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惜言只手搭在眉间,防止雨水流进眼睛。此时已经出钦州有一段路程。她好歹拦下一个蓑衣男子,问道:“请问这附近哪有客栈,或者住家也好?”
蓑衣男子也似着急赶路,只说没有。惜言抓着他不放:“那你还有没有多余的斗笠,卖一个给我好不好?”
蓑衣男子推开她,动作过大,雨吹到了他蓑衣下的衣上。他表情瞬间更黑,怒道:“没有没有,说了没有了。”
惜言没有站稳,一脚踩进水坑,正想上去抓住那人让他也踩进坑里试试,胳膊一沉,见陆远轻轻摇头。
“师兄!”她怨一句。这雨天路滑,马儿难行。她看着两人浑身湿透,陆远本穿的比她多,但此时全部服帖在身上,看上去单薄的很。她自己浑不在意,只担心天色越来越黑,再找不到避雨的地方……“你说怎么办啊?”
她有些急了。陆远以指揩掉眼前的水,微微用手挡着扑面的雨,道:“两年前这边还有两户人家……我们再往前走走。”他想走到前面领路,但是惜言正费力的把马往中间的高地上拉,她侧着身,把路当去大半,他只好跟在后面。
惜言整顿好坐骑,垫着脚艰难的远眺,突然朝陆远叫道:“师兄,前面有个房子,我们快过去躲躲!”
雨势渐强,陆远见姑娘裙边沾着泥水,快走几步拿过她的马缰。惜言看他一眼,浅浅一笑,当先跑到屋檐下,替他推开门,探探虚实。
她只朝里望一眼便招呼道:“是一座小庙。”她甩甩滴水的发辫,再出来和陆远一起把马系到柱子上。她心情好的很,借机问道:“师兄,你怎么知道今天要下雨,中午明明是晴的。是师傅教的?”
“经验而已。”陆远弹落衣面上的浮水,指指庙门,“我也料不到会下的这么急。别在这站着了,快进去。”
惜言吸吸鼻子。屋檐窄,只容一人平身站下。惜言提着裙子,绣鞋往外淌着水,一步一个纤瘦的水印,右半边身子落在檐外,又被瓦片的积水打得更湿。陆远在后面冷眼瞧着,却不说话。
惜言迈进小庙,见墙角堆着干草木枝,想着可以燃一个火堆,给陆远烤烤衣服。她倒是没有怨言,是她一路图新鲜,硬着拉慢了行程。如果早听陆远的话,也不至于被淋在前后见不着头尾的半路上。
庙里的光线不明朗。惜言盯紧一处地面,慢慢地才看清了点周围的布置。陆远跟进来,正站在她的身后。她朝旁一让,身子碰到门,感觉有簌簌的灰尘沾在了身上,后脊一阵不自在。
“谁?”她旋身握剑,手尚未抽出剑身,就被陆远挡在了身后。他的胳膊折在她背上,手臂的温度成了此时唯一的热源。
惜言抓紧了他的衣衫。
陆远寒声探问:“暗处是何人?”
惜言听见悉悉索索的翻身声,悄悄对陆远道:“我还以为是鬼。”她忽然想起这是庙,鬼不会大白天的出现在庙里,径自吐了吐舌。陆远反手拍拍她的背:“怎么会呢。”他拿折扇捅开门扇,门后隐隐约约靠坐着一人,全身缩在阴影中,根本看不清面目。
“吓到二位了。”那人把门完全推开,老旧的门吱的合上,却将原本的光线更遮挡的一点透不进来。
惜言听着声音:“是位老人家。”
老人家缓缓笑道:“姑娘,你还好吗?”
“不碍事,都是我自己把自己吓的。”她朝着看不清面目的老人家微笑,注意到陆远的衣服被自己拉在手里,忙松开手蹲下去。“婆婆,我和师兄打扰你了。天公不作美,我们想在这避雨。”
爹教育过她和惜君,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人在外,不管对方是高低还是贵贱,要学会低头。正经的琴棋书画她学不来,这些旁门左道倒是记得快。
“不碍事。”婆婆道,“我就是个行乞的,这喜神祠不是谁的地盘,你们尽管避着,不要嫌弃和我这个糟老婆子共处一室才好。”
惜言问道:“您说这供奉的是月老?”
陆远正打量屋顶,听见惜言问话,低下头来。
“是啊。以前这里是个村落,村子里的男男女女的都会来这里祭拜。后来人们陆续搬走,香火才冷落了。”
“怪不得进来时就感觉很亲切。”惜言起身去看正中的泥像。在家时她做什么都是虎头蛇尾,只有日日拜月老不曾落下。她以指划过耳廓,问陆远:“师兄,你的火折子呢?”陆远看着她伸出的手掌,道:“在外面。”
他转身准备去外面取,乞婆坐在地上,伸手递了自己的过来。陆远没有推辞,接住再递给惜言。惜言忙谢道:“谢谢婆婆。”她艰难的摸到供桌,火折一闪,点亮了烛台中一小截蜡烛。烛光微弱,只够照亮一方供桌,尚不及外面透进来的自然光亮。陆远把另一扇门敞开,看清了惜言双手合十,跪在地面。他负手站在门边,没处可看,便淡淡地看着跪坐的身影。
惜言阖着眼,因脑子不停顿的在思索,湿润的睫毛轻轻颤动,水灵的很。她熟练的念道:“信女不能日日为您供香,但我日日都有祈祷,您一定要给我栓来一个爹娘喜欢的好夫婿,别让惜玉瞧不起我这个做姐姐的。”
陆远若有所思的望着斑驳的月老像。雨声把周遭趁的尤其静谧,女子刻意压制的清细嗓音绕过房檐、穿过雨帘,传进他耳内。
惜言祈祷完毕低身一拜,回头,见颀长身影立在一边。陆远饶有兴致地问:“求姻缘?”
