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 38 章（1 / 1）
到九月底，白天午后的气温也爬不到三十度了。任朵兰渐渐不愿意守在室内，任青不论什么时候过来，任朵兰头一个吩咐都是让她推她出去走走。以前任朵兰只是逗留在草坪上，如今总是让任青推着在三个大区之间来回走动。她喜欢A区坑坑疤疤却似乎活了很久的大槐树，任青问为什么，任朵兰想了想告诉她那些疤瘌是伤也是记忆。任青呆了呆，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大槐树上碗口大小将掉未掉的树皮，在她眼里，那不过是很普通的频繁降雨或者虫害啃噬留下的痕迹。任朵兰眯起眼睛看着高高的树冠，不理任青，任青蹲在白色栅栏下用一细细的树枝捅蚂蚁窝，也不打扰她。其实她一直知道，她跟任朵兰毕竟是有不同的。任朵兰养着她的时候，能做到一边打工一边上课一边当个校报没有工资的实习编辑，她就很糟糕，她的脑袋里只剩下西红柿多少钱一斤，早市什么时候有便宜蔬菜卖，水电费为什么总是在涨……
回去的路上，任朵兰告诉任青田藤来过。
他跟她打招呼时笑容清清淡淡的，缺乏亲和力，却用很平和的语气徐徐讲述着他眼中老是迟到但是踏实勤恳的任青，惶惶然偷东西的任青，蹲在地上捂着眼睛的任青，拎着脏兮兮的书包在刺耳的蝉鸣声里一步一步走出学校的任青，跟他说她一个人住在胡同里没有人跟她说话的任青，坐在院子里痛哭的任青，做饭很好吃的任青，不睡懒觉的任青……
她看着他后面好久不见的晴天轻蔑道：但是她很懦弱，抽一鞭往前走一步，平庸，没有主心骨。
他说：没关系。我以后矫正。
她收回目光，顿了一下，有点不甘愿地叮嘱：对她好点儿。
任朵兰看着窗外遍布灯光的夜色一个字一个字地跟小护士聊着。小护士问是不是也记下来以后给任青看。她楞了一下，立刻说“不”，但是两分钟后又故作漫不经心地道：随你。
小护士用的任青刚刚买给任朵兰的平板电脑。任朵兰嗓子发音困难的时候就用手指在拼音界面上点触，但是因为震颤的厉害，屏幕跳出来的东西常常不是本意。
到外面的灯光全部熄灭，任朵兰终于有了睡意。小护士喂了她一小口水替她盖被关窗。
小护士关掉平板电脑，打开门低头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廊里。
我想了想，就算后来只有我们两个人生活，也是有一些好时光的。比如你放学回来，给我带了一包炒栗子；比如有凉风的夜里我在院儿里铺张凉席絮絮跟你聊着，你躺在我身边乖乖听着。比如我带你去游泳，你跟个乌龟一样趴在浮杆上吓得一直叫我……只是后来生活兵荒马乱，我就把这些都给忘了。
我也早就知道他不在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推搡着他让他滚蛋，因为他妈妈在前一天把我的自尊踩在脚下。他没有像以前一样隔天过来道歉。他再也没有出现。我没法接受，只好催眠自己他其实是不愿意跟我承担这种破破烂烂的生活，他找别人结婚生子去了。
小护士脾气很好，顺境里成长起来的，平日里顶天的挫折也不过是好朋友有了别的朋友，期末考试就要到了但是课本还是崭新的，爸爸妈妈因为看个破电视剧高声争吵惹来街坊四邻的围观助威，倒霉蛋儿男友第六份工作又要不保……她那些咬牙切齿的挫折，在她断断续续听到的故事里，甚至连烦恼都称不上。
生命有其让人沉溺的一面，譬如她跟大多数人经历却不知珍惜的，也有翻脸无情的一面，譬如朵朵姐和任青经历且早就习惯的。
任青第二次进派出所，情况比第一次好点。她听到外面正在下雨，但是羁押室的小窗实在是高，她踮起脚也看不出去。她的指缝里有血迹，是别人的，她低头闻了闻，早就没有血腥味儿了。
“什么事儿进来的？”
墙角靠着一个闭目养神的漂亮女人。
任青看了看她，道：“打人。”
“看你这小模样也整不出多大的动静，把心放宽，这地儿最多困你两天，多大点儿事儿。”
任青犹豫了一下，道：“要交和解金。”
“见血了？”
“嗯。”
女人闻言缓缓睁开眼，笑道：“刚刚进来垂头丧气的模样可不像是能让人见血的主儿。跟情敌打架？”
任青蹲在墙根儿，没再搭腔。
他们带着一群不学无术的来闹事，揪出几个医师护士，砸了一堆价值不菲的仪器，再跑到财务那里起哄要求退回前面所有的医疗费用并赔偿死者家属精神损失费误工费共计九十六万。原本不关任青的事，但是后来居然就闹到C区的平价病房。
“他们吆喝着一间一间踹开病房。到朵朵姐病房的时候任青正在替朵朵姐换尿片……”
韩铮眼神复杂地盯着个头小小的护士。灌满水沉甸甸的电热水壶直接拍到脑门儿上，即便是青春期躁动不安的青少年都要掂量掂量后果。他想起她在树荫下伸着脑袋用课堂上讲小话儿的声调道：她家里兄弟姐妹六个，你想，得多热闹……他没法想象她下重手把人砸在地上的场景，他于心不忍。韩铮看着绝尘而去的SUV，嘴巴动了动，带出一抹惊讶的笑，喃喃道：他是不是忘了我跟他一起来的。
