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杕丘的日子(1 / 1)
“师兄不必因为我耽误你的事。”惜言言不由衷的开口,刚说完又狠劲掐自己一把。
陆远朝她伸着手臂:“眼下最重要就是替师傅选好新弟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忙,门派有二位师叔坐镇,我在也没太多事情可做。来,扶着我。”
惜言摸索扶上他的胳膊,小心地跟着他的脚步,问道:“师兄,师傅为什么要再选一个弟子,还得是女的?”
陆远回头看看,见她走得稳当,再继续看着路:“他没有说。”
惜言叹道:“幸好如此,不然我就和白依山无缘了。刚上山的时候,我听说是师兄监考,吓得差点下山。”
陆远一怔,脚步慢了下来。他缓缓道:“我……有那么凶神恶煞?”
惜言意识到失言,忙攀紧了他的手臂:“不不不不是师兄的错,是我本事太小,还是个女孩子,怕师兄嫌弃,就想着还不如自己先走,免得在师兄跟前出洋相。”她说着还抚了抚胸口,不像在致歉,倒似幸灾乐祸。
陆远不再回头,认真听她讲话,自己跟着展颜微笑。“你如果真的被我吓回山下,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改了一人的命数。你连女扮男装的勇气都有,还会因为我轻易离开?是你自己心虚倒还不假。”
惜言怨道:“我本来就心虚,到现在还是心虚。我能力不够,师兄,如果师傅见了我不满意,我是不是就做不成他的弟子了?如果师傅不收我,你能不能在其他师叔那边帮我说说好话,我投在他们门下也行。”
“怎么不相信自己?”陆远看她一眼,“这事是讲究师徒缘分,天下女子众多,从中选出一个,我确实没必要非得挑你,可只有你一个人女扮男装闯上山,可见你比其他人于此事更上心。拜师学艺没有那么轻松,你心志坚定,日后才会好过一点。”他目测台阶的高度,“往前两步有台阶,你慢着点。”
惜言被他引着踩上一座木梯,她闻着一股子淡淡的木头清气,慢慢被陆远带进木屋。她倚着桌子坐下,试着抬抬眼皮,发觉睁开眼睛已经不是难事。她眯着眼环顾屋里摆设,问道:“这就是师傅的住处?”
陆远在一墙之隔的隔壁翻检能用到的伤药,闻言拿着两个小瓶回来,搁在姑娘身后的桌上,选了选,拿起一瓶,道:“是我的房间。”
“噢……”惜言本就是随口一问,听他这般回答,被哽在那里。她干巴巴的朝两边望望,“布置雅致,像是师兄的风格。”
陆远一笑,拉一条凳子在她面前坐下。惜言模模糊糊看见身前靠近的人影,慌忙伸直了胳膊抵着他,把脸别向一边,颤颤巍巍说道:“师、师兄,你、你你要——”她知道他是要帮自己上药,这样结结巴巴,更容易让他误会,可心里越慌乱,越是连句整话都说不出,反倒又把脸憋得通红。
陆远镇定的仰着身子,不让她的手碰到自己:“你慌什么。”
“我我我……”惜言深吸一口气,“我哪有,我、我就是想自己来。”
陆远惊奇道:“你自己?”他难以置信的打量一番,犹豫着不肯把手上的药递过去,“你确定,你自己行?”
惜言尴尬地把手搭在腿上,举这半天,整条手臂酸得发沉。从前从没有发觉,怎么从拜师开始,发觉自己这么脆弱。
她强装傲然,道:“我当然可以,我扮男人都做得到,不就给自己上药嘛,还有什么做不来?”她握住突然塞进手里的瓶子,摸摸索索背过去,抠开瓶塞闻了闻,慢慢往手心倒出几滴液体。
陆远听她又提扮装之事,失笑。如果不是束蒲察觉,他真的会错过她。他细细看她的背影,先前淋了雨,她的头发像是没有干透,辫子垂在背上看上去很沉甸。她不受家人重视,又孤身一人上山,和一群男人比武,再随自己一路来到杕丘,从没有好好休息过。他忽然觉得她承受了太多身为女子本不该承受的东西,径自倾身,听她“呀”地惊呼,他忙起身绕到她面前,夺下药瓶。
惜言拿手背擦着脸颊流下的泪,惨兮兮说道:“师兄,能不能借你刚才那块手帕用一用?”都是自己一不小心把药蹭进了眼里,好不容易睁开半个眼,又辣得直流泪,先前的功夫通通白费了。
陆远塞紧瓶塞,搁的远远的。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眼里阴晴不定,冷冷讽道:“你不是很行吗?”
