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番外（1 / 1）

番外

【鹅蕊】

大雪覆盖了整个天地，视野之内，白茫茫一片。

屋内的红泥小火炉上，煨着一锅香浓的野鸽子汤，已经咕噜噜的在响了。

我趴在窗户边，踮起脚尖向外看。

屋外是一片冷杉树林，笔直的枝桠愣愣的向上举着，好像要戳破灰白的天空。

“阿蕊，别开窗户，冷风都吹进来了。过来，到娘这里来。”我回头，娘亲坐在火炉边，手中翻转着，在盛满沸水的小陶缸里烫那瓶清甜的米酒。

“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啊？”我嘟起嘴，念念不舍的看一眼窗外，转身蹭到娘亲怀里。

“看天色，应该就快回来了吧。阿蕊馋了？”娘亲把我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捏我的鼻子。

“才不是，才不是呢。”我羞红了脸，把脑袋蹭进娘亲怀里。

娘亲笑着打趣我，顺手取了一双竹筷，在米酒里沾了一点点。我吐出舌头，娘亲好笑着把沾了温酒的筷子点在我舌头上。

我砸吧砸吧嘴，弯弯眼睛。

娘亲捏捏我的脸，拿起一只小碗，笑着弯腰准备给我盛汤。我看着汤勺伸进咕噜噜冒泡的浓汤之中，翻搅几下，然后热气蒸腾，带出一阵更加浓郁的鲜美香味。

“阿蕊你啊……”见我一副恨不得流下口水的样子，娘亲笑着，准备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打趣我。却忽然一阵冷风吹过，也吹散了娘亲嘴边的话语。

我顺着冷风看过去，窗户被风吹开，不安的晃动着。

屋外的天空愈发的黑蒙蒙，高大挺直的冷杉林像悬崖底下求生的人群，直愣愣的向上伸直了枯臂。雪花仿佛被飓风打乱，不辨轨迹的狂乱着。

屋外，是一片迫人的逼仄。

我眨眨眼，有雪花被吹进眼睛里，冰冰凉凉的，一直凉到心里。

“娘亲……”我糯糯的叫唤。

却突然间，觉得娘亲抱住我的胳膊猛地勒紧，身体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娘亲？”我揉揉眼睛，仰起头来，只看见娘亲惨白的脸庞，还有亮的吓人的眼睛。

“阿蕊！”娘亲突然低头，狠狠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起身，抱住我走到床榻前，一把掀开床上的被垫！

“娘亲？娘亲，娘亲……”我揪紧她身前的衣襟，一叠声交换着。她的脸色实在太过可怕。

“阿蕊，乖乖的不要出声，等会娘亲就来找你。”娘亲抱起我，往床上放。这时我才发现掀开的床榻下面，居然是一个小小的空洞！

她将我放进洞穴之中，直直的看着我，瞬间红了眼睛。

“娘……”我站在小洞中，伸出双手。

“嘘……”她伸出食指比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不要出声。”

然后揉了揉我的头发，对我温柔一笑。

就像以前所有的笑容一样，温暖，宠溺。

她按住我的头顶，微微施力，于是我便顺着那力道慢慢在小洞中蹲下身子。

视线的最后，越过娘亲的身体，越过吱呀作响的窗户，我看见冷杉林中有刀光剑影闪过，然后扬起了鲜红的颜色……

“阿蕊，昨夜没有睡好么？”清早，在饭桌上，茸勾看着我，轻声问道。

我笑着点点头：“许是昨日里太累了吧，夜间做了好多梦，断断续续，也闹的我睡不安稳。”

前几日，我们刚刚跟着公子进了二皇子府，好多杂事杂物需要慢慢整理。许是有些累了，于是夜里便不断的做梦。

梦到我的小时候。

公子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做“鹅蕊”，同茸勾，火晴她们的名字一样，都是茶的名字。

而我的本名里，就是有一个“蕊”字的。

我叫滕蕊。

而“滕”，则是前朝的国姓。

我以为我会永远忘不了那天的事情。

但是，每当我仔细去回想时，我便发现记忆已经模糊了。

只是有时，它会出现在我梦里。猝不及防的出现，猝不及防的刺伤我。

猝不及防的，让我窒息般难过。

我以为我在床榻下面的小洞里躲了很久，可是，当我被抱出那个洞穴见到光的时候，却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之后。

因为我还能看见爹爹和娘亲的尸体，躺在冰冷的雪地里。

雪花已经在他们身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我还记得几个时辰之前，温暖的小屋，红泥火炉，香气四溢的汤，和清甜的米酒。

然后一瞬间，爹爹从冷杉林里飞奔过来的身影，身后紧紧追随的是交织成一片的刀光。娘亲绝望而悲伤的眼睛，白皙的手指中悄悄握住的平日里给我们做衣裳的剪刀……

纯白的雪花，鲜红的血色。

那个冬季，是透骨的寒冷。

“你就是阿蕊？”抱我出来的人不带任何感情的问我。

我呆愣愣的看着爹爹和娘亲睁大的双眼。

他也不在意我有没有回答，自顾自说道：“以后你就跟着我了。”

他把我裹在厚厚的斗篷里，出门的时候，顺手打翻了桌上的油灯。

然后走到爹爹和娘亲身边，弯腰一个使劲，将他们的尸身扔进即将燃烧的小屋里。

此刻，我才开始拼命挣扎，发出小兽一样的嘶嚎。

他始终没有表情，把我按在肩头。

我张口狠狠咬住他的衣服，用恨不得咬碎世间所有的力气。

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焰，焚烧了我过去的七年时光。

再后来，我便辗转到了公子身边。

公子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低声回答，阿蕊。

公子轻轻一笑，说，这个名字真是好听。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那年，离那场大火，整整过去了两年。

