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第三十六章 星象(下)(1 / 1)
观星楼二层陈设也极为简单,除了一架青铜浑天仪和四面摆满天文、地志、史传、博物等典籍的书架外,在六个窗口上方分别设有六面阴阳鱼形制的圆镜,反射着室内幽弱的青白灯光。
二人落步,便见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男子正笔直站在他们对面的窗前。左手托在胸前,掌心中悬浮着一颗灵光熠熠的银色宝珠。本就苍白的脸在珠光的投影下愈发白得透明,神色清寂,望之不似俗世之子。
男子星眸黑得深邃,注视着路易斯的眉眼,不多时问道:“你是……棠王殿下?”
路易斯走到他面前点头道:“不错,刚登宝船不久,还不及让家兄引见给太史大人。”
太史禛也不多说,微一颔首算作行礼,神色始终平静而淡漠。
路易斯解释道:“适才骤雨,误打误撞躲进观星楼,不知是否打扰到大人工作。”
“无妨。”太史禛淡淡道。
吉吉打量着六面高悬的圆镜,好奇道:“这些镜子是做什么用的啊?还有这里叫‘观星楼’,是专门用来看星星的吗?看星星不是在哪里都可以,为什么要专门盖一座楼呢?”
太史禛注意到吉吉的紫眸,不禁有些诧异。
路易斯道:“她是五合洲法空族人。”说着转而冲吉吉笑道,“观星和看星星是两码事,你把人家的工作贬低成看星星,当心人家一怒之下赶你走人。”
“这么严重?”吉吉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转而再看太史禛的脸色,仿佛真的不怎么好,登时不敢再问。
掌心的银色宝珠悬浮着缓缓转动,太史禛走近几步,垂地的长袍随之微微曳动,他用一贯幽深的目光打量着吉吉,竟主动解释道:“天有五星,地有五行。观星乃是依据星辰位置变化推测世事吉凶之法,并不同于寻常观赏星河灿烂只图饱足眼福。”
“哦,原来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人有关系,真神奇,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吉吉叹道。
“可是,”她转而又道,“连看星星也要想来想去岂不是很累?这样看还会觉得星空好看吗?那……你眼中的星空是什么样子的?”
太史禛蓦然一怔,望着吉吉清澈的紫眸,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
路易斯也是一愣,连忙冲吉吉摇头示意她不要乱说。在桑的描述中,这位太史大人性情极其敏感。
太史禛显得有些失神,良久才开口,“世人若观星空皆须仰望,而我不必,星空随时都在我身边……”说着,掌心宝珠光华流转,缓缓上升至半空。左手掌心一翻,竖起修长的食指和中指,默念咒诀。顷刻间宝珠银光迸射,照耀了整间屋子。光芒投射到六面阴阳镜上经过反射汇聚于一点,奇妙的景象便从这一点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不一会儿,宝珠光芒收束,从那一点扩散出的影像逐渐明晰,遍布四维上下,竟是完完全全的整片星空!
吉吉猛吸一口气,被伴随周遭的星辰惊呆了。这位太史大人眼中的星空果然与众不同,他不需要仰望,他触手可及!
吉吉不禁伸手去抓那些星辰幻影玩,好像真的把星星捧在手心里,不亦乐乎。
然而,若明若暗的星辉中,太史禛非但没有显露出自喜之色,反而眼中隐隐透着失落,忽而几不可闻地自语一句,“蔽于天……而不知人……”
“嗯?”吉吉没听清,拽了拽路易斯的袖子,低声问,“他怎么了?好像很忧伤的样子,你要不要劝劝他……”
路易斯洞悉一切地笑了笑,低声道:“也许你戳到了他的痛处,观星未必比寻常人仰望星空更有乐趣。”
“那怎么办?他会不会生气啊?”吉吉慌忙道。
路易斯无奈苦笑,转而问太史禛道:“太史大人可曾为这次家兄出征五合洲之事占测过吉凶?”
