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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尔玉明明记得自己是趴在树上睡着的,醒来时却发现已经躺回自己的床上。她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两圈,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是紫霄师傅,他已经原谅我了。”
她立刻跳下床,匆匆洗了脸,然后跑去找他。
用早膳时,她见他脸上虽然没有高兴的神色,但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定。
两师徒吃饭时,总是安安静静的,从来没有交流过什么。
事实上,白尔玉与紫霄这一年多来,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紫霄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白尔玉,你看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而与之相应的,自白尔玉口中冒出得最多的话不外乎“师傅,我错了”、“紫霄师傅,小玉知错了。”
显然今天在饭桌上,紫霄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突然对白尔玉说:“我得出去几天。”
“真的?”
能有好几天看不到那张死苦瓜了,白尔玉喜形于色,差点没跳起来。
紫霄凝视着她笑靥如花的脸,淡淡地钩了钩嘴角,不紧不慢地说:“真是可惜了,你得跟我一道去,免得又闹出什么乱子来。”
向来高兴得太早,结局都是悲惨的,她刚抬起的屁股又重重地落到凳子上,喜洋洋瞬间变成病恹恹。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去呢?”
“去拿一样东西。”他的话说了一半,就把它咽了回去,睨了正跟馒头较真儿的白尔玉一眼,语气陡然充满了嘲讽,“怎么?跟我在一起就那么难过?”
“那倒,也不是。”
当他意识到,自己平静的内心因她起涟漪时,他明显怔了一下。随即换上了一副淡定自若的神情,又将自己盘子里的馒头全给了小玉,温柔地道:“最近你很能吃,这些给你吧。”
白尔玉能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有时候她的食量惊人得让他很怀疑她其实是小猪变的。最近他又发现,刚变出来不久的新衣服、衣袖和裤腿竟有些显短了,原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不能让她饿着。
小玉见他把剩下的馒头全给了自己,受宠若惊得连筷子也掉到地上了。
“怎么了?”
“不——哦——没——”她涨红了脸,舌头打结,“我也吃饱了。”
紫霄一挑眉头,开口问:“这就饱了?”
她谄媚地朝他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本来两个馒头下肚根本什么感觉都没有,却要硬着头皮撒谎说:“饱了,饱了,真饱了。”
“饱了就回房间收拾一下,我们动身吧。”
白尔玉虽然不乐意跟他出去,但一上路,看到什么都觉得有趣,不乐意便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唧唧喳喳,东窜西窜的,让人好不烦躁,不过正因为有她在,才不至于让紫霄在一路上感到寂寞。
没走多远,白尔玉就喊腿疼,要师傅背。
她明明是那么怕他的,有时候却胆大包天得可笑。
紫霄不理她,于是白尔玉坐在地上撒起泼来,不肯走了。
正当师徒俩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白尔玉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朝前面跑去。紫霄没能抓住她,只能跟着跑,结果跑到小溪边,看到一个摔断了腿的老人。
紫霄帮忙接骨,但老人还是无法走动,这下又不得不先送老人回家。
一路上白尔玉又不大乐意了,一边死命地扯狗尾巴草,一边不满地嘟囔:“叫你不背我,叫你不背我,等我长大了,我打你。”
紫霄背着老人,一个劲地皱眉。
倒是背上的老人笑了:“这爷俩还真有意思!”
“谁是他女儿啊,他长得那么丑,我长得这么漂亮!”白尔玉抢先接口,蹦到紫霄面前挑衅似的朝他吐了吐舌头,转过身撅着屁股跑远了。
紫霄的脸垮了下来,他又是无奈又是好气地向老人解释道:“教徒无方。”
等到把老人背回家后,天色已经明显暗了下来,老人热情过度,拉着扯着要他们吃饭留宿。紫霄本不想打扰别人,可是白尔玉一听要他们吃饭,没等紫霄同意,就直接跳上桌大快朵颐起来。
紫霄的眉毛不安地跳动着,碍于人前不好发作,只好抱歉地说:“对不起,教徒无方,又叫你们看笑话了。”
这家人五口刚好两间屋,三张床,于是腾了一间屋一张床给这师徒俩。
晚上紫霄半眯着眼睛看着拼命装睡的白尔玉,心想,你这下可得意不起来了。
估计是紫霄的冷淡让白尔玉背心发凉,她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连额头都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后来,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惴惴不安,诚惶诚恐了,于是紧闭着眼睛死命地朝紫霄怀里钻:“师傅,小玉知道错了。”
“你知道错了?看我腾不出手来教训你,你不是很嚣张吗?你不是说等你长大以后要打我吗?”
