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峨嵋(1 / 1)
倾歌带了一坛子桃花酒,去山涧里见师叔祖。
师叔祖有着满头白发,生平最喜欢的就是桃花酒,尤其是倾歌亲手酿出的桃花酒。
——她在梦境里种满了桃花。
“丫头来啦。”
师叔祖将锈迹斑斑的铁剑往旁边一扔,劈手夺过倾歌手中的坛子,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半坛子桃花酒过后,脸颊微微透着红晕。
老人家酒量不太好。
“丫、丫头啊……”师叔祖的舌头开始打结,“我和你师祖风陵师太一同拜在师父门下……”
又来了。
倾歌掏掏耳朵。每次都是这些陈词滥调。
“看在这酒的份上,给我讲讲屠龙刀、倚天剑,怎么样?”
倾歌顺手拉了张藤椅,斜斜躺下。
师叔祖又喝了一大口酒,嘀咕道:“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你一个女孩子家——”
倾歌半是引诱半是胁迫:“告诉我,下次给你带新酒。”她已经在梦境里种了几株桂花。实际上,倾歌更愿意称那梦境为仙府,可惜它除了有一眼生死人、肉白骨的灵泉,外加无边无际以外,再没有第三条好处,更别说帮助自己修仙。
唔,是了,那泉水还有个益处,洗筋伐髓。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啦……”
“长话短说。”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屠龙刀已经消失了二十多年,而你师父的破布囊里,装的就是倚天剑,呼噜——”
师叔祖一头歪在茅草屋里,坛子里残留的桃花酒淌了一地。
又醉了。
倾歌捏着鼻子,轻轻巧巧地提起师叔祖邋遢的衣襟,安放在竹榻上。
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倘若果真如此,也不枉她一百二十坛上好的桃花酒。
倾歌出了茅屋,衣袖轻拂,柴扉吱呀一声关上。足尖在山石上连踏几下,已经到了后山山顶,她平日练功的地方。
丁敏君已经在等她。
“还不快走。”丁敏君口气不善,“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大考。若是丢了我的脸面,别说你是我带出来的。”
倾歌微微蹙眉,却不好说什么。她的确是丁敏君一手带大的,得益颇多。此人纵使尖酸刻薄、虚荣嫉妒,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女子。或许在这峨嵋山,她是唯一一个敢露出本性的女子。或许传言中的纪晓芙师姐也算一个。
手起,剑落。
足尖在对方剑上轻轻一点,轻盈的身子盘旋而下,山风吹乱了鬓发,白衣飞扬。
静空的眉心多了一点血痕。
“好!”
灭绝师太抚掌大笑:“芷若啊,你果真是我峨嵋派百年难遇的奇才!”
丁敏君轻轻“哼”了一声,难掩嫉妒之色。
静空涨红了脸,咬了咬牙:“周师妹既然如此厉害,不妨向静玄师姐讨教一番,可好?”
在场众位师姐妹之中,没在倾歌手下吃过亏的,只剩下了大师姐静玄。至于师兄弟,呵,峨嵋派的男弟子地位比女弟子要低,修习的功夫也绝非上乘。
倾歌挽剑在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静玄不敢大意,一柄拂尘扫出漫天银丝,直直晃花了人眼。
倾歌打起十二分精神,与静玄缠斗在一处。从早晨打到正午,又从正午打到黄昏,终究因为内力不支而败落。
她拄着长剑,微微喘息。
不够,还是不够。
果然是……天纵奇才。
即便是灭绝师太座下第一大弟子,也是凭借内力深厚获胜。小师妹前途不可限量。
众位弟子心里嘀嘀咕咕,灭绝师太自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芷若,你随我来。”
倾歌随灭绝师太去了静房,心里有些忐忑。
似乎风头出得太过了。
“从今日起,我将峨嵋镇山之宝——峨嵋九阳功传授与你。你要认真修习,不可有半点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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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歌从后山搬回了金顶,无视丁敏君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传授她武功的人已经从丁敏君变成了灭绝师太,正如旁人所言,前途不可限量。
灭绝师太性子古怪,却是个极倔强的人,又喜欢护短。倾歌想到了她的祖母,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性子。这些年来习惯了自食其力,对于随身侍奉灭绝师太一事,她没有太大怨言。
