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 26 章(1 / 1)
任青的哭声渐渐落下去以后,小院里响起田藤很清淡的声音。他跟她并肩坐在台阶上,长腿伸直。任青从双膝的缝隙里恹恹地盯着他脚上的男式拖鞋,那是他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鞋面上有两只小灰熊,跟他一点都不搭。
“我以前真的很烦你。”
任青动也不动。
“整天迟到,翻开书就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高中不属于九年义务,不想上学你就退学,一再打断课堂你都不会不好意思么?然后……一个雨天,我意外在大街上看到你。你像一个蜗牛,背着自己的家塌着肩膀一步一步往前走。你让我以前的偏见显得特别浅薄。我特别恼火。”
任青的手指微微颤抖。田藤顿了顿,轻轻覆上去,一根一根摩挲着,他的声音渐渐带了笑意。
“后来就一直看着你。你跟你姐在国贸商场下面吵架,你捡起别人不要的雨衣,你偷东西……”
暮色四合,任青的情绪也渐渐平缓到甚至开始觉得不好意思。
“对不起。”她依旧没有抬头。
田藤似乎知道她的困窘,他起身道:“有油烟味,我去洗澡,你再坐五分钟去厨房关火,锅里是麻辣土豆鱼。”
任青跟任朵兰赌气从来不会超过两天。去年冬天接连两道病危通知书以后,她很珍惜跟任朵兰短暂的相处时光。工作日午间休息时间,只要任朵兰是清醒的,她就寸步不离。任朵兰心情好的时候会问问她有没有找到王阿姨,米面蔬菜是不是又涨价了,她们以前种的槐树有没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任朵兰心情不好的时候,任青喋喋不休两个小时也得不到她一个字的回应。
“姐……也是周院长是的心意,你要实在不痛快,坐一小会儿我就推你回来休息行不行?”
“我的,生日,我愿,不愿意,过,听,你们,的?”
任青着急地抓抓脸,声音微微拔高:“大家都是好意……”
“我,不稀——”
任朵兰果断的拒绝在看到门口笑容清贵的青年时戛然而止。她微微皱眉,青年有些面熟,似乎是商场那个漂亮少年长大了的模样。
生日派对在庭前的草坪上举行,年轻的周院长简单致辞以后,大家各自散开取食。任青照顾着任朵兰吃了几勺绞烂的蔬菜再喂她几口米酒,在她渐渐变得不耐烦的目光里终于小声解释了跟田藤重逢的来龙去脉。
“所以,在,交往?”
“……没有。”
任青最开始以为两人因故同居,应该是不咸不淡的关系。他们虽然曾经坐在三味书屋一起温书,但是之后的这些年里,她像他预言的那样根本没有走出门前的胡同,他却一直走到世界的另一端,两个人的经历见闻再没有重叠的部分……但是,他给了她两个拥抱,他说她是他念念不忘的女生。
任朵兰看着任青的后脑勺发了一会儿呆。
“姐?”
“钱,是,他的?”
“嗯。”
任朵兰抿唇,默默看向草坪上你来我往的人们,半响,冷冷道:“推我,回去。”
一路回去,有微风中笔挺的行道树,有生机勃发的花圃,有挂着小瀑布的假山,人造灯光偃旗息鼓的地方有圆溜溜的月和微光闪烁的星辰。任朵兰看得目不转睛。任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有默默推着。
树梢有隐约的蝉鸣声,一声高一声低,任青睁大眼睛看去,却只有枝杈间模糊不清的星光。她不由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爸爸开着二手皮卡载着她和任朵兰一起去乡下捉鱼,他们夜里睡觉的小木屋周围就有这种声音,不是离开学校那天叫成一条直线的凄厉,是这种一唱一和似乎在逗趣的轻逸。
任青把任朵兰抱到床上,再替她换上一块纸尿片。她本来想提一提当年捉鱼她跟任朵兰使坏把爸爸推进河里的事情,但是任朵兰却似乎看都不愿意看她,只是背对着她挥挥手。任青眼里的火光噗地一声熄灭。
任青回来的时候周院长刚刚驱车离开,行政部的两位同事正坐在地灯跟前“拔萝卜”,任青的顶头上司禾户长、206室的轮椅青年作家、303室有点痴呆的大爷跟田藤坐在一起有一嘴没一嘴地聊着,田藤看的出来很有教养,禾户长酒后的无谓抱怨、轮椅青年的夸夸其谈,大爷的不着四六,他都听得专心致志,让人不由想一股脑全部倒给他。
夜渐渐深了。禾户长的老婆打发两个孩子来接禾户长回去,轮椅青年终于把美国政治体制的利弊阐述到归纳总结的部分,大爷嘴角流着哈喇子睡得呼噜噜响,田藤盯着树梢明晃晃的圆月吞掉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任青蹲在田藤身边,悄声道:“我们回去吧。”
田藤似乎没听到,任青凑近了,看到他眼底微微带红。
“田藤?”
田藤回头有点惊讶地看着她:“嗯……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把我姐推回去就来了。”
他好像没有听懂,但是懒得追究,很难得地笑容满面:“你看,伊莱的夜空像不像去年我们在天颜广场看到的……啊,记错了,不是去年,好像是前年,对不对,任青?”