惜言抿着嘴,现在开口一定会结巴,倒不如闭口。陆远转身,衣角飞起,擦着姑娘的腿边又落下。惜言只觉他一身怒气,没来由的一阵战栗,忙结结巴巴问道:“师、师兄,那瓶药是、是不是……很贵重?”
陆远拿药瓶的手一顿,回头看一眼,片刻后,淡淡道:“是很贵重,师傅守着药炉三十六日得了这一小瓶,自是希望用到该用的地方。如果他见到自己的宝贝被人糟蹋,你说他会怎么样?”
“会……”惜言想了想,换做自己,杀人的心都有。她挫败地低着头,扣着指尖,慢慢仰起脸,道:“那、那劳烦师兄帮我上药了……”
陆远忽然抿直了唇线,尤似在忍却没忍住,笑意淡淡从嘴边溢出,俊朗隽逸。他在先前的位子坐下,朝姑娘道:“转过来,你趴在桌子上,我怎么帮你上药?”
惜言慢吞吞的扭过身子,脸上颜色不正常,不复之前的淡然大方。陆远恍如什么也没有看到,飞快的沾上药膏,在她眼周伤重的地方薄薄摸上一层,借着湿手帕擦擦手,带着药瓶出了房门,动作一气呵成。惜言惊住,好奇地喊道:“师兄你做什么!”
陆远的声音从门外淡淡传来:“做饭。”
惜言好笑地自言自语:“白依山的大师兄还能自己煮饭,要不是亲眼看见,说出来我都不信。”身边的压迫一离开,她放松的舒展四肢,挤挤眼睛觉得舒服很多,尝试着再张开眼。
眼前一片黑暗。
她扣紧凳子边沿,指尖哆哆嗦嗦,不留神扣住一根木刺。她缩着手指在嘴边吹气,待心绪稍微稳定,又轻声喊道:“师兄?”
他就不能把她也带着,留她一人黑洞洞的在这儿……她怕黑,她爹关不孝女进柴房的时候,从不忘让下人送进去烛台。
惜言想,她喊了陆远这么多天师兄,但两人还是初相识,相互并不了解,她不能全然依赖着他,就像在门派比武时,不能全依靠运气。她谨慎地撑着桌子站起来,回想屋里的摆设,壮着胆子朝门口去挪。毕竟在黑暗里处的久了,惜言半睁着眼,竟看到屋外微弱的月光,虽然微弱的可以忽略不计,但聊胜于无,给心里头带来一点慰藉。
她从不知夜晚的星光月色是这般诱人。
陆远护着烛台,从厨房出来。惜言倚着栏杆,身子向外前倾,身影融在黑夜里仿佛没了重量。陆远压住脚步,不知该不该上前,怕自己声音重一点,就把她惊得一头栽下去。
惜言沿着光线转过头,虚弱的问候:“师兄?”
陆远疾步上前,手中昏黄的灯焰把姑娘的脸色趁得病态。他弯腰把烛台搁在地上,只靠自己的惊人的目力和微微夜色查看她的情况。
“怎么出来了?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差。”
惜言好笑地看看地上的灯,看看他:“这么黑,师兄瞧得见什么。”她蹲下去把烛台捧着,终于看见明晃晃的光,让她舒服许多。
陆远皱眉紧紧盯着她。惜言猛然一震,把烛台举到陆远脸前。陆远退后一步,避免火焰烧到自己。惜言也紧盯他的双眼,略微有些意外,他竟然没有躲开。他不躲更好,有些事,她忽然想明白了。
“师兄,你打小习武,习武是不是有一个好处是不惧黑,就是没有光亮也能把什么都看见?”