人们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天子还是庶民。
倾歌带着晚饭,往灭绝师太房中走去。她的呼吸和脚步已经极为轻浅,即便是灭绝师太自己,若非刻意留心,也不大容易听出来。
“关于剿灭魔教一事,就这么定下了……”
灭绝师太似乎在与旁人商量着大事。
倾歌的脚步微微一顿,呼吸稍稍重了些。房中忽然掠起轻微的风声,倾歌下意识地闪身进了仙府。这地方,她可以自己进来,也可以用一缕神念探进来。
大片大片的桃花怒绽,一眼灵泉永不干涸。
灭绝师太飞身而出,没有见到任何人,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回了房中,接着商议大事。
倾歌默默计算着时间。约莫一刻钟过去后,她闪身出了仙府,恰巧在长廊转角处拐了个弯,加重了脚步,轻轻叩门:“师父,徒儿给您送饭来了。”
“放在门口,你回去吧。将今天的功课好好温习一遍。”灭绝师太的声音里透着疲倦。
倾歌应了一声,将晚饭放了下来,从仙府里取出酿好的桂花酒,飞身掠过重重树梢,直往后山而去。
她欠着那人一坛子酒。
小小的茅屋已经烧成灰烬,孤独的坟茔前有着小小的墓碑。倾歌打开了坛子,满满的桂花香萦绕林间。
没想到,即便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灵泉,也抵挡不住寿终正寝。
“人总是要死的。丫头,记得在我坟前摆上一坛子酒。”师叔祖临行前,笑着对她说道。
“你是九天之上的凤凰,不该困在这小小的峨嵋山。若有机会,就出去吧。屠龙刀、倚天剑,应当是你号令天下的资本。”
桂花酒慢慢渗到了土里,带着另一个人遥远而绵长的记忆。
低微的哭声在远方响起。倾歌不喜欢有人打扰,索性过去瞧瞧是哪位师姐。
灰衣女尼满脸泪痕,抬头望着夜空中皎洁的明月。
是静空。
“芷若师妹?”
静空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小师妹的轻功出神入化,除了师父之外,峨嵋再无第二人能与她齐肩。
倾歌大大方方地从树梢上落下。
“能听我讲个故事吗?我憋得太久了,难受。”
静空喃喃自语。
倾歌找了个地方坐下,明净如水的眸子里映着两个小小的静空。
“他去了,夫君也去了。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可他不该在那时来找我。他送了我许多东西,都是我最最喜欢的东西。”
静空流着泪,空气里隐隐带了一种哀伤。
“我只还了他一对明珠,便随着夫君去了远方。乡里闹了瘟疫,夫君的船也沉了。我再回去时,他的爹娘将我赶了出去,说:‘从未见过你这等虚荣的女子。既然贪图我儿财富,却为何再嫁他人?既然不喜欢我儿,却为何不直接与他坦白,带了这许多礼物,与夫君远走高飞?’”
“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
倾歌听懂了静空的话,站起身来,握着她冰冷的手:“旧人已矣。女儿身纵有诸多不便,可也不输于男子。”
“芷若,你真的和我们不一样。”静空叹道,“你聪明、冷静,周身的大家气度,是多少人家都教养不出来的。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爹娘究竟是不是寻常渔人。”
我的父皇母妃,是天下最最尊贵的一双男女。
倾歌笑笑,并不答她。想来答了,静空也不信。
“师父今儿对大师姐说,要联络六大门派,合围光明顶,过两天就派出信使。芷若,你大约会是其中之一。”
倾歌一怔:“为何?”
“你是四十年来,除了晓芙之外,师父最满意的弟子。”
纪晓芙,又是纪晓芙。
倾歌“哦”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你带着为师的亲笔信,去武当山上找宋大侠。”灭绝师太谆谆叮嘱,“快去快回,路上别贪玩儿,可记下了?”
倾歌微微一怔。
静空微笑地看着她。
持信去少林的静玄也微笑着看她。
“弟子定然不负师父重望。”
豆蔻年华,骏马白衣。一支竹箫斜斜插在腰间,锋锐的长剑牢牢握在手上。
这是倾歌两辈子以来,头一回单独出门。
“驾——”
良驹一路飞驰而去,到了山口,倾歌学着师姐们的模样,执剑抱拳,告辞而去。
五匹马儿分别向五个方向驰骋而去,携着五封秘密至极的书信。
峨嵋掌门请天下门派齐心协力,合围光明顶,剿灭明教。
倾歌对那所谓明教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传说中的纪晓芙师姐即是失身于明教教主之手。她的未婚夫婿悲痛至极,不再续娶。
她依旧记得八年之前,带她上峨嵋的那位青年男子。温柔腼腆,润泽如玉。
“救我!”
嘶哑的声音穿透马蹄扬起的滚滚尘烟,耳膜撕扯得生疼。
倾歌勒定了马,回头一看,一位大着肚子的青年女子跌落在地,身后跟着几个手执长矛的兵丁。她记得那装束,是元兵的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