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五章(1 / 1)
十五。【池桑】
寂寂闲蕊池边树,缓缓人归陌上桑。
我叫池桑。
我所居住的地方叫做“凝桑楼”,是凝晗亲自取名。
高山流水,弦断知音。凝晗说我是他的知音,便以我和他的名字命名,并将那座小楼赐给了我。
他说无人时刻,我便可以唤他“凝晗”。
当朝二皇子江楚澜,字凝晗。
我自小便是在一座府邸长大,府中的下人们皆称我“少爷”。
但是我没有父亲和母亲。
府邸的主人我唤做“夫人”。是个美丽的女子。她总是着一件素雅的裙袍,在午后的阳光中,在后圆的八角亭中,懒懒小憩。
亭边植数棵芭蕉。开花的季节,便是一片纷纭的妖娆。每每这时,她便会在此待上整整一个下午,糕点几碟,香茗一盏。只是糕点每次都余下不少,而茶水却是续添了几次。
有次我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为她续水。走近才发觉,她的眼神迷离,似乎跌进了谁的梦里。
我不知道,为何这样一个女子却是这偌大府邸的主人。
我也不知道,她为何将我抚养长大。
可是我知道,她不喜欢我,甚至有时看我的神情,带着点点厌恶。
我曾幼稚的以为我会这样渐渐长大再渐渐老去,就在这府中度过平淡一生。
可是,意外之所以叫做意外,便是说它的猝不及防和不曾料想。
虽然,其实这并不是意外,而是夫人为我安排的一生。
不知多少次了,在一个芭蕉花正艳丽是时节,我习惯的拦下丫鬟,接下手中的茶盏为她续水。
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将她从梦中唤醒的时候。一声“姨母”惊扰了我将要出口的话。
入夏时节,阳光并不强烈。但是我回头望向亭外的小路时,却不禁微微眯了眼。
那个锦衣的少年逆光而来,阳光似乎从他身后生出,他整个人,便是个发光体。
“凝晗。”我听见夫人这样叫他。
花木扶疏,玉露凝晗。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二皇子江楚澜。
初识,他便让我唤他凝晗。
后来,中间隔了三年。再见他时我已经十五岁。
我已经知道了礼数和尊卑,我唤他“二皇子”。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他扶起我,笑着说:“小桑葚儿变化好大,这般俊秀儒雅,我都要认不出了。不是说好了没人在时,要叫我凝晗的么?怎么,才三年时间,便忘记了?”
“小桑葚儿”是三年前初见时,他叫我的。我还记得那时他弯弯的眼睛和浅浅的笑窝。他说:“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叫你小桑葚儿哟,就像除了姨母外,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叫我凝晗。”
那时候,我刚刚是热血的年纪,对一切的光明充满渴望。我知道有种抱负,可以叫做牺牲。
于是那瞬间,他扶起我,打趣我的那瞬间。我心底滑过这样一句词来。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从夫人的府邸搬出来后,我就居住在他宫外府邸的小楼中,他亲自提名“凝桑楼”。
我在“凝桑楼”内居住了九年,和他朝夕相伴了九年。这九年中,我无数想过,我可以为他生,亦可以为他死。如果我不知道真相的话。
如果他的母亲,不是我的仇人的话。
我叫池桑,名字取自“寂寂闲蕊池边树,缓缓人归陌上桑。”
这是父亲曾经写给母亲的诗词中的一句。母亲很是喜欢,便拿来做了我的名字。
二皇子的母亲贤贵妃,本是江南茶商的女儿,皇上下江南暗访时遇到,便带进宫大肆恩宠,最终封为贵妃。
朝廷贡茶一直是江南有名的茶行“煮雪焚梅”进贡,贤贵妃的娘家茶行仗着女儿身为贵妃,硬是想抢夺贡茶名额。贤贵妃便暗地下毒手,使出种种手段来,逼迫“煮雪焚梅”让出名额。
名额让出后,贤贵妃家人依然不饶,诬陷“煮雪焚梅”欺上瞒下,私藏贡茶。贤贵妃正是得宠时候,枕边风不断,皇上最终判定“煮雪焚梅”的“欺君”之罪,念在数年贡茶也有功劳,便免去死罪,全家老少发配边疆。
贤贵妃的妹妹,爱慕“煮雪焚梅”的大公子,便偷偷将大公子不足一岁的儿子藏了起来,带回家抚养。贤贵妃发现后,为了帮妹妹隐瞒,暗中派人杀害发配边疆的全族,如此以来,便无人知道那个婴孩的身份。
那个婴孩就是我。池氏全族唯一的幸存者。
夫人本是想借收留我,与父亲搭上纠葛。却没想到姐姐心地毒辣,做事果断,杀害池氏全族。
贤贵妃知道我的存在后,便暗下心思,让夫人抚养我长大。希望我可以做他儿子江楚澜,也就是当朝二皇子的心腹死士。
我人生的轨迹,其实就是夫人设定下的。
我不知道在我成长的那些年里,夫人有没有片刻将我当做她自己的孩子看待。只是,我有时候会偷偷幻想,幻想夫人是我的母亲。然而,自我懂事起,我就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夫人眼里不经意的厌恶和冷漠。
她厌恶我是父亲的孩子,却不得不亲自看着我成长。一点一滴,她都不得不知晓。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相信这个真相。