任青刚出派出所就让人给拽到角落里了，她以为是混混儿报复来了，吓一跳，结果却是田藤。田藤让她靠着车身，他的长指掐在她肩膀上，用把她掐痛的力度。任青像个瑟瑟发抖的大老鼠，她惶惶地盯着他的眼睛，害怕他要说的话，也害怕他这样一直不说话。
“田、田藤。”
田藤盯着她渐渐松开手指。
“田藤。”
任青反手拉着他的胳膊。
田藤低头看到她指缝里干涸的血迹。他的眼眶刺痛。他抽出胳膊替她打开车门。
“上车。”
任青看着他带冷的眼神倏地掉下两颗眼泪。她轻声道：“那，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回去。”
田藤按着车门皱眉看着她。
任青用手背抹掉眼泪，温吞道：“我也不愿意在你面前老抬不起头。我偷东西、打架，这些你都见过的。派出所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田藤目光微敛，在她微不足道的抗拒里握着她的腰利落地一提一放，“砰”地摔上车门。他回头看了看派出所刚刚把任青带出来的片儿警，点了个头，绕过车头坐进来催动油门。
任青看着窗外的和乐世界，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跟路边那个叼个包子笑眯眯看广告牌的女生一样简单。但是那根本不可能啊。
“不要哭了。”
任青捂住嘴巴，慢吞吞把脸扭到窗口。
“喂。”
“……”
田藤把车停在路边。车窗外断断续续有拎着大包包的学生经过，他们的话题跟他们的年纪一样朝气蓬勃：韩剧、水果产品、球赛、情书、不及格……走在最后面的男生嚼着益达把试卷撕成条塞进垃圾箱里。
他拉着她慢慢走进他们的高中校园。
雨后的空气稀薄，却清新。
运动场上有体育生在慢跑，也有偷偷交往的小情侣拉着两三个同学障眼追逐打闹。远处一栋栋纤尘不染的教学楼。田藤收回目光看着渐渐平静的任青，慢条斯理道：“你的哪一面我都见过，我没有看不上你。我很看重你，所以我紧张你。”
任青把脑袋埋在膝盖里闷不吭声。有风微微吹过，带来他清爽的味道。她看着运动场上的橡胶跑道发了会儿呆，轻声道：“我砸他是因为我让他走他堵着门不走……我后来没有再偷东西了。”
田藤的嘴角轻轻勾起。他推推她的脑袋，道：“喂，跟我结婚吧。”
韩铮后来问田藤在他的概念里结婚是什么。田藤那时正研究着要给芽芽扎小辫儿，刚满两岁的小孩儿，稀稀疏疏几根黄毛。他不厌其烦地推开芽芽顽抗的小胖手，漫不经心地回：结婚就是两个人早上一起出门，夜里一起上床睡觉，她有任何风吹草动你第一时间知道。你生病或是醉得断片儿了她不埋怨地照顾你，她换季帮你买裤子，花时间布置你们的房间。你可以不用帮忙做家务，但在她择菜拖地的时候得跟她说说话儿，即便那些话题你有时候兴趣不大。
任青眼眶里的红渐渐蔓延到耳根儿。田藤一路上都在生气，抽纸也是直接丢进她怀里的，为什么话题突然就跳到了结婚？她缓缓露出一只眼睛，他眼里是清淡的笑意。
她微微避开，有点别扭道：“那你得回家偷户口本儿。”
田藤捏捏她的后颈，眼里点着雨后轻薄的阳光，他重复道：“任青，跟我结婚吧。”
任青顿了顿，回：“好。”
她盯着自己的膝盖，眼里起了一层雾。似乎就在不久前，她跟他面对面站在跑道上，他清清冷冷地问：你好像对我有什么不满。她悄悄握紧拳头，克制着每次跟他说话的紧张，回：我得离你们远一点……高中生活很模糊，也很刻骨。她最后一次去学校，带着鞭痕。她看着那些意气风发的同学，麻木地祈祷跟他们永远不再见面，但是刚刚，她答应了跟他结婚。
田藤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手拂过她的眼睑，轻叹道：“任青，你没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你没有准备好我就再等等。”
任青握住他的指尖，再到整个手掌。
她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我愿意跟……结婚的。”
他的眼睛那么清亮，她迫不及待要证明什么。她突然想起一直搁在储物室里的小纸箱，有点不好意思：“啊，我留着你以前在草纸上画的知识树呢。”
田藤楞了一下，眼里渐渐有了生动的笑意。
看起来最多四十出头的妇人用一根很普通发簪利落地把半长的头发盘绕出干练的发髻，她用蓝牙讲着电话抓起副驾驶的包包打开车门。
“我车子停在龙兰大道跟淞沪街交汇处，是的，白色卡宴，车牌号是XXXX……确定有人正在赶过来就好。车钥匙我交到路边一家茶餐厅，是我朋友开的，是，在路口西侧的……”
任青肩上挂着大包包，数着超市的找零，慢慢走过来。她走过卡宴，蓦地顿住往回看，美丽的妇人倚着车门目光莫测地望着她。
“啊。”
居然是田藤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