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番外(1 / 1)
番外
【江楚澜】
我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桠梨枝斜斜插在粗陶的长颈瓶中。
枝头上只有几朵残蕊,落下的花瓣在瓶底周围零星点缀着。
有阳光穿过窗户,将还在枝头瑟瑟的梨花残瓣,描摹成了半透明的金色。
我眨眨眼睛,有些呆滞的看着窗口。周围一片安静,偶尔有鸟雀啁啾几声,婉转悠扬。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轻轻响起。
然后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缓慢一声。
随着脚步声渐渐靠近床头,我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梨花和竹林的气息。
我慢慢偏过头,他嘴角含着浅浅的微笑,手中握着一把竹桠,还有一枝刚刚折下的开满了整个枝桠的梨枝。
他小心翼翼将瓶中的旧枝换下。点缀着露水的洁白花朵,映衬着青翠的竹子,煞是好看。
他的身子正在窗前,挡住了照射进来的阳光。却像是阳光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他转过身来,走到我床沿边坐下,抬起手捋了捋我睡乱的鬓发,笑着轻声问我:“睡醒了?”
我安静的看着他,没有动作,没有说话。
他弯下腰,慢慢凑近我,额头贴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
早春是寒凉的,顿时我感到一阵清冷扑面而来,便不自觉的眨眨眼睛,然后便是睫毛刷着他的睫毛,微微的痒。
他低声一笑,把头埋在我肩窝,轻轻蹭了蹭。
“再睡一会吧,我今日起晚了,还没有来得及做饭。”他笑着,替我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略显清瘦的背影轻轻走出去,慢慢的关上房门。
偏过头看看窗边的粗陶瓶,我长长呼出一口气。
池桑……
我是真的,醒了。
早饭过后,正是巳时刚过。
他抱起我,走出屋外,将我轻轻安置在门口的竹制躺椅上。
我静静靠着,感受身下软垫传来的柔软与温暖。
巳时的阳光暖洋洋的,空气里还有竹叶与梨花的清香。
不时风过,沙沙作响。
他从屋里抱出一床软毯,轻轻搭在我膝上。又拿过我的手,仔细看了看,转身回屋拿来一把小剪子。
他矮矮坐在我跟前,靠着我的膝盖,抓着我的手,低下头替我剪指甲。
“家里油盐不多了,下午我便去镇上置办些回来。你安心睡个午觉,我给你带你喜欢吃的八宝鸭。”他边替我细细磨平微长的指甲,边轻声唠叨着:“虽然早春寒凉,但这几日阳光却是很好的。明日得了空闲,我们去竹林后边转转去,你不是挺喜欢那处的景致。”
他自顾自的说着,绵长的吐息喷薄在我手背上:“明日去后竹林那块儿时,要记得带上渔具。镇上徐家婆婆的小孙子爱吃鱼。咱们刚到这里时,徐家婆婆没少帮衬着……”
说着,他抬起头,对我一笑。握住我的手伸到我眼前。
我转了转眼珠子。手指甲被打磨的很圆润,在阳光下似乎泛出了温润的光泽。
突然,他将剪刀放在一边地上,双手捧住我的,轻轻搓揉。
“怎么手这么凉?”他微微皱眉,手心温热的包裹着我。
我眨眨眼,安静看着。
他动作轻柔,眼脸低垂,眉心轻轻皱起。
揉着揉着,他动作渐缓下来,仿佛受到蛊惑般,小心翼翼垂下头,湿热的嘴唇印在我的手心。
良久,良久。
我怔怔,任他握住我的手,一动不动。
风里传来梨花的清香,我微微转过头,不远处一大片青翠的竹林,竹林边种植了不少梨树。碧玉洁白,煞是动人。
我耸耸鼻子,缓慢而悠长的呼吸。
他的唇离开我手心的刹那,有什么凉凉湿湿的水迹打在他刚刚吻过的地方。
我微微一颤,回过头来。
他忙抬头对我笑笑:“莫怕莫怕,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歪歪头。
他眼睛亮亮的,水色一片,纤长的睫毛还是湿漉漉的。
我好奇般的抬手,按住他的右眼。
他便睁着左边一只眼睛,一动不动,深深的凝视我。
我手腕一软,从他脸上滑落下来,掉在他轻轻搭在我膝上的手边。
他突然颤抖一下,猛地站起身来,伸手将我环进他怀里。温热的呼吸顿时洒在我脖子一侧。
“凝晗……凝晗……凝晗……”他不断的喃喃着。
午后阳光虽暖,但到底还是早春。
他出门前仔细掖好我的被角,又将窗户严严实实的关上。
“我很快就回来。”他笑着说。
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躺着。
阳光只能透过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在地上留下小小的斑点。