灯焰努力的燃烧,跳动着发出黄黄的光芒。陆远神色淡然,不置可否:“是。”
惜言抚额,那么自己在喜神祠里光明正大的偷看他,原来他都知道。那么他一直看自己,只是在研究自己为什么一直看他罢了,别的什么也不是。岚其叔教她剑术的时候说,武学一招一式能制人,但也存在着缺陷,会被人克制。她的一大劲敌是惜君,因为她怕伤着弟弟,所以和惜君比试她不可能会赢。眼下出现一个陆远,和惜君比起来,惜君弱得像个蚂蚁,她不是真的比不过,只要稍稍恨下心,赢过惜君轻而易举,可在陆远面前她便和惜君一样,从没有哪出举动能逃出他的眼睛,有他在,平白会生出无处遁形的渺小感。
亏得她幸灾乐祸以为陆远对自己生出别的心思。
惜言受挫,捧着烛台回身进陆远的屋。陆远忽然道:“等等。”
惜言头也懒得回,懒懒问道:“噢,这是师兄的房间。我的屋子在哪儿?我去我那里坐着。”
陆远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路,试着问道:“你怕了?”
惜言瞋大双眼:“怕什么?”
陆远一笑:“你怕黑。”语气肯定,惜言一口气憋在嗓子里,气得直咳嗽。“我……咳咳……不可能、咳咳……”
陆远笑得云淡风轻,趁她不防拿过烛台高高举着。惜言一个哆嗦后退到栏杆边。陆远笑道:“左边转角是间空屋,暂时归你住。你自己过去啊?”
惜言狠狠注视着他清朗的面容,使劲一跺脚,脚下木板嘎吱一声异响。
“我怕,我怕行了吧。知道我怕你还不给我留灯!”
她满脸的错综复杂,八分惧一分气,还有一分他始终猜不准。陆远缓和下笑容,添上些宽慰,隔着她的衣袖轻轻牵住她的手。她怕是底子弱,时下气候已转暖,隔着布料也感觉她的手很凉。他不自觉的收紧手掌,拿低了烛台,替她照着脚下的路。惜言垂着眼,又缓缓抬头。上乘的墨玉蒙上薄薄浅浅的灰雾,陆远拉她坐在厨房门边的小凳上,自己到灶台边继续对付没有处理完的蔬菜。
惜言好不生气的问:“我坐这里干嘛。”
陆远眼眉弯弯,笑道:“陪我说话。”
杕丘虽无四季,但是从早到晚,温度由低升高再转低,一日之内,竟如经历了春夏秋冬。此地外有山贼筑巢的山头做屏障,可防着无聊的人攀山冒险发现此处,无比安全,内里青草绵绵,各色花朵不规律的分长在草间树下,时有微风,淡淡风过,到处飘散着混合的香气和入目的浮动绿叶,竟是人间仙境。惜言常常幻想,不知冬天的杕丘会不会下雪,如果有雪,那么白雪落在青葱树间,又是一道外人难以想象的美景。她觉得这里太美,自己有幸跟着陆远来到这里,是上辈子做多了善事的福兆。
陆远却总说她觉得这里好,是因为她眼下视力不好。就好比在灯影中或月下赏美人要比平常美得多,是因为半遮半掩才最有情调。惜言深以为是的应和,或许再过几日双眼恢复清明,会如陆远所说,发觉杕丘不过是个草木旺盛、空无人烟的僻静处。但她误打误撞被山贼弄伤,误打误撞的让那帮贼子给自己开了一扇窗子,还是闺阁的轩窗,雕画细隔,让她在朦胧之中得灵光闪现,发现自己竟也起的别的心思。那心思她向来看得轻,甚至瞧不起。她侧过头,脸贴着地面长草。陆远空地舞剑,不管从哪一个方向望去,他的身影永远完美到无可挑剔。
陆远收剑,第一个动作便是朝她所在的树下望来,见人还在,灿烂一笑。剑尖从他挺拔的背后冒出一点头,太阳照来,反着刺眼的光。
“一生……一世……”
惜言猛地按住心口,手心下,心跳扑通,速度加快,让她忽然承受不住。
什么一生一世,她怎么能和陆远一生一世!她所嫁,必须是富贵人家。她自离家后便和陆远呆在一起,他是个内里柔和的人,她是他师妹,也算得师傅钦点,他自当对她好,这是天经地义。惜言深深的叹了口气,忍着没用眼角看他。自己看人都拿婚嫁做标准,真是辱没了师兄妹间的情意。可陆远到底是个优异男子,随便一个姑娘,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得出他的好。她舒展着身子躺平在草地上,淡淡风擦着脸面吹过,她轻轻合上眼,让神思放空出些许清明。她不过是和普通姑娘一样,单纯的认为他是个好男儿,而她当真太闲了,才会生这些乱七八糟的恼人想法。
陆远在远处唤道:“该吃饭了。”
惜言睁开眼睛:“就来!”
