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九(1 / 1)
二十九。【池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清明祭的时候,鹅蕊和寿眉悄悄回到京安。她们是随着林素安一起回来的。
林素安——阎王面,笑三声。
当年碧瓷楼刑堂堂主,晏染曾经的情人。
晏染苏醒,拂衣君易手。那时,也许就是斗争真正激烈的时候。
也许,就是我要动手,伤害我最爱的人的时候。
我想我死后,是会坠入无间地狱的,万劫不复。
永不超生!
近日,凝晗早出晚归。我几次见他,都是背影,匆匆而过。
有次,在凝桑楼上,看见他从府邸后院竹影里穿过,急急行走。不多时,一个小厮打扮的清秀少年,随后而去。
我微微皱起眉头。
晚饭时,我装作不经意间问他,他却回答我说,白日一直在外奔波繁忙,并未回到府中。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微微避开我的视线,低下头装作夹菜。
我轻轻一笑,也低下头去,默不做声。
他唤我:“桑葚儿……”
我抬头看他,嘴角还含着笑。
他翕动嘴唇,欲言又止。终于对我一笑,说:“没事。”
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他一直都是唤我“桑椹儿”。
只是我不知道这个称呼,还能听到多久。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时光的流逝,如此缓慢。
就像浓稠的蜜,化不开,抹不匀。
直到有一天。
那日,热夏时分,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凝晗多日劳累,终于寻到一个小小的休憩时间。午后,便在凝桑楼的凉亭中,支起纱幔,稍稍休息。
我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微微撑着下巴,轻轻翻动书页。
风悠悠而过,亭外的荷塘中,一片冰清玉洁的雪白。
腰间的淡黄色流苏随风飘起,我习惯性伸手握住,眼角便瞟到凝晗袖口上,些微滑落出的那抹淡黄。
视线顺着那抹鲜艳的颜色上移。
他沉睡的样子在明媚的阳光中,显得宁静而祥和。他一笑起来,眼睛弯弯,脸颊上会生出两个小小的笑涡。竟是个大孩童的模样。
我起身,轻轻靠近他。
我站在他面前,久久凝视着他,然后,终于弯下腰,慢慢凑近。
近到,可以感受他轻微的呼吸。
一呼一吸间,拂过脸颊,耳畔,心口的,都是道不明,理不清的情绪。
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
我离他,越来越近……
“什么人?!”
亭外突然传来侍卫的厉喝。
我一惊,猛然抬起身来。
还好,没有惊醒他。
“什么事?”我赶忙拂开纱幔,走出去问道。
侍卫正要回话,我抬手止住。向远处走出几步,才示意他开口。
凝晗好不容易能够稍微休息,没有大事,我不想惊扰到他。
“刚刚看到这小子鬼鬼祟祟的从那边树丛中钻出来,想往凉亭中去。见他打扮是个小厮,却形迹可疑。兄弟们就拦下他想问清楚,哪知他见到我们发现他,便拔腿就跑。动静闹大了,这才惊扰到公子。”
随着侍卫的话语和手指,我向那边望去。
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被两个侍卫拉住手臂,按在地上。
那身形,莫名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我微微皱眉,走上前去。
那少年抬起头来。眉间的愤懑和惊吓,依然阻止不了清秀的面容在午后的阳光中,流溢出干净的样子来。
果然,是那日我看到的,跟随凝晗一起出府的少年。
我轻轻打量他。
他亦抬头,倔强的看着我。
“放开他。”我淡淡吩咐道。
还不待我询问他的身份,他想要做什么。就看见他弯腰揉了揉脚踝,抬头问我:“你就是池桑?”语气毫不客气,还夹带着疑惑。