太史禛平淡以对,“白虎动尾,荧惑守心,大凶。”
“!”路易斯一时惊惧,瞠目道,“你没告诉桑?”
“怎么可能。”
“那他还执意前来?你就没劝他?”
太史禛反倒大感诧异,“他为接回幼弟早已破釜沉舟,我劝有何用?”
路易斯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可是你呢?我知道桑绝不会逼迫他的朋友,既知凶险你还跟来,难道不怕死吗?还是你另有方法化险为夷?”
“天道既成,人道罔及。”太史禛理所应当道,“我并无扭转灾劫之法。至于为何随他来此,受人之托罢了……”
他说着,眼中闪出苍茫之意,想起那位逝去的故人,声音空明,“春秋代序,时无际涯,纵使人寿百年也如蜉蝣之于沧海,若能一刻得偿所愿,生死一事,便毋须执着。他的愿望,就是帮桑渡过幻海,而我,则要为他完成遗志。”
路易斯不禁想到桑的那位挚友,叹道:“你们都有愿为之付出生命的人,无怨无悔……”
然而他越想越不安,凝眉对太史禛道:“依太史大人以往所窥天象,吉凶之断有几成坐实?”
“棠王殿下大可不必对我的能力有所怀疑。”太史禛直言道,“倘若我不够资格胜任太史一职,宝船之上你也不会见到这座观星楼。”
“十成?”路易斯几乎是咬牙最后确认,多么希望此刻太史禛不要这么自信。
“十成。”
“大凶之兆最坏的结果呢?”
“客死异乡。”
“!”路易斯再也无法平静面对这个事实。
吉吉听了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即使桑征服了五合洲也再也回不去央国?
路易斯死死攥起拳头,愤然道:“不行!决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一定还有扭转的办法,一定有!”
太史禛静静看着他心如火烧,却不说话,因为他没有办法。
然而猛然间,路易斯如醍醐灌顶,眼前蓦地一亮,“对,还有摩尼珠!”说着将从冥海中得来的宝珠拿给太史禛看。
“相传摩尼珠内蕴藏无尽神力,如果能够将其释放,或许力可回天!”路易斯道。
摩尼珠清白如月,在满室星辉中颇有鹤立鸡群之姿,让一向淡漠的太史禛见了也不免动容。
“摩尼珠……”他轻轻念道,眼前的宝珠引起了他钻研的兴致,缓缓伸手要将其接过。
然而一瞬的空档,吉吉劈手夺过宝珠转身便跑。
太史禛和路易斯俱是一愣,回头再看,吉吉早已跑下楼去。
……
雨歇,甲板被冲刷得光可鉴人。
吉吉跌跌撞撞跑过来,几次险些滑到。守卫的央军已经知道她是路易斯的朋友,不明情由也不敢阻拦,只得任其离去。
吉吉跑下甲板,只跑到虹桥中途,路易斯便追了上来,翻身越到她面前拦住去路。
她惊得退后两步,手中紧紧攥着摩尼珠。
他明白她的心情,摩尼珠如果可以解央军之难,五合洲的人便难逃此劫,所以她要抢走摩尼珠,为她的家园做最后的抗争。然而根据太史禛的预言,那也许是哥哥最后的救命稻草,他不能这样失去它。
哥哥是为了接他回家才冒险前来五合洲,他如何能够坐视灾难的降临?倘若桑当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知道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所以,他只有狠下心来。
逼近两步,路易斯伸手道:“摩尼珠,还给我。”
吉吉咬着唇,执拗道:“我不还,你又能怎样!”
路易斯目光微微一黯,而后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别逼我动手。”
吉吉望着他那样冷锐的眼神,心头顿时涌起一阵绝望的酸楚。她转过身退到虹桥栏杆旁,背对大海,将摩尼珠举过头顶,大声道:“你再过来,我就把它扔进海里!”
