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 37 章(1 / 1)
任青非自然醒的时间是早上四点半。田藤把脸埋在任青肩窝里睡得很沉。他的腿很长,又因为睡成斜线,所以小腿往下都是耷拉着的。任青起床把他的腿搬到床上,红着脸念叨着“什么睡品”踮起脚尖走向内设的卫生间。
任青用纸巾擦着手走出卫生间看到田藤正要掀被下床。他的黑发有点乱,但是因为五官精致,那乱发也别有味道。
“你不睡了?”她问。
他盯着她道:“你起来干什么?”
“我上厕所啊。”
田藤顿了一下躺回去横臂挡在眉眼间。任青走到落地窗前瞪大眼睛看着海天交汇处隐隐的白光,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从海平面上升起来,那景色肯定很美。她回头看看田藤,田藤没有睡着,但是也没有起来跟她一起看看的意思。
“你要不要喝水?”她轻声问。
“不要。”
任青走回来,仍是倒了一杯温水搁在床头。田藤听着倒水汩汩的声音,睡意渐渐浓烈,以至于任青终于看够了海景回到他身边睡觉时,他迷迷糊糊咕哝了几句被打扰的不满。
到星期天下午三点,一行人终于打道回府。韩铮的车子刚刚开出地下停车场就跟一个没有驾驶本儿的黄毛青年撞上了。青年不知什么来头,挺横,结果看到赵妍开门出来声音立马降了八度。赵妍很不客气地让他有多远滚多远。韩铮问是什么情况,赵妍不耐烦地解释那是她游手好闲的小堂弟。韩铮看着眼里露出敌意的青年不在意地笑了笑,他这个时候根本不知道,眼前刚刚归国的叛逆小青年跟赵妍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且由此误将他当成赵妍心心念念的田藤。
因为目的地不同,韩铮的车从城际高速长平方向出去,田藤载着任青从西城方向出去。
车子刚刚离开收费站任青接到小薇护士打来的电话:任青,朵朵姐在急救,你快来。
任青握着手机大脑发懵。她没有意识地揉揉肚子,其实上车前她因为着凉有点肚子痛,但是此刻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用力按了按,依旧没有感觉。田藤一边开车一边看她,他很担心。但是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就好好地坐在这里,全须全尾,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是任朵兰,是她有且仅有的亲人。她们常常吵架,但是任朵兰再难没有把她抛下。任青把窗玻璃降下去,大股大股的风灌进车厢里,瞬间吹熄了她眼底浓烈的泪意。
田藤在五分钟后替她升上车窗。他伸手在她脸颊上蹭了蹭,没有开口安慰。成绩不好可以安慰,丢钱包可以安慰,跟朋友闹别扭可以安慰,但是在生与死之间,再动人的言辞都是轻浮徒劳的。
任青在急救室门口被小薇护士拦下。有人在转角处痛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下子引出了任青的眼泪。她脑子里全是任朵兰,从小到大的任朵兰,打她的任朵兰,在福利院门口扯着她回家的任朵兰,跟小警-察恋爱的任朵兰,一直加班的任朵兰,失禁的任朵兰,逼她去偷东西的任朵兰,挑剔难伺候的任朵兰,在床上慢慢枯萎的任朵兰……她掩面靠着墙根蹲下。她很害怕,害怕任朵兰不能出来,害怕以后没有人可以让她嘘寒问暖,害怕过去二十来年大把大把的回忆从此只有她一个人记着。
田藤回头看看走廊外灰扑扑的天空,眼睛微闭。
半个小时后,医生走出来告知病人这回有惊无险。夏秋之交,日夜温差大,而任朵兰病弱的身体早就经不起感冒发烧了。
任朵兰在被推出急救室四个小时后清醒。她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依旧是任青眼里的极度不安。她艰难的啧了一声,一点一点转头跟小薇护士说要喝水。有人开门进来,她抬眼看了看,是那个跟任青牵扯不清的雍容青年。青年俯身看着她,轻轻叫了一声“朵朵姐”。
任朵兰困惑地看着青年的眼睛,他到底看上了任青哪一点,这么多年锲而不舍?她一手带大的姑娘她很清楚,品性不错,但是懦弱,即便她当年考上大学并且毕业成功找到工作,也只能做平庸的助理,做不了锋利的主管。而眼前的青年却绝不平庸,不论是家世背景还是其个人履历。她一直希望任青能找一个普普通通的白领上班族,两个人发了工资去看场电影吃顿火锅,打拼几年付个首付在市里买套像样的房子,不用太大,□□十平米就行。眼前的青年条件好到她都没法替任青规划他们以后的生活。
“姐,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疼吗?”
