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轮回多桀怎重逢(下)(1 / 1)
十二年后。
“你们是什么人?”被反剪住手臂的少女仰起脸,冷冽的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的人,最后落在城墙下浑身是血的少年身上。天子之城,这群人竟然名目张胆的聚众生事,再看出手之狠,倒像是早有准备。依着少年的身份,本不该招惹什么人,就算有······只怕也不敢以这种方式报复。
“真是有趣,猎家大小姐也要来管他的事儿吗?不是说猎家大小姐,连血都是冷的么?”从人群后面走出的男孩儿一边走近,一边轻笑开口。他缀满银饰的靴子落在碎石落叶交布的土地上,飘忽着似要踏空,落地时偏又如同鸿羽——轻而稳地落地,漫不经心地掠起,片刻便到了她面前。刚入秋的天气算不得冷,男孩儿却穿着厚重的深蓝色长袍,头上更是戴上了兜帽,藏了大半张脸。他微仰着头,只露出明显戏谑的淡色嘴唇。
掩人耳目?少女毫不避让地打量着面前堪堪长到她下颌的男孩儿,冷清的面容却已忍不住因愠怒而微红,倒不似人们口中那般冷绝早熟。“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放了我们,想与猎家作对不成?”实在想不出他是哪家的孩子,少女一时无措,语气里有故作的狠戾。
她的身后,两个几乎高她半个身子的男人铁钳般的大手抓得她生疼,她只有凭着父亲从小教会的高傲死命忍住眼泪,甚至忍住所有痛苦的神色,高昂起头。即便面前的人还未长到她的耳际。
她能感觉到在听到自己的话后,身后擒着她的人颤抖了一下,明显忌惮着猎家的势力,但马上这种忌惮被男孩儿的目光压制回去——她并不能看见他的眼睛,却几乎与那男人同时感觉到一种寒芒在背的恐惧。
“呵,我连他都敢打,你觉得猎家能拿我怎样?”他年幼的粉嫩的嘴角勾勒出与年龄格格不入的傲慢邪气,显然并不将她的威胁放在眼里。甚至不曾看向角落里的少年,像是刻意嘲弄她,男孩儿轻轻地抬起手,微微屈动手指——轻描淡写地手势。然而那些原本在男孩儿身后恭谨地站立的人狞笑着拥向少年,拳脚再一次雨点般落下。转眼,少年原本就凝固着血迹的浅紫色的长衫又一次沾满血迹,而他却似乎早已忘记了反抗。他不动,不哭,甚至不曾眨眼,深暗的瞳孔里也没有应该出现的恨意或者痛苦,整个人如同断了提现的木偶,明明是鲜活着的面容,却没有一丝生气。
少女的耳畔似乎响起剧烈的蜂鸣,她依稀听见人群里不时爆发出的污言秽语。
“野种!”
“凶手!”
“真以为自己什么东西!”
······
“住手,别打他······别说了·····”她想捂住耳朵,甚至想逃开,然而她拼命挣扎着身体却无法移动分毫,手臂的剧痛让她瞬间清明——若不是自己的“威胁”,他也不必再受一次这羞辱。
然而,她却护不住他。
男孩儿饶有意味的看着她——即便遮了大半,少女还是能猜到那是怎样冷漠的神情。他在做这些的时候甚至没有看一眼挨打的少年,他并不享受他被折辱的喜悦,他只是喜欢这种操控别人的感觉,直到把把对方变成和他一样的无知无觉。
某一刻,她几乎想破口大骂,然而从未如此的她根本无从开口,以至于明明很想勇敢的瞪过去,无能为力的痛感却抢先逼出了她的眼泪——那些落在少年身上的拳头竟让她撕心裂肺的疼。
不该这样对他啊,他已经够可怜了。
“停!”听说她是个不会流泪的人啊,怎么现在,她居然为了他哭了。男孩儿皱着眉,鄙夷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少年:他还真是讨厌的人啊。
“你凭什么这么对他?”瞬间停止的喧闹里响起少女愤怒的呵责。
“就凭······就凭他是个野种。就凭他杀了我母亲。”即便说着这样的话,他的语气竟然也依旧云淡风轻,少女愣了片刻,半晌才反驳道:“你胡说,他不会。”
“你是说他不会是野种,还是说这个野种不会杀了我母亲?”男孩儿向前一步,仰头的瞬间露出他白皙的鼻子,他故意加重了“野种”二字,嘴角的戏谑更加明显。
“混蛋!”下意识的两个字竟让她有些后悔,即便父亲从小的教育让她目空一切,可是角落里的那个少年······其实,求人也不会很难吧。
“你骂我?”男孩儿似乎气极,竟一把扯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少女因瞬间吃痛而皱了眉,瞳孔亦充满敌意地缩了起来。男孩儿的眼角因此闪过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笑意。而下一秒,脚踝上传来的钝痛让他险些跌倒,踉跄之下却是不曾松手——他看见少女的眼角刻意隐藏的因拉扯而产生的痛楚。
身后钳制着她的人见此已一巴掌甩过来。来不及阻止,男孩儿感觉到手心里发丝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却因为受制于人而无法躲闪,半边脸都肿了起来。男人还想再打,却被男孩儿细弱的手掌擒住手腕,几乎断裂的痛感里让他险些跪倒下去,却只能在强忍着的同时忙不迭地认错:“少主,对不起,求少主饶我一次。”
少女看着几近哀求的男人,几乎再次大骂出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居然这么狠毒。
“你求我。我放了他。”男孩儿松开手,同时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眼少年的方向,面对着他摘下了头上的兜帽,然而少年甚至连目光都未曾抬起,依旧失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
于是男孩儿转过头来,微微仰了头看着一脸讶异的少女,原本嘲讽的笑容平添了几分玩味。
即便猜到男孩儿身份高贵,她也实在想象不到,隐藏在深蓝色兜帽下的竟会是如此如此精致的一小脸:他的皮肤是清雪一样的颜色,苍白得让人心疼,却同时衬出嘴唇淡淡的粉色,干净的过分眉目。他的深黑色的眸子光芒流转却又暗如古井,翻卷着她看不出的情绪。
这样的一张脸?她想起他说话的语气以及母亲被害的一事,心下悄然一动——她突然知晓了他的身份。
“我不会求你,你不配。”她微微牵动的嘴角在男孩儿看来尽是悲伤——那竟是一种失望,深可蚀骨的失望。
他的手不由一抖。
下一刻,他汗湿的手突然再次抓住她散落的发丝,眉脚是收拢的盛怒:“你说谁不配!”