路易斯心神一凛,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拉住了吉吉的手,阻止她乱来。
“放开!放开我!”她挣扎道。
路易斯于心不忍,终是松了手。吉吉便趁机抽身而出,再度向五合洲大陆奔去。
可是没跑出两步,路易斯便又追来。这次他将她拦腰抱住,死死揽在怀里动惮不得。
她扭动身体挣扎着,却听他的唇贴在她耳边,以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道:“你不想你的族人有危险,我也同样不能让我哥哥死在这里,把摩尼珠还给我,让我为哥哥做点事情,算我求你……”
吉吉身子一僵,他几时说过这样柔软的话啊……
她呆了一瞬,却遂觉多么温暖的怀抱也只不过转瞬的梦境,尽管甜美也抵不过梦醒后的凄凉。为了要回摩尼珠,他可以用尽伎俩,可是只要她把摩尼珠还给了他,他们之间的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便会决然返回哥哥身边,再也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不知何时,两行清泪已经滑下她的脸颊,她艰难地摇头,“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上当,我不会把摩尼珠还给你,让你用它去伤害我的族人,不会……”说着挣脱他的怀抱继续向前奔去。
当是时,一袭墨绿色的锦袍翩然而至,炽莱从岸上赶来,将吉吉拉到身后护住,同时拦住了路易斯接近吉吉的脚步。
炽莱见吉吉泪眼盈盈的样子,心中绞结。他是宁愿自己被砍上千刀万刀,也不愿看到吉吉一丝伤怀的神色。
吉吉仰头望着他温柔的眼,泪水再度决堤。
他伸手轻轻拭去她满颊的粉泪,轻声道:“有我在,别怕。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这些路易斯都看在眼里,炽莱对吉吉从来都是如此温柔体贴,把她像瓷娃娃一般捧在手心里。而他,则总是在为难她,让她难过……
吉吉看着炽莱,缓缓摇头,终于止住了哭,目光又不禁投向路易斯,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
炽莱察觉到了什么,一向平静无波的脸掠过一抹暗色,转向路易斯道:“我曾说过,希望你能永远陪在吉吉身边照顾她,可如果你做不到,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伤害她第二次。”
路易斯心中一震,但见炽莱拉起吉吉的手要离开。
吉吉有些迟疑,而就在这迟疑的一瞬,路易斯竟鬼使神差地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吉吉一惊,回头去看,炽莱也同时回头,这一秒,空气凝滞不动,三个人被尘封在寂静的真空里。
吉吉的心怦然一跳,她望着路易斯略显茫然的脸,仿佛他自己都没料到会在这时牵住她。
她不敢妄想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也许只是为了要回摩尼珠。
可是他心里却一清二楚,那个瞬间里没有摩尼珠,只是单纯看到她要被带走便忍不住挽留。
原本短暂的时间在这三人身上显得异样漫长。
吉吉和路易斯对望着,缱绻万千地对望着,是进是退,始终犹豫不决。
炽莱,路易斯,同时被这两个男人牵住,但最终却只能选择一个。
炽莱的手紧了一分,低声在吉吉耳边道:“跟我走。”
吉吉回头看着他深切的眼睛,那是一种要为她遮风挡雨的坚定,一直以来都只有他甘愿无条件地守护她。只有他,炽莱……
是抉择的时刻了。
五合洲和央国,终究隔着一片绝望的幻海啊……
她的手从路易斯手中缓缓抽离,却将摩尼珠留在里面,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他怔然无言。
她也说不出一个字,纵使千言万语也化不开敌对的立场。她已把希望还给他,便愧对了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待她回到族人身边,必要以性命相守来赎罪……
这一去,注定,永不能回头。
她转身随炽莱步下虹桥,隐没在青白的雨雾中。
他攥得摩尼珠几乎要碎裂,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这个女孩在他心里的重量,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然而,一切仿佛都太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