“哪有,师傅听错了,小玉说的是长大以后要好好儿孝敬您。”
说完,她粉嘟嘟的嘴便凑到他脸上去了。
紫霄的眼神闪烁了片刻,然后他曲起食指敲了敲白尔玉的小脑袋。接下来他又把她往胸口搂了搂,轻言细语道:“你今天听到什么了?”
“什么什么?”她没听懂他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他的大手盖住了她的眼睛,“睡吧,明早要早走,赖床可行不通。”
他本来是想问她,怎么知道前面有个受伤的人的,后来又觉得这个问题没有问的必要,便没有细问了。
结果第二天,还是没走成。
这个地方没有大夫,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靠的全是自己琢磨的土方子。恍然听说有会看病的大夫来了,没病有病的全往这里赶。
此时紫霄看到这间小屋子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心里直发憷,大悔不该讨便宜随口诌自己是大夫,但是看着那些村民们热情洋溢的脸,他也不好拒绝。
更何况,所谓拿人手短,他扭头看了一眼一边接谢礼一边往嘴里塞东西的白尔玉,无奈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赶她出去和其他孩子玩,自己认真地为每一个慕名而来的人听诊,一天下来虽然有些累,但难得充实。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奇妙的体验,以前的他只醉心钻研他自己喜欢的事,对周围的事置若罔闻,所以向来冷淡。
此刻听着前来拜托他帮忙的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些琐碎的事,说过了自己那些不足为奇的小毛病,又谈隔壁三姑六婆如何不好,今年收成又有多差,或者儿子有了媳妇又变得有多不孝顺。
他在帮他们解决身体上的毛病的同时,也很耐心地开导着他们,后来竟一点也不觉得烦和累,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如此,天蒙蒙亮,就开始忙碌,临近晌午,才得以休息。
等到看病的人全都忙着回家做饭去了,这时紫霄才得以喘息片刻。他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发胀的眼睛,然后再起身去找那个让他很不省心的家伙。
有时候会在田埂上找到满脸是泥的她,有时候会在林子里找到满头是包的她,反正每一次找到她的时候,她的状态都不会很正常。
那天白尔玉只穿了一条裤衩和人在小溪里打水仗,水花激溅,而她笑声爽朗,紫霄很少看到她这么开心,于是站在岸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很久,没有出声喊她。
后来白尔玉发现了紫霄,光着身子跑上岸来抱他,紫霄用袖子给她擦头发上的水珠,然后问她:“你喜欢这里吗?要不你以后一直住在这里?”
白尔玉小小的身子怔了一下,然后他抬头看了他很久,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闪闪亮亮的,盯得他的心慌乱起来。
再后来,白尔玉做了不少“好事”,比如偷鸡,比如打狗,比如剪了住宿那家小姑娘的辫子……虽然白尔玉说,这些事都是他们和她一起做的,“他们”指的是同村的孩子,可是那些孩子都异口同声地咬定所有的坏事都是白尔玉一个人干的。
好歹别人都看着她是他的徒弟,也没多加责难,只是再看到她时,皆神色慌张地把自己孩子拉到一边去。
白尔玉不明白,便问紫霄:“他们为什么都躲着我?”
紫霄冷冷地说:“因为他们讨厌你。”
白尔玉觉得委屈,紫霄却没兴趣知道这些事的真相,也没耐性开导她,他只是淡淡地道:“为了不让你再给别人添麻烦,你得在我视线范围之内活动。”
没想到白尔玉在他转身后,突然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
紫霄要她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活动,医庐人太多,她挤不进去,再说,她知道紫霄师傅不喜欢她碍手碍脚地给他添麻烦,于是白尔玉便爬上了医庐旁边的树,每天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紫霄抬头时,正好看到在树上依旧没离开的她正望着天空发呆,虽然乖巧听话了许多,但总觉得突然少了些什么。她垂眸摇了摇头,继续把脉,一丝不安又涌上心头。
“下来,吃饭了。”
到了午膳时间,他想她一定饿惨了,于是赶紧收拾手上的事提着竹篮走出来,站在树下时,仰头只看到了白尔玉那双荡悠着的小脚,心里又不知道泛起了什么奇怪的滋味。
白尔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于是她低头去找师傅的影子,直到看到白簪束发,白衣飘飘,白靴生尘,从上到下都是一片白的师傅,咯咯地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不饿我走了。”他退了一步,望着她的眼神温润如水。
“师傅不走,”白尔玉连忙喊住他,“师傅,小玉跳下来了,你接住我。”
她双腿一蹬纵身往下,张开双臂向他扑来,这一举动是完全没有预兆的。
“等等!”紫霄大惊失色,扔了竹篮快步上前去接她。
只听得扑通一声,她已经屁股朝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胸口,而他被她压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没让他咯血。
“你也太重了。”紫霄板着脸烦躁地将她推开,弯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才不重,我又轻又漂亮!”白尔玉拍了拍屁股,也顾不上紫霄,直接觅食去了。
见了吃的就如同饿死鬼投胎的白尔玉也顾不得手脏,抓起竹篮里的粑粑狼吞虎咽起来。
紫霄带着怪异的目光看着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算了,小猪就小猪吧,小猪多可爱呀。他本来对她很不满意的,但是相处久了越发觉得自己之前的偏执没有道理,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紫霄没有跟白尔玉一起吃东西,而是步态轻盈地绕到一边,倚着树干休息。
白尔玉吃得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拿丝绢包了最后两块粑粑,恭恭敬敬地送到他跟前,想来他在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地位的。
“这是小的孝敬大王的。”
不知道她又是从哪儿学的舌,紫霄听到这儿,缓缓地睁开狭长的眼睛,视线一点点地落到她身上,他摸着她的头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吃嘛。”白尔玉把手举高了一点,丝绢几乎凑到他的鼻子了。
“你吃过的都好脏,我不要。”他细眉一挑,佯装不悦地把她的手推开,其实他本来无所谓吃与不吃,只是想让她多吃一点,长快一点。
而白尔玉固执地申辩道:“给你留的是干净的!”