两年里，我忍受着痛苦和折磨，然后终于，遇到了公子。

那年，我才不过九岁，而解救我的公子，也堪堪十一。

后来某一天，公子跑来找我，说，阿蕊，我再给你改改名字，可好？

以后你的名字就叫鹅蕊，可好？

我笑着点点头，说，好。

我知道此举为何？

因为在我遇到公子的那一年，公子同样，也遇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当朝二皇子江楚澜。

所以他将我们的名字都改成了茶的名字。

茸勾，火晴，绿雪，银针，鹅蕊。

还有后来的松萝和玉露。

再最后，就是寿眉。

在我改名字之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同茸勾还有火晴一起，随着公子搬进了二皇子的府邸。

同年年底，二皇子府邸新建起一座精致的小楼，二皇子亲自提名。

凝桑楼。

第二年春，二皇子将身边的贴身侍女分出两人，送给公子。那便是松萝和玉露。

第二年年底，漫天的大雪中，一个女孩穿着厚厚的斗篷出现在凝桑楼里。

公子笑着说，她叫寿眉，以后，就是你们的姐姐了。

那年，公子十六岁，二皇子十八岁。

寿眉姐十七岁。

其余六个女孩，还有我，我们正是双七年华。

我们一起在凝桑楼待了九年。

那是我这一生中，最安宁的九年。

七岁之前，我身边有着父亲和母亲，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躲避着各种追杀。

那时，我叫滕蕊。

然后就是两年的奔波，痛苦，折磨，以及严厉的训练。

九岁的时候，我被送到公子身边，在公子的府邸待了三年，认真学会了做一个小小的侍女。

那时，我没有姓氏，人人都唤我阿蕊。

三年后，我随着公子进入凝桑楼，那时我叫鹅蕊，是清茶的名字。

滕蕊的身份，是已经覆灭的前朝的郡主。

阿蕊，只是一个心怀感激的小小侍女。

而鹅蕊，则是唤醒我内心仇恨的种子。

二皇子江楚澜，父亲是当朝皇帝。

也正是害的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我是前朝的郡主。

父亲自被放逐的时候，就不断的安抚我的内心。让小小的我，不至于被仇恨蒙蔽。

虽然我们四处躲避着追杀，但是安定下来的日子，却是如神仙快乐。

战火烧起的时候，父亲曾经感叹过。但是对曾经属于自己的这个王朝，因为被伤害太多，反而并无多少留念。

“大哥生性残暴狠毒，本就不是明君。若是推翻这个王朝的新帝王，确实圣主，于天下与百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父亲曾捧着清酒，对母亲和我这样说道。

我明白的，父亲是希望我们能够平凡简单的生活，希望我们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既然被皇家除名，便不要再以“滕”这个姓氏来约束自己，给自己带来无谓的苦恼。

我偎自母亲怀里，看着母亲轻轻的笑着。

顿时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样更让我快乐的事情。

然而，当公子知道了真相，决心背叛的时候。

我亦在无意间得知，抚养公子长大的，我一直称作夫人的那个女子，正是派人杀死父亲和母亲的凶手。

我无从得知她为何要这样做。

就像公子亦无从得知她的真实心思。

只是，我觉得我并不需要知道什么，我只要知道我应该满怀仇恨就好了。

父亲说过，上苍是公平的。它会对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然而，我觉得，这样公平的上苍，唯独亏待了父亲，亏待了母亲，亏待了我。

所以在公子背叛的时候，我选择谁都不再相信。

正是因为我谁都不再相信，于是我没有告诉二皇子，关于公子的背叛。也没有告诉公子，我听从二皇子的吩咐，在叶秦筝身上下了透骨生香……

在凝桑楼的九年中，我能清楚的感觉到，公子和二皇子之间不一般的感情。

那是天理人伦的禁忌。

我冷眼看着他们相知相爱，也悄悄两面三刀的将他们推到万劫不复。

例如，我在上元节篡改他们约见的时间，再引了丞相家的小姐去和二皇子相见，正被公子撞见。结果便是二皇子娶了丞相千金为妃。

例如，我让二皇子误会公子和韩子婵之间的关系，让二皇子心生妒忌与怒火，亲手扼杀了韩子婵尚在腹中的孩儿，逼死了她。于是，公子便对二皇子的残忍心生嫌隙。

例如，二皇子将那个叫做阿音的少年的身份告诉我，让我告知公子。而我却一转身，在公子耳边不着痕迹的混淆事实，颠倒黑白。最终让公子下定决心把郴州的秘密告诉江楚竹。

再例如，我利用寿眉姐对公子的感情，利用公子对她的知己之情，将他们三人之间，搅乱的云波诡谲，激流暗涌……

我不知我为何要去做这样的事情，分明没有替父亲和母亲报仇，我却觉得万分快意。

原来，我受过伤害，竟也就见不得别人过的比我快乐。

当大火在江面上燃起，吞噬了船队的时候，我站在船尾，烈焰就像是跳动的音符。

是父亲和母亲来接我离开这个世界，来接我，前去他们的身边的前奏。

我不知道善良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在得知我的人生充满着欺骗和鲜血时，他们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是我再也不要被一个人丢下。

再也不敢忍受来自我自己的折磨。

我眼前突然闪现曾经的片段。

公子站在开满繁花的花园里，转过身来，笑着问我的名字。

那时他是个十一岁的男孩子，穿着鹅黄色的圆领袍，腰间的玉带上，镶嵌着圆润的奶白色珍珠。

阳光欢快，暖风阵阵，空气中浮动着的温柔的花朵香气，在光柱中似乎酝酿成了迷蒙的烟和雾。

你叫什么名字？

阿蕊。

这个名字真是好听。以后，你就跟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