估计是刚刚的挣扎中,扭伤了脚腕。我笑了笑,伸手准备扶起他,说:“是,我就是池桑,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及,你是谁……”
他撇撇嘴,正准备说话。
“阿音!”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却不知为何,那语气竟让我倍感陌生。
于是伸出去的手,短停滞了一下,凝在半空。就因为这短短的停顿,我的手,终于还是没有碰到那个少年。
因为凝晗已经快步走来,拉过那个少年,细细检查。
“有没有伤到?”我听见他略带焦急的语气。但是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因为,他一直在看着那个少年。
风中浸染着荷花的香气,幽幽的。不知名的鸟雀跃上枝头,和着蝉鸣,啁啁啾啾。
我微微仰起头,天空湛蓝。
“池桑,我要出去一趟,晚间……就不用等我回来了。”终于,仿佛想起我站在一旁似的,他抬头对我说道。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我轻轻一笑,“好。”
然后看着他,拉着那个叫做“阿音”的少年,转身走开。
我将手背在身后,缓缓捏成拳。
风荷送香,脚边不知名的花丛里,一只小虫子在叶片上慢慢爬行着。
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
他离我,越来越远……
不是晚间没有回来,而是整整七天。
自凝晗那日午后离去,我已经整整七天没有见到他了。
他亦没有派人回来说一声,他去了哪里。
自我住进凝桑楼,至今十一年。这十一年中,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也可以这般,不知道他的行踪。
我在凝桑楼上,看着府邸大门,整整七天。
第八日,我看见他身后跟着那个叫做“阿音”的少年,他们走进府邸的大门。不知为何,这般远远地距离,我却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上,欣喜的微笑。
他一笑起来,脸颊上会生出两个小小的笑涡。
我看着,看着,然后失手摔碎了手中茶盏。
第八日,他终于回到府中。
而我,拿起桌边前日整理好的包裹,转身,离开凝桑楼。
我到达汜州清湘阁的时候,正是七月初七。
七夕节,空中银练鹊桥相会,葡萄架下情话绵绵。
我和楚竹在清湘阁院中,推杯换盏,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视线之中,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青涩的小果子累累,挂在枝头。
“今年的石榴,结的特别多。”楚竹斜斜靠在桌上,举起手中酒杯,对着月光,轻轻晃荡。
“石榴甜美,却无人来尝。可惜啊,可惜......”我亦举着杯子,微微笑着。
他瞟了我一眼,唇角勾起笑来:“池公子惯来温文尔雅,怎么今日却这般咄咄逼人,出言不逊,怕不是为情所伤吧?”
我低下眼脸,轻轻抿一口杯中清酒:“迟桑只是感叹,有人竟与迟桑一样,形单影只,看雀鸟成双。”
“啧啧啧啧......不像,太不像你。”他摇摇头,杯中琥珀色酒液一饮而尽,便继续满杯轻嗅:“我竟不知,池公子会这般模样。”
我摸着酒杯边缘,良久,问道:“韩子离怎么样了?”
他续酒的手,微微停顿,便又继续未完成的动作。
“我一定会得到那份名单!”他眯了眯眼,眸中凌厉的杀意一闪而过。
“我一直都很好奇。”他抬起头,看着我,微醺的神态,清醒的眼睛:“你为何要帮我,你应该是为了二皇兄,生死不顾的。”
“仇恨。”我淡淡说道,并不避讳。
他轻轻一叹:“我明白你的仇恨。只是.....爱情,永远比不过仇恨,是么?”
我摇头:“迟桑不知道。只是在迟桑心中,不杀他,心中恨意难平,这一生,便再也不能够同他并肩。杀了他,心中亦会后悔万分,因为除了他,这世上也再无迟桑珍惜之人。不愿杀,不能杀,却不得不杀。迟桑只好选择毁了他......”
“毁了他......”楚竹喃喃,却突地一笑:“我怎么舍得毁了她?我也只能毁了所有我们之间的阻碍啊!”