我在被窝里动了动胳膊,努力想要将手伸出来。
可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我却只能徒然。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便是真的清醒了。
就好像做了一个繁重而冗长的梦。
梦里,我被我的所爱背叛。
那种绝望,痛不欲生。
眼前依稀闪过那日的火光,整个江面,烈烈焚烧。
还有那把架在我脖子上的匕首,以及握着匕首的冰凉的手。
我不知道池桑是用了什么办法,才让楚竹答应放过我。
即使他废了我的武功,挑断了我手足的经脉。
即使,我后来丧失了所有的神智,已经不会思考,是个不能行动的傻子。
楚竹本不是那种富有同情心,而且善良的人。
我并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也不清楚,我到底神志不清了多少时间。
但不管怎样,此刻,我已经醒来。
并且,我还好好的活着。
和我的爱人,也应该是我的仇人,活在一起。
“池桑啊……”
被子压在身上,这本该是不足为道的重量,现在却能阻止我所有的动作。
用了很大力气,很长时间,我才勉强将手臂伸出来。
经过长时间的修养,我已经不是当初那般全无力气,微微不费力的小动作,还是能够完成。
垂在枕畔的手腕间有一道泛白的伤痕,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依然没有消褪。
我偏过头,出神的看着。仿佛看见了它曾近的深可见骨,血肉淋漓。
我还记得那时候,囚室里应该只有我和他。
我被铁索和药物束缚住,完全动弹不得。
他慢慢走近我,用手中黑色的布条缚住我的眼睛。
“我不想让你看着我……”他说:“也不想看见你看我的眼神。”
眼前是一片黑暗,全身的触觉却更加灵敏的叫嚣着。
他的手摩挲着我的脸颊,手心火热,手指却冷如寒冰。
我能感觉到他慢慢凑近我,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洒在我脖颈上,脸颊旁,唇角处。
突然间,我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甜气味。
这股味道一点点浓郁起来,最终,在他吻住我的唇的时候,渡进我的嘴里。
他一手扶着我的脖子,将我的头高高抬起。一手扣住我的下颚,迫我微微张开嘴,然后伸出舌头,紧紧的压制住我的,并且顺着往内游走,抵在咽喉深处。
于是,嘴里那种香甜的液体顺利滑进咽喉,冲进胃里。
香甜,却带着无法言说的涩意。
“凝晗……凝晗……”他的唇贴着我的,轻轻蹭着,微微的喃喃:“睡一觉吧……醒来的时候,一切就都会过去了……”
我猛地发力向前方冲去,锁在脖颈上的铁链顿时紧紧的勒紧皮肤中。
然而,他和我的距离实在是太近,即使被锁住,我依然狠狠咬住了他。
我不知道我咬到他哪里,只是有一股鲜血瞬间涌进喉咙,狠狠的淹埋了那股香甜的气味。
他痛苦的闷哼一声,左手死死按在我的肩膀上,却并没有把我推开。
我不断的用力,再用力。
甚至几乎能感觉到皮肉在我口中发出了咯吱咯吱的,令人作呕的声音。
“……别……别哭……”耳边突然传来他的声音,颤抖着,嘶哑着。
我一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滂沱的泪雨已经濡湿了缚住眼睛的黑布,顺着脸颊滑下。
我微微松口,突然间很想很想叫他的名字。
“桑……”
可就在这个瞬间,冷冽的刀锋贴上了我的脚踝,然后便是剧痛袭来。
被挑断经脉的痛楚无法描摹,我生生扼住那个未完全出口的名字,差点将自己舌头咬断。
我无法控制抽搐的身体,也无法控制我的声音。
也许是断断续续从口中溢出的痛苦□□太过不堪,他的手剧烈的抖动起来,贴在我手腕处的刀锋细细碎碎在腕间留下不少划痕,却始终划不下那准确的一刀。
我抬起头来,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我还是想自虐般的嘲笑他。
可是一阵无法抵抗的困意突然袭来,最终我沉入了永无止境的黑暗。
我看着眼前漏下的阳光,粗陶瓶里的梨花幽幽的散发着淡淡清香。
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美好。
我看着腕间的白痕,咧嘴笑了笑,然后努力的翻转身体。
我想要自己动起来。
然而,依旧是废人一个。
不过还好,我在心里默默的安慰自己。
至少我的神智已经清明。
池桑那日渡给我的,是“散魂水”。传说能够散去人体的三魂七魄,将人变成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恐怕,正是因为如此,再加上我被池桑废去双手双脚经脉,成了废人,楚竹才会答应,放我离开。
“池桑啊……”我偏头看着那枝洁白的梨花,微微苦笑:“为何,我居然并不恨你?”