也许,我的仇恨之心,自全族的死亡开始,便悄悄种下,即使那时我不足一岁,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孩。
有时候,报仇这个信念,可以随着血液不断循环。
我脑中突然浮现了那个男子的脸。
那个男子,他说他叫叶墨闲。
他把真相血淋漓呈现在我眼前时,依然表情温柔,声音也带着暖暖的意味,甚至脸上有淡淡的笑容。
他是个玉一般的男子,温润,却寡薄。
我不知道,他心怀着怨恨,为何却能这般宁静。我将疑惑诉于他。
他轻轻一笑,说:“正是因为心中怨恨,所以才能心中宁静。”
我先是一怔,后来了悟。
上天待我不公,使我心中怀着怨恨之情,这怨恨时时刻刻折磨着我,让我不得安生。于是我需要自己寻找宁静,我需要自己珍惜自己,我要让宁静压制住我的怨恨。
否则,我想我会疯掉。
是的,我会疯掉。
在得知真相的刹那,我选择了相信。然而,正是因为我相信了,所以我才备受煎熬。
那段时间,我夜夜噩梦。
我未谋面的父亲和母亲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他们血淋淋的双手,血淋淋的眼睛,支离破碎的身躯,不断惨叫的声音。
我梦见还是婴孩的我,白色的襁褓上,一个鲜红色的血手印。
我甚至能梦见亭子里,芭蕉边的夫人,突然变成了母亲的样子,突然间分崩离析,一片血腥。
我自鲜红中惊醒坐起,面对的是一片黑暗,和被冷汗湿透了衣衫所感到的寒意。
于是我再也睡不着,我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我撤下了房间所有的纱幔,我封闭了房间所有的窗户,我的枕头下,不止一把匕首。
但我依然不能安睡,我害怕夜晚,恐惧睡眠。
每时每刻,我觉得我早已是个死人。但是在下一刻,我推翻了我的想法,我依然活着,承受着痛苦的煎熬。
我觉得我永不超生。
给我救赎的,是凝晗。
在我惊惧的听到脚步声时,在我紧紧握住枕头下的匕首,情绪接近分裂时。凝晗的脸,出现在敞开的门口。
他慢慢走近我,像安慰孩子一样,把我搂在怀里。我的耳朵紧紧压在他的胸膛上,我清楚的听见他的心跳,一声一声。
好温暖,他的怀抱。似乎能驱走所有的寒冷。
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宁静下来。
我想起来叶墨闲说过的一句话。
一生中,总有人能让你感到宁静和温暖,哪怕你正在无比的黑暗与绝望中,慢慢崩溃。
凝晗搂着我,拍着我的背,轻声说:“小桑葚儿不怕,姨母走了还有我呢。我一直陪着小桑葚儿。”
是了,我想起来了,夫人死了。前几天晚上,当我再一次被噩梦折磨的时候,我悄悄潜回居住了十几年的府邸,杀了夫人。
我亲手杀了夫人!杀了我曾经尊敬仰慕过的夫人!
当夫人的鲜血沾满我双手的时候,那种温度,让我觉得舒服和快活。让我的剧烈嘶嚎的心稍稍停止叫嚣。
是了,凝晗他是在担心我,担心我不能承受夫人的死亡。
没有人会怀疑我,没有人会觉得一个孩子会去杀了类似自己母亲角色的人。
我在他怀里微微笑了,我已经平静下来了,我甚至能够借夫人的死,来掩藏我这几日的失态。
我大胆的伸出手,回抱住他,我开始慢慢流出眼泪,我开始哭泣。
他轻轻抚顺我的后背,细语安慰。他看不见,我隐藏在怀里的笑容,如此扭曲。
我和叶秦筝、江楚竹在川宁斗茗坊碰面,商谈好细节之后,便急忙赶回京安。
凝晗暗地里招兵买马之事并不瞒我,甚至有些是我为他打点。
松萝和玉露当初也是凝晗送给我的侍女,自然随我左右。
其余六人则是我暗自培养的心腹,凝晗不知她们的身份。
我把善于心计的茸勾和善于机关制作的火晴,安放在凝晗身边,做他的侍妾,是想在危难时刻保护他,不受伤害。
是的,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伤了他。
至于绿雪和银针两姐妹,她们本是商人之女,善于经营之道,左右逢源,应该能掌控好格局,所以,我早安插在大皇子身边。
现在,我便把寿眉和鹅蕊交给叶秦筝,这也是叶墨闲曾提出的条件。他让我的人,保护他的妹妹,而他,则在京安帮我掌控形势。
我回到凝桑楼的时候,已近黄昏。
门口有侍卫告诉我说,二皇子用过午膳就来到凝桑楼,一直未离去。
我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看见了我的凝晗。
他倚靠在桌边,已经睡着了,手中一卷书,被风轻轻翻扰着。
我慢慢走过去,似乎耗费了一生的时光。
我看见夕阳中,他长长的被夕照染成金色的睫毛,我看见他精致的脸上,笑容浅浅。
我知道我的感情,我爱慕他。
即使我们同为男子,即使我正在把他推向万劫不复。我依然不能阻止我的心,说爱慕他。
我不能忽视,他的母亲是我的仇人。
他不知道这真相,我也没有告诉他的打算,但是我不能允许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我要让他身败名裂,但是我会在最后一刻拉住他,不让他坠落深渊。
我借着夕阳,手指悬在空中,勾勒他的脸,仿佛爱抚。
我的仇恨,我的爱恋,我的心,已经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