“你不配。”她一字一句地开口,倔强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杀了你母亲?只是怀疑吧!你怎么能只因为怀疑就这样对他,你要么干脆打死他!”
不可否认,她的盛怒来自于一种叫做同病相怜的疼痛。那个被骂作“野种”的少年,他目光里的空洞的悲伤,轻易就将她的心揪在了一起——即便当初,她也曾在听说面前这个男孩儿失去母亲的消息时暗自悲伤,可是现在,她已经下意识地把他当做了敌人。
“你······“男孩儿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根本无以为继。他不想再问了。或者他嫌她太不识时务,又或者,他怕她真的为了那个人来求他。
多年以后,他才了解自己莫名其妙的放弃,她目光里的倔强,是真的没法让自己不怜惜吧。会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吗,从懂事开始便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秘密等着自己解开,而这所有一切,只能靠自己。
而此时,他只是突然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声音清若环佩:“猎家还真是厉害,连一个养女都如此凶悍。”
少女蓦地愣住。
而他却早已转身离开,似乎并不屑于欣赏她被戳中伤口的局促。
远处,男孩儿打开苍白细瘦得不像孩子的手——他的掌心躺着一根乌黑的发丝。他轻轻地笑了——温柔而邪魅。他把发丝缠进左腕还未愈合的伤口,疼痛让这个八岁的少年忍不住颤抖,忍不住从怀里掏出瓷瓶,倒了一颗药丸在手里,然而半晌的沉默后,他却终于没有把它吃下去。
墨色的药丸在他掌心化成齑粉,留下冷冽的药香。
对于痛苦,他早就,或者早该学会甘之如饴。
他没有再继续停留,虽然他有些搞不懂自己既想逃离又舍不得离开的奇妙感觉。
“还会再见的。”他似乎听见命运的声音。
夕阳颓圮在城墙的一角,覆在少年额前零落的长发上,排列成一片斑驳。终于脱身的少女匆忙跑过来,却在中途停了下来。
他还是没有动,似乎并没有看到众人的离去,也没有看到向他走来的少女,他仍旧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明明毫无表情,却如此悲伤而绝望。
“皇子殿下。”少女右手搭在左肩,以面见皇子的礼节单膝跪在他面前。低垂着的清秀的脸颊上依旧残留着血红的指印,表情却是高傲而冷静的。
然而倚坐在城墙下的的少年仍旧不肯抬头,他俊美得甚至让人嫉妒的脸上并没有伤痕,表情却是死灰般的寂然。
半晌,一直静默地跪在他面前的少女抬起头,然后站了起来,她抬起跪到发麻的双脚,细碎的步子带起小小的尘埃。
她弯下身子,几乎垂到地面如墨长发,洋洋洒洒地落向他的衣摆。
她拉起他的手,唇边是清晰而宁静的笑,她说:“瑾澌,我带你回家。”
那么多年以后,瑾澌还是记得那个下午,风并不暖,而他的手躺在她的手心,竟悄悄地回握了那双同样冰凉的手 。没有母妃疼又怎样,没有父王爱又怎样,就算真的不是皇子那又怎样,这世上,终究是有人愿意陪自己一起孤寂的。
“我······我们······去哪?”他听见自己已经回暖却还是没有情绪的的声音。
“猎府。”她的声音有试探的犹豫,她不知道能带他去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即便她努力装作不在意,然而猎家养女的身份依旧让她如鲠在喉。
“带我去找渊将军好吗?”如果还有谁站在自己这边的话,那么只有他了。十二年前,他带自己回到了他所谓的父皇身边,他以为他是救了他,事实上可也不过是个更深的悬崖。
少女疲倦地点点头,但却马上恢复了明媚的笑容,她不想······不想两个人都失去······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你先休息一下,你想去哪,我都带你去。”
少年在得到对方的肯定答复后露出干净的笑,他用袖子盖过手,认真地反复擦着身侧的位置。带着轻微的颤抖,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到我身边来好吗?潋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