我并不知道我在床上躺了多久,昏昏欲睡间,脚步声轻轻传来。
突然计上心头,我猛然抬手,打翻了床头矮几上那只粗陶瓷瓶。
瓶子碎在地上,虽不清脆,但也弄出了很大的声响。
脚步声瞬间变得急促,屋门被大力推开。
我的视线从地上破碎的碎片和散落的花瓣上,慢慢移到门口。
池桑保持着推门的姿势,惊愕的看着我。
他嘴唇抖动着,全身都在颤抖,却不敢往前踏上一步。
我眨眨眼轻轻笑出声音,向他伸出双臂。
他剧烈的喘息着,猛然冲过来,扶住我的肩膀,将我从床上拉起来,箍进他的怀里。
我的下巴垫在他肩膀上,微微偏头,鼻尖轻轻蹭蹭他耳后的脖颈。
“疼……”我撇撇嘴,委委屈屈嘟囔。
他错愕松开我,轻柔的拉过柔软的薄被垫在我身后,然后扶着我靠在床边。
“……凝晗……”他坐在我身边看着我,轻轻叫我。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我,却在堪堪碰到我脸颊的时候,猛然缩回手去。
我歪歪头,看着他不说话。
“凝晗你……”他无比震惊却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令我心里涌出一股酸涩。
我装作惊奇的样子,模仿他叫我名字的声音:“凝……晗……”
他怔怔的,一动不动盯着我。
“冷……”我打了个寒颤,微一撇嘴,脸皱成一团。
他才惊醒,连忙手忙脚乱拉高被子紧紧裹住我。
“你……”他凑近我,细细打量我。
我眨眨眼,转过头看着之前,他慌乱间丢在地上散乱一地的东西。
“饿……饿……”我看着地上沾了灰尘的八宝鸭,心里悄然惋惜,脸上却装出一派天真的模样。
他颤抖的抬起手,捧住我的脸,让我与他对视。
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变得茫然和天真。
他认真的看着我,突然凑上来,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紧闭着眼睛,放肆的哭出声音来。
如此的没有距离,他的眼泪也将我的脸濡湿一片。
我们的呼吸相互交织着,纠缠不休。
自那日我开口说话,已经过去了小半年时间。
在我的刻意误导下,他一直以为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回到孩提时光。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真正如同一个孩子一样,开始了蹒跚学步。
经脉被挑断之后,池桑带着我隐居到这里。来之前,他带足了大量珍贵的药材,而且经过漫长时间的修养和调息,我并非刚开始那般残弱,手脚也微微的,有了些知觉和力气。只是当时“散魂水”药性未解,我懵懂无知,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要去使用和活动。
现在我真正神智清明,自己暗地里也在艰难的练习着,效果竟是突飞猛进的显著。
“凝晗。”他伸手摸摸我的头发,拿过我手中的香酥点心,笑着说:“可不能吃太多,一会就该吃不下晚饭了。”
我撇撇嘴,不高兴的胡乱嘟囔:“哪有哪有。”
他伸出食指,戳戳我的脸:“上次的紫薯干,上上次的糯米糍,上上上次的花生酥……”
我扭过头去,捂住脸,赌气不说话。
他揉揉我发心,闷声笑起来。
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我眨眨眼,眼里心里顿时生出一片被宠溺的温暖来。
“近几日天气炎热,要不要去后竹林那边的桃花溪转转。”他笑着,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顿时扭过头来,扯着他衣袖叫嚷道:“明日就去,明日就去。”
“好好好,明日就去,明日就去。现在啊,咱们回家吃饭去咯。”他笑着起身,拉着我的手,牵着我慢慢走回屋里:“闻见米饭香味了没有?还偷吃,以为我看不见呐。”
我落后他小半步,被他轻轻牵着手,一步一步,向着那间小屋子走去。
那是我们的家。
身后是夕阳西斜,竹林沙沙。
我看着前方触手可及的温暖背影,心里的温柔,泛滥成灾。
我想,终有那么一天,我会跨过这小小半步的距离,走上前去,和他并肩。
然后笑着跟他说:“这么些时光都过去了,小桑葚儿还是那般俊秀儒雅啊。”
他肯定会怔怔的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要凑过去,轻轻亲吻他,就像以前在凝桑楼的时候一样。
我们唇舌纠缠,气息交换,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