任青眼神一滞。
田藤的目光里带着似有若无的蛊惑,他向她伸出手,她愣了一下,刚要伸手握住,他却出其不意地抚上她微热的颊,他的脑袋微微偏转一个角度,在她呆滞的目光里慢慢吻上来……不是克制的点到为止,而是火辣辣的热吻,他的牙齿轻轻啃咬着她的嘴唇,眼神懒洋洋的,生动勾人。
田藤醉得走不成直线,任青只好跟禾户长借了一间宿舍暂时栖身。疗养院的宿舍很干净,只是总有一股霸道的消毒水味儿。田藤坐在仅有的小床上坚持要跟任青促膝长谈,任青起身替他倒水都不行,两人相顾无言五分钟后,他栽倒在她肩窝里睡得不省人事。
任青把他的脑袋移到枕头上,关好门窗,晕晕乎乎地打地铺睡觉。但是睡不着。嘴里有燕麦啤酒味,也有他的味道。到后半夜,她的双颊终于后知后觉地红了。
夜深人静,很远很远的路上有汽车鸣笛经过的声音,任朵兰慢慢睁开眼睛盯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漆黑……以后会有别人跟她相依为命,她从小养大的女生,将渐渐地,不再需要她。
任青刚刚睡着就听到轻微的呕吐声。她在半睡半醒中挣扎着,直到一声清脆的水杯落地的声音,陡然清醒。
田藤靠着洗脸池缓缓蹲下,越来越没力气,因为酒精,也因为剧烈的腹痛,大颗大颗的汗珠落在眼里,他微微闭眼,再张开,微光潋滟。
任青趿拉着拖鞋走过来紧张地叫:“你怎么了?”
田藤看着门口模糊的人影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正在美国的实验室里。他从韩铮那里得知她因为收到医院的病危通知书在小院里失声痛哭,韩铮那个孙子安慰她的同时悄悄拍了照片,一千二百万像素的照片里,她两腿摊开坐在门前台阶上,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掉出来……
“……你也醒了。”
任青蹲在田藤跟前。田藤的手指微微抬起,慢慢落在她肩膀上。
在A区照过CT后确诊是胃穿孔,田藤很快被推进手术室。
田藤一直睡到第二天黄昏。他睁开眼时,她正窝在墙角的小沙发里打盹,头顶的发璇上铺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很多年前,他在雨后教室的一角看过一样的光景。
不知梦到什么,任青眼皮惊跳,片刻,倏地坐起。北风灌进来,素色的窗帘一鼓一收,烈烈有声,她迟钝地抓抓头发,慢吞吞上前关窗。
田藤轻咳。
任青闻声走过来轻触他的额头,小声道:“有些发烧。”
田藤“嗯”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韩铮曾说,田藤认真看人的时候眼神有点勾人,只是他自己意识不到。
任青低眉端起桌上的粥碗。
“有点凉,你要喝么?”
田藤声音低弱微哑:“不想喝。”
“我去热热?”
“不用,不想喝。”
任青把碗搁下,她的手指在半空顿了顿,终于轻轻落在他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耳根微红。
田藤再次醒来是在凌晨四点,他的胳膊上吊着半瓶针剂,滴速很慢。任青撑着下巴一脸疲惫地坐在床前,眼睛有哭过的痕迹。
他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比黄昏时更加微弱:“你怎么了?”
任青眼眶一红,趋前问:“疼么?”
“不疼。”
“你昨晚十点高烧。三十九度。”
“……我一发烧就是高烧,没关系。你去睡会儿。”
“我得看着针。”
第三天早上起,田藤的精神开始好转。任青趁着中午休息时间捧着一碗熬成糊糊的小米粥局促地看着田藤一勺一勺地喝下去。田藤的嘴巴很挑剔,但是眼前惨不忍睹的糊糊却吃得很是细致。任青看着他病怏怏却眯起眼睛微微带笑的模样,差点以为自己的厨艺突飞猛进。
“我要去C区看看我姐……医生说,起码三个月内你得戒酒。不能吃冷食喝咖啡,不能吃辣……”任青低着头旋紧保温杯盖。
田藤出神地看着窗外摇摆的树枝,问:“外面是不是起风了?”
任青回头看看,似乎的确是起风了。
“要开窗么?”
“嗯,空调关上。”
任青来到楼下想起手机落在田藤病房里。她看了看缓缓上升的电梯,索性直接去爬楼梯。爬到三楼刚转过弯就看到立在窗前发呆的田藤。他的侧脸沐浴在午后炽热的阳光里,眼睫很长,瞳孔黑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水,脖颈处皮肤白皙光滑,喉结微微滚动,是在喝水。
他看到她回来一点都不惊讶。
“我想叫住你,但是你走得很快。”
“啊,因为午休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了。”
田藤把手机递出来,慢吞吞道:“刚刚一位叫小薇的护士打来电话告知你姐正在午睡。”
那就是任朵兰不让她去打扰的意思。
任青看着眼前苍白的长指,有点冲动道:“那,我找个轮椅推你到楼下凉荫里坐坐?”
田藤闻言明眸粲然。
田藤坐在凉荫里看着任青像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忙来忙去。她的大包包里有牛奶、葡萄、甜橙,都是刚刚她从病房里带出来的。
“特仑苏,要不要喝?”
她蹲在树下,微微仰起脑袋。
他看着她膝前的大包包,微微点头。她蹲行半步身子往前探,他手臂伸直,病服袖口卷至中段,露出白皙的皮肤。
田藤出院前天,任青收衣服回来在病房里看见一个妆容得体的中年美妇。她看起来还是四十岁左右的模样,修长的脖子,黑亮的发髻,眼睛大而有神,只在眼角有一点点岁月的痕迹,不留心几乎看不出来。中年美妇握着床头的病例正在敲打田藤。因为田藤还穿着病服,她没有打得太用力,态度却是一贯的强硬:六年算什么,你有本事永远不要出现。
任青悄悄把衣服交给负责的护士,她仰头看看走廊外高远的天空,踽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