我心里微一震。看着杯中的月亮倒影,再不说话。
忽抬头望去,月色下的屋檐上,琉璃瓦泛出水样的波光粼粼。
一个红色的身影,坐在上面,正仰面灌下那一坛醇酒。
月亮在他身后,堆积起皎洁而虚幻的美妙。
我习惯性抚着腰间的环佩和淡黄色流苏。月光下,流苏的颜色已经看不真切。
我缓慢的伸出双手,第一次解下腰间的那块碧玉。
碧玉其实是中空的,只是做工精巧花纹繁复,使人不会注意到玉身之间那道小小的缝隙。我轻轻拧开,然后用伪装成一线流苏的极细的细丝,从里面勾出一卷细绢来。
“这是郴州的攻守部署图。”我将那卷细绢仔细交到楚竹手上。
楚竹瞪大眼睛看着那卷小小的细绢,不可思议的表情,难得一见。
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郴......州?”楚竹惊呼出声。
“是的,郴州。”我淡然说道:“鸣沙城只是郴州的替身。江楚澜真正的兵马部署和全副力量,都在郴州!”
“拿下郴州,江楚澜必败无疑!”语气坚定而无情,我的手却颤抖起来。
我费力全身力量,才能控制住我的手,不让它摔碎杯盏。
回到凝桑楼的时候,是一个夜凉如水的晚上。
我推开门,然后看见手心中淡淡的灰尘痕迹。
一股莫名的寒冷,直击心头。
“二皇子最近没有来过?”我淡声问守门的侍卫。
“公子离府期间,二皇子曾匆匆回来过,交代一些事情后,又急忙忙离去。至今未回。”那侍卫低声恭敬答道。
我点点头:“你找人进来把房间收拾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没有我的允许,侍卫和婢女是不能进入凝桑楼的,所以我离开的时间里,楼内便堆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推开门的时候,似乎,那些灰尘也蒙上了心头。
第二日,太阳已经高悬晴空。
我依然披着薄薄中衣,歪歪的靠在床上,似乎惬意的半眯着眼。
手中的书卷长时间的停留在那一页上。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墨色的小楷,蝇头秀美。
正昏昏欲睡间,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慢慢走近。
除了他。没有人敢擅自进入我的凝桑楼。
我扯过一边的外衣,还不待披上,门便被轻轻推开。
“桑椹儿……”他微笑着走进来,见我靠在床上,手中还扯着披了一半的衣服。略一愣,又笑起来。
“第一次见到桑椹儿这般模样啊。”他笑着,走到我身边,拿过我放在一旁的书卷,随手翻看。
“凝晗……”我微微一呆,便笑着叫他。
他在我身边坐下,习惯性摸摸我的头发。“听侍卫说,这段时间你也出去了,不在府中。想必也劳累不少吧。”
“和楚竹之间的争斗现在越来越激烈了。越是这样的关键时刻,便越是劳心劳力。”他微微叹口气,又立刻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就结束了啊。桑椹儿你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的自己奔波了。”
我抬头看他,些微疑惑。
他弯起眉眼,笑吟吟凑到我耳边:“桑椹儿还记得阿音么?”
听到他口中叫出那个名字,我眼前浮现出少年清秀而略带傲气的脸来。神色微一黯然。
“阿音是丞相府上的人。”他凑近我耳畔,轻声说道。
我身体一僵,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继续说道:“去年,皇后和丞相预谋刺杀父皇,将大皇子推上皇位一案,其实另有隐情。”
“丞相和皇后,其实都是为人所陷害。皇后一心为大皇兄没错,但是丞相,却是暗中希望我来继承皇位的,并且准备派人同我先行联系。有人得知,便借机放出皇后和丞相私通的消息,告知父皇。父皇才会为了皇家的脸面,以及自己心中那股怒火,导演出拂衣王府的那一幕刺杀……”他在我耳边缓缓叙述他得知的真实情况,而我的心却越来越冷。
“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正是拂衣王爷叶墨闲。阿音就是当初丞相派来与我接头的人。”他看着我,慢慢说道:“我要让父皇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那时候,不管父皇会不会怀疑并迁怒到楚竹身上,至少,我能扳倒叶墨闲,我的胜算便又多了一分!我根本就不相信,叶墨闲真的会答应父皇,不插手我和楚竹之间的争斗。”
我埋下头,嘴唇不住的颤抖,却不能发出声音。因为我知道,我的声音,肯定近乎悲鸣。
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同那个叫做阿音的少年,在外劳累,只是为了扳倒叶墨闲。
而我,只顾着自己的愤怒,而亲手将郴州的部署图,交到了江楚竹的手上!