白依山的大师兄、熔金老人的嫡传弟子,在外人以为的苦寒之地,挑起师兄与医者的双重责任,不仅日日为师妹的伤眼上药,还一并担下两人的伙食。陆远等她跑进,低头看着姑娘的笑脸,微微展颜。惜言看他笑得不知所意,敏感的吼道:“又笑我什么!”
陆远转身便走:“想笑便笑,还要向你报告?”
“你!”她急的捏紧拳头。陆远想象的出她气愤却撒不了气的模样,这个姑娘似能千变万化,很合乎他选人的初衷。她不言语时乖巧机灵,显得通透世事,可他略严厉一点,她被吓得原形毕露,便知她只是一张白纸,连个灰尘都没沾染。这样的干净,适合师傅教导的套路,她会成为一个好弟子,假以时日小有名气,正好圆了她此行的目的。她信任他,除了该有的恭敬外,对他言语倒是十分自在,他本担忧带个师妹在身边会拘束的很。陆远舒展眉头,方才他还剑入鞘,早早飘到她身上的余光所见,她靠着树干拽一片草叶在指尖绕来绕去,完全放下戒备,像个不谙世事的娃娃。
他大步朝木屋走去,惜言直追到梯阶下,见他已经掀开锅盖。香味四溢,惜言跑上木梯。
“我娘说过‘男子远庖厨’。师兄,明天开始我来做给你吃。”
陆远示意她自己盛饭,自己去一旁净手,不忘揶揄道:“你会吗?”
“当然,女孩子家该会的我娘都要我学。做饭可以填饱自己肚子,比弹琴画画实用,我当然会认真学了。”她利落地盛出两碗,陆远擦干手,顺便拿上二人的碗筷端到外间。他招手让惜言坐下,照例先检查她的眼睛。
“还模糊吗?”
惜言眨眨眼:“比昨天清楚的多。”她推他在旁坐下,“师兄,我早就好了,你就别再把我当做病人了。我又不是瞎了,就是模糊一点,根本影响不到我。”
陆远皱眉:“乱说。”
惜言不甚在意地挑菜,陆远无奈地看着她的双眼,几天来他瞧着这双眼睛从混沌转回清澈,笑意点点,像极了聚在草叶上的水珠。
心头异常的跳动几下,他仓促的埋头。
惜言忽然问:“师兄一会儿要做什么?”
陆远没有抬头:“你有事?”他想自己打坐散散火气,每看那双眼睛一次就浑身燥热,还弄得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
“有……”惜言咬着筷子头,“师兄,你教我练你常练的那套剑法吧。”
陆远沉思,片刻后道:“我不敢擅自教你,待师傅回来看验过你的资质,得让他亲自教。”
“要这样吗?”惜言撇撇嘴。陆远语气无波,道:“又无聊了?”
惜言眼神一亮,咻地望向他:“师兄肯陪我玩了?!”
陆远看她一眼,冷静地夹一筷子菜到她碗里:“你自己玩儿,我有东西要准备,明日要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