她要么就不上心,要是认真了就固执得很可怕。
紫霄望着那撅起的小嘴,黑眼睛里写满了单纯的固执。他终于不再坚持,勉强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然后挥着袖子示意她走开。
“再吃一口!”白尔玉本想得寸进尺地要他多吃一点,她想的是,如果师傅没吃饱就没力气,没力气下午怎么帮人看病呢?
然而,她的紫霄师傅居然扯出了不喜欢吃甜食的荒唐借口再次回绝了她。
白尔玉气得龇牙咧嘴,恨不得冲上前去咬他,谁不知道她家师傅最喜欢吃甜食。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出人意料的事突然发生了,一阵诡异的大风,带来浓浓黑雾,两个人被困在中间,相互看不到对方。
白尔玉有些害怕,扑上前去抱紫霄,她的脸贴到紫霄的衣服上,感觉到他的身体冰冰凉凉的,于是开口问:“紫霄师傅,你很冷吗?”
紫霄应了一声,然后把她抱起来,他抚摸着白尔玉的头,力道逐渐加重。
白尔玉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那时候周围还是黄橙橙的一片,她只看到紫霄师傅的嘴角向上轻扬。
等到黑雾散去,白尔玉看到紫霄站在眼前,神色紧张地朝她招手。
“白尔玉,快过来!”
白尔玉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飞快地扭过头去看此刻抱住自己的人,迎上那人温润如水的目光时,她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他不是紫霄。
那人明明感觉到白尔玉浑身都在发抖,却没有把她放下,反而将手臂收得更紧。
飘逸的酒红色头发在风中宛若飞絮,虽然面如美玉,衣冠楚楚,却让白尔玉本能地觉得不妙。
“怎么了?你在发抖?”那人微微一笑,十分和蔼可亲。
白尔玉扭过头去朝着紫霄大喊:“紫霄师傅,紫霄师傅……”
“你真是太吵了。”那人蹙起眉头,提起她就是啪啪两巴掌。
白尔玉彻底蒙了,脸上火辣辣的,她看到眼前紫霄的脸变了好几种颜色,然后凭空又变出几张脸来。白尔玉晃了晃脑袋,还是晕头转向的,无力地将手伸向紫霄,羸弱地向他求救:“师傅,小玉会乖。”
紫霄似乎对白尔玉的求救置若罔闻,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人:“原来你还没死。”
“你自然是希望我死了,不过不是每件事都会如你所愿的。”他将白尔玉重重地扔到地上,带着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看着她在地上缓缓地爬,脸上毫无神愁苦恨的样子。
紫霄飞快地瞅了一眼白尔玉,依旧没有任何行动,只是下巴的线条仿佛有些僵硬。
“你什么时候收了徒弟了,我都不知道。”那人笑着扯扯衣领,弹弹衣袖,像是故人久别重逢的客套语气,与此同时踩在白尔玉背上的脚加重了力道,把勉强支起身子的白尔玉重重地踩在地上。
显然他是故意的,紫霄的脸沉了下来:“你有完没完?”
“别以为你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就不知道你有多重视她,本来我只是想杀你而已,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肃静了,似乎连空气都停止流动,而在这份静谧之下,孕育的是一份难以浇灭的水火不容。
紫霄与扬羽正面相对,一个脸上云淡风轻的,一点也不像是死不承认耍赖的样子,而另一个人脸上是狂热的,那份狂热早已取代了真相本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