她一凛,忙问:“师兄,门派可有这些禁忌?”
陆远皱眉,没有一下子跟上她的思维。惜言又道:“如果不许拜神,师兄可得告诉我。”她忽然想起自己已今非昔比,她都这么努力了,以后不拜月老,月老也会看在她一片诚心,原谅她的半途而废。遂又笑道:“我忘了,不拜也罢。”
她提着裙子起身。清瘦的身姿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陆远背过去往庙里走了走,似在回想,半晌才道:“没有,你可以继续。”他想到早晨在景府门前的一出,眸光一亮,又冲惜言问道:“听你的意思,你来拜师,只是为了嫁人?”
“师兄这样说……”也太难听了点。他默然,陆远不明前因,悟出的这个结果简单到让她不可思议。她是为嫁人不错,但她的情况远比嫁人二字复杂。
她怕陆远误会,忙解释道:“这么说也对,也不对。”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还是一心要好好学本事的,特别是见到白依山的众师兄每日辛勤练功,再看到景夕差点为爱送了命,为嫁人而拜师的目的开始淡化。虽然她最终逃不开嫁人这一环节,但就像每日三餐是为了延续生命,她的这个拜师理由,不能说不合理。
陆远见她突然手足无措,便径自盘坐在一堆干草前,笑道:“对或不对的,说来听听。”
这本是姑娘的私事。他从不爱调戏小姑娘,甚至与女子的接触都是能避则避。可这个他推不开也避不了的师妹,他总想知道她肚子里藏着什么样的故事,让她宁愿一辈子扮男人,也要留在白依山。嫁人,他微微阖目,这和拜师有什么关系?
惜言眯着眼睛想看清陆远坐在那儿到底是发愣还是发愣。看半天一无所获,站得又累,只觉陆远坐着甚是舒适,也想凑过去借块地方。她慢慢挪过去:“师兄?”
陆远淡淡地问:“怎么不说了?”
听他语态淡漠,她心一横,直接抓了一把干草丢在地上便坐了上去。自小在土里水里摸爬滚打,她不像惜玉那样连凳子坐上去前都要丫鬟擦两遍。刚才她时不时的拧衣上的水,这会儿拧得差不多,潮潮湿湿的贴在身上,有点寒。但她不在意,抱着膝,认真思考要从哪里开始讲。
她告诫自己要尽量离陆远远一些的,可是想想,往后这段时日要一直和他在一起,师傅、师兄就是她最亲的人,她要学他们的本事,自己也得毫无保留的对待人家。而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肚子的苦水,既然陆远想听,把这些告诉他,也不算离他太近。
“师兄,你相信有神仙吗?”
陆远阖目,只张张嘴答说:“不信。”
惜言歪头看一眼外间的月老像:“那你也不信男女之间有命定的姻缘吧。”
陆远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从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
惜言惊奇:“那你还说景夕和白君年能不能在一块儿,要看他们有没有那个缘分。”
陆远没注意自己说过这话,兀自笑说:“我有这样说过?”
“当然有,我听得清楚呢。”她骄傲的晃着脑袋,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陆远顺势打坐,双手搭在膝上,姿态释然。“那是旁人的缘分,与我无干。”他忽然张开眼,眼下身在月老祠,他说这话不太合时宜。被惜言影响,他也去看那庙中月老的泥像。
惜言不知他的异样,只是淡淡笑道:“我原本也不信,慢慢的才不得已去相信。”
陆远转过眼,见姑娘专注地一动不动,像一桩小小的塑像。“我穿漂亮的衣服、学女红、学琴棋书画、学跳舞,都得不来一个愿意娶我的人。我没办法了,就想着说不定真的有月老,我日日拜他,他被我感动,就能给我栓来一个好夫君。”
陆远嗤道:“这么想嫁人?”
惜言听他这样说,并不恼。她心知这庙里光线不好,索性看着陆远的方向,朝着他一笑。“嫁人一点也不好玩,运气不好遇到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后半辈子连爹娘都不能再依靠,就自己一个人,好可怜。要是在恶略些,遇到小妾成群,偏我又喜欢他,天天看他留恋花丛,岂不是要把自己气死。”她自己说着就笑了起来。陆远那边有点点动静,像是坐久了在换姿势。她不见他说话,自己又在兴头上,索性继续说起来。
“但是来我家提亲的人全部是冲着我妹妹,就像不知道有我这个人。我和她同父同母,差距这么大,我自己都难为情的很。”作诗她比不得,规矩礼貌也比不得,她又没有心力把自己培养成才女,唯此一计,倒是省心。“我拜到师傅门下,日后媒婆就可以说,‘岚家还有一个岚惜言岚大小姐,她可是熔金老人的弟子’。你说,那些人家一听,岂不是觉得我特别有出息,特别有本事,一点也不输我妹妹?”