到底什么时候,我变得那么幼稚!那么愚蠢!那么残忍!
郴州是我们最后的底线啊!
“桑椹儿,我们就快成功了。”他摸着我的头发,微笑着说。
凝晗……凝晗……我该怎么办?
从那天之后,我便大病一场。整日里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凝晗一直在照顾着我。而我,只能强迫自己,装作毫无意识的昏睡。
有天夜里,凝晗推开房门,走到床前,替我拨开散乱在脸颊上的乱发。我微微睁开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他弯下腰来,对我笑着。然后一个使劲,将我抱在怀中。
我一惊,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已经抱着我转身出了房门。
我的房间在二楼。原本什么都没有的门外长廊上,放置着一张圆桌,和两只美人靠。上面铺垫着厚厚的绒垫。
他将我抱到美人靠上,轻轻放下。于是我便陷身在一片温暖的柔软之中。
我看着他,半是模糊的眼神,微微不解。
他笑着,示意我看桌上的东西。
圆木桌上,摆放着石榴,葡萄,清酒。
还有团圆饼。
“今天……”我喃喃道。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夜。”他撩起我被微风吹到面前的乱发,替我仔细别到耳后。笑着的样子,看起来温暖而多情。
“虽然你还病着,但我还是自私的想抱你出来,和你一起赏月,过中秋。”他凝视着我,弯腰,整理着我有些散乱的衣襟。
莫名心中就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我轻轻笑着,看他坐在我旁边,拿过桌上的石榴,慢慢剥开。
月光下,一切都显得朦胧而美妙。
他低头,认真将剥下的石榴果粒儿,放在我面前的白瓷小碟子中。然后抬头,见我看着他,便对我一笑。
“本来厨房蒸了好些蟹的,但是你还在病中,不能吃那些鲜类食物,我便没有拿过来了。喏,这些团圆饼也不能吃太多,虽然味道很好啊……”他念念叨叨,拿了最小的那个,放在我手中。
我将手中的饼送到嘴边,轻轻咬下一口:“很好吃……”
“是吧,这是我让人去郴州特意捎回来的,郴州的团圆饼啊,自然是美味至极的……”他笑盈盈的,又拿过一旁的酒盏,浅浅斟了一小盏。
听见“郴州”两字,我心里狠狠一痛。趁着他低头倒酒,我装作拂开乱发,然后快速在眼角一抹,抹去将要渗出的泪水。
他将酒盏放到我面前:“只能喝一点点。”
我悄悄深呼吸,然后抬头,脸上绽放着从未有过的,开心而满足的笑容。
他微一愣,然后不自然的扭过头去。
借着皎洁的月光,我似乎看见他脖颈上,渐渐染上薄薄的红晕。
叶墨闲早已得知,丞相是站在凝晗这边的。而皇后手中,亦掌握着一股力量,支持着大皇子。于是便想出计策来,让皇上误以为皇后与丞相有私。于是皇上便在拂衣王府布置出那一幕刺杀。只是皇上在安排人手时,被贤贵妃发现,于是贤贵妃亦自作聪明的去挡下那把沾了度的匕首,最终还是命丧黄泉。
如此一来,既除掉了皇后和大皇子,又解决了支持着凝晗的丞相一派。还顺带让凝晗经历了丧母之痛,并在某种程度上,打击了贤贵妃一手培养的,藏在暗处势力。
一石三鸟的完美计划。
不得不让人称赞。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本就是想将我的凝晗,推往万劫不复的深渊的。
所以,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凝晗,我们一起,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