张张口想说什么，但他已经跨出门槛。浅青色的雨帘里，伞上的红鲤如戏水间，随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我知道，洛阳，我是待不下去了。
因为在面对他的那一刻，我发现谎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甚至在道完后的那一刻，就已经心生悔意。
娘亲说的没错，我活得太真，容不下欺骗和谎言。对人是如此，对己亦如是。
我看了看床上昏睡的百里婴，沉默了。
一个时辰后，百里婴醒了过来，他睁开眼时，我正在捣鼓着一个铜红色的小香炉。
“师父，你在做什么？”
“在上香，告诉阿钟他们，我们今晚就要离开洛阳，让他们待在洛阳，帮我们打听城里发生的事。”
“真的？那我们什么时候走？要不要顺走点府里的东西，洛阳有很多皎州没有的玩意儿呢！”百里婴兴奋地问东问西，俨然把先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像是这一刻他已盼望了多日。
“废话再多我就把你丢在这儿，一个人走！”我的手里还有没插上的香，于是用来指向他的鼻子。这招果然有效，百里婴立马闭口噤声，安静地看着我把事办妥了。
“师父，你不怪我了吗？”百里婴见我撤下了香炉，这才开口说道。
我把头扭到一边，故意不去搭理他。
百里婴急了，忙恳求道：“以后好吃的好喝的都给师父，师父要喝茶我就去沏，师父想养花我就去栽，师父看哪家小子不顺眼我就去揍，师父要我吃鸡我就吃鸡，师父别不理我好不好？婴真的知错了......”
听完我很是难过，其实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被厉鬼选中做了宿主，但不是他能抗拒的；他与厉鬼连为一体，体内的恶性不是他能控制的；作为宿主他不能远离厉鬼，分别太久会导致垂危，唯有食人才能续命，这也是不得已的。作为他的师父，我却责怪他、打骂他、还让他淋着大雨。小王八，不要怪师父好不好？
我的眼眶有些发酸，忍着没流出泪来。不管怎样，既然身为师父，就该有师父的样子，怎么能在徒弟面前，感动得一塌糊涂呢？琢磨着百里婴的话，我坏笑着转过身，对百里婴说道：“好吧，那我原谅你，以上种种照单全收，尤其是最后一条，每天三顿鸡不能少，不许嚷嚷着只吃鸡蛋，要吃鸡肉，鸡肉！知道吗？”
百里婴眉头一蹙，挤出四个字：“我，要，反，悔！”
“不许耍赖！”我急得直跺脚，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逼他吃鸡，可不能就这样白白毁了，“立字据！保证有鸡必须吃，否则扣除一个月的鸡蛋！”
我翻出一支毛笔一方砚台和两张纸，“啪”地一下摆在案上，说道：“一式两份，要画押！”
百里婴悻悻地走到案后，提起毛笔在纸上涂涂画画，最后交到我面前时，两张纸的右下角都画了只鸭子。
“该你画鸭了。”
我黑着脸拿起毛笔，在百里婴的鸭子旁边又画了两只鸭，虽然个头要大些，但比他的鸭子丑上很多。百里婴拿过纸，看到我画的鸭子后，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就大笑了起来，随后持笔在我画的鸭子下各补上一只脚。
“喂喂，不许乱画！”我往桌案上扑抢过去，百里婴把纸往背后一藏，得意地躲开了我的“进攻”。
“这样师父就没法抵赖鸭子画的丑了，三只脚的鸭子是师父画的，哈哈。”
真是养大的徒弟，倒出去的夜香。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最后奄奄地取回了其中一张字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