陆远撑着额,胳膊支在膝头。江湖里曾有过女侠客,最后的结局多数是嫁了同为侠客的人。世家豪门,就算是康乐小户,都不太乐意接受在外长期抛头露面的女子。他犹豫,是不是要提醒她,她的主意其实不太妙。
陆远凝神,听她还在自说自话,无非是自己有了出息,她爹就不会再认为自己养了一个笨女儿。
“这可不是什么好办法。”陆远忽然插话。眼前一晃而逝惜言僵住的笑容,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立场去评判她的婚嫁观。
惜言嗔道:“怎么不是了。男女婚姻,不全是因为相互爱慕。那些王子贵族之间的婚姻不都是几方利益的附属?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女子,可我也可以为我爹为我家做一些什么,就是拿去我的婚姻我也乐意。若有人家因为个中缘由想与我家结亲,我当然得去嫁啊,反正我再不济也是爹的女儿。”
陆远新奇的盯住她微微带笑的脸庞。她总说自己不聪明,但在大事上面难得通透。她能这样想,倒免去将来嫁一个陌生男人的胆怯和不甘。照他自己所见所想,个人婚姻首要为替家族分忧,儿女情长的只是累赘。曾以为自己这想法如孤魂野鬼,孤孤单单飘在世上,不想遇到一个和自己想法相同的,还是一个女子。
他心思一松,笑道:“你还有一个妹妹,她也可以嫁啊。”
“我妹妹那么貌美多才,她要嫁一个懂她、欣赏她的人。”
陆远一时语塞,忽然冒出的想法,便问:“你就不想要一个懂你、欣赏你的男人?”话一出口,他忽然后悔起来。但听姑娘细细的清亮嗓音,平淡的说道:“无所谓了。”
陆远一阵气闷。他静默了半晌,坐直身子双手收回时,触到腰间别着的硬物。他笑一笑,问道:“会吹笛子吗?”
惜言正出神,直觉出口:“会啊。”
陆远把腰间挂着的竹笛取下:“用这个,吹一首曲子听听。”
惜言拿过,在指尖灵巧的翻转:“我若是吹的不好听,师兄别嫌我污了你的耳。”
陆远又舒适的闭上眼睛,道:“你且吹来听听。”
惜言莞尔一笑:“还好师兄带在身边的是笛子,如果是别的,我可真玩不来。”
某一回她贪玩,又被爹关了柴房。家丁来带她走时,她顺手想从桌子上抓些干果,却无奈的扒住旁边的笛子。她在柴房里吹笛子打发时间,随口吹出几个调子,竟一股气连成一段曲。自己觉得好听,且当时饿得发慌,就随口给曲子取名叫“醉仙饮”。
惜言把玩一阵,才把笛子轻轻放在嘴边。她拿不准陆远忽然让自己吹笛子是做什么用,也许是他无聊了,想找些乐子。她从来没有观众,也不会有表现的时机,论起来,陆远是她的第一个听众,她拿出全部的精力想把曲子表演的完美无缺,好对得起他一番热心。
细雨簌簌,伴着音符萦绕着破旧的月老祠。惜言目光澄澈,将原本悲凉的曲调吹出了几分欢愉。陆远听到一半,狐疑地看着身边的人,待曲终,了然一笑。
惜言抚摸笛身,小声说道:“我没有我妹妹吹得好。”她看着陆远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问,“师兄,不好听吗?”
陆远手指敲打着膝头,笑道:“好听。”
惜言笑得无奈,道:“师兄不用安慰我,你就说实话,我都习惯了。”她垂着眼,本无人能瞧见,偏陆远自小随师傅练出极佳的目力,天虽已渐暗,他仍清楚看见她颤动的睫毛,和后面一双没有光彩的双目。
他平静的说道:“你即已离开了家,便借此机会放开眼界去了解外面的人。世上并非只有你妹妹一个,你虽然比不上她,但实际上,你已经强过许多人。”
惜言抬起眼。刚进来时还能隐隐约约看到陆远的身影,才过多久,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她有些不安,朝印象里他的方位移了移,简单道:“谢谢师兄宽慰。”
她怕黑,只记得陆远是坐在那里,也不管对不对,直往那边瞅。陆远不断把头转去一边,转了又转,终于横着心把目光迎向她。
他有一兄长,曾断言他这种性子清淡的难解风情。他确实不懂风情,连这般看着姑娘的眼睛都是头一回。
陆远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生怕声音太大,悄悄举手按住胸口。他受师傅教导二十载,不解风情但是能解人心。他读出惜言似有所求,思来想去,还是开口道:“师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