任青凑上来,轻轻摩挲着任朵兰的手背。
任朵兰想抽回手,但是任青不肯放,她的眼角微红,眼里残留着害怕她长睡不醒的不安。任朵兰想说其实你早就不需要我了,反而是我,一直离不开你。但是这样示弱的话任青只能在她去世后的日记本里看到。她只要活着,就是那个把情书丢进垃圾桶里的校花,就是任青跋扈的姐姐。
她性格倔强,所以过去一直看不上唯唯诺诺的任青。
“走吧,我,活,回来,了。”
任青终于呜呜哭出声音。
“我不走,我陪着你。”
“你能,陪,我,到,什么,时,候?你,自己,的,日子,过,不,过了?走吧,我们、早就,扯,平,了。”
任青按在床边,压抑着愤怒哽咽道:“你不要再说扯平这种话!”
任朵兰疲惫道 :“任青,我的,路,就要,走,到,头,了。以后,不,用,睁开,眼,就,看到,你。”
“你要真讨厌我就该把我丢在福利院门口不管。是你自己带我回去的。你打了我一顿把我带回去了!”
任朵兰看着天花板,喃喃道:“因为,你,一,直,看,我。一直,看,我。”
田藤看着天际云卷云舒,眼底闪过细碎的波光。他靠窗沉默站着,没有出声打扰她们。
任青在任朵兰病房打了一个礼拜地铺,其实是有陪护床的,但是那张床稍微动一动就咯吱咯吱响,在寂夜里实在是吵。当然,白天里,任青依然要去A区上班,要帮忙做些简单的清洁工作,也要应付刘舒舒各种讽刺挖苦。到第八天,任朵兰终于恢复了些许精神,也能让任青推着在草坪上走走了,任青这才收拾了衣物搬回胡同里。
田藤站在半环型的教室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或心高气傲或满脸痴迷的学生。他冷淡道:“虽然我跟你们差不多的年纪,但是请给我作为老师应得的尊重。我站在这里不是耍嘴皮子的,我只讲我所知道的,跟你们一起分析我正在研究的。愿意听的就留在这里认真听,不愿意听的,想打探我个人生活的,请收拾东西出去。我保证,期末成绩跟出勤率无关。”
女生的星星眼和窃喜的窃窃私语倏地不见。整个教室寂静得像是未被发掘的千年古墓。
田藤满意地打开电脑,盯着屏幕上跳出来的星空图继续道:“天体物理是一个比较冷门的学科,除非你在研究院有亲戚,毕业可以得到相应的工作,否则,前景堪忧。所以我想你们大多数人坐在这里都是因为浓厚的对未知世界的兴趣。这是我愿意跟你们互相切磋的原因。你的兴趣能支撑着你站在覆着尘灰的陈年纸头上,赋予你解出复杂数据的耐心和底气。”
有人轻轻鼓掌。
田藤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人头里轻轻带过,平静道:“但是兴趣也有非常巨大的弊端,因为它不是信仰,信仰能让你终生为之奋斗,兴趣不能。譬如,其实我个人对天体物理学的兴趣正在渐渐转淡,因为厌倦了看不完的纸头和解不完的数据……最初我选择它,只不过是因为我在一个村庄看到很美丽的星河,我想知道其中的奥秘。”
有个女生站起来咄咄逼人道:“教授,那你为什么来G大教课?”
是个梳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额头的耿直姑娘。
田藤闻言终于扯出第一抹微笑:“两个原因。第一,我想鼓励你们看看我曾经看过的风景。它很美,值得你们花时间去探索,甚至信仰。”他看着正要开口争辩的女生,道,“不要用我作为反驳我的例子,我没有信仰是因为我的毅力用到别的地方了。”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二,有人大概需要我有稳定的工作。她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我正在假装我也是。最后说一句,即便我的兴趣在褪减,指导你们也是绰绰有余。”
教室响起善意的哄笑声。他的职称是教授,却是跟他们差不多的年纪,这本身就很有吸引力。他开篇没有假大空,虽然有失温和,贵在坦诚。最后轻描淡写的“绰绰有余”是一种很有魅力的年轻自信。
“……要我说所谓出勤率啊,最主要还是看脸。田藤多没耐心,高中教我解析几何,同一个类型的题我做错四回他不由分说按着我就是一顿打。”
刚刚从老树音乐节回来的韩铮正蹲在赵妍家浴室里替她疏通下水管道。
赵妍抓着刚刚洗过的头发,眯眼看了看他,不屑道:“做错四回打你是轻的。”
韩铮好脾气地回头笑道:“我是艺术生。”
“哈!”赵妍翻了个白眼儿,转身往外走,“说得好像艺术生就该是理科笨蛋。你钢琴级别也没比田藤高吧。喂,弄完赶紧滚蛋。我要睡觉。”
大约十分钟后,赵妍扎起吹干的头发走出卧室。
“喂,我下水饺,你要不要吃?”
她没有诚意地客套着,懒懒地走进厨房。但是厨房里的水饺只有芹菜馅儿的,她想吃玉米馅儿。她烦躁地走出来,一只手在大腿上抓痒,一只手敲着浴室的门。
“韩铮,你弄好了没?”
没有人回应。
“喂你……”
赵妍推开门看着空荡荡的浴室一脸茫然。回过神,她有些尴尬地抱怨:“搞什么,走你也打声招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