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变故徒生(1 / 1)
乾景三十一年,瑾国大将军渊木良病重,瑾王屡次派宫中太医诊治,无果,逝于其年秋。
是时,将军府内外白绢如雪。来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年仅十四岁的渊家次子渊晢独自站在将军府朱红色的大门口,面容沉静地接受着来往宾客或怜悯,或勉励的目光。
从此,这偌大的将军府真的要靠自己一人撑起了吗?送走了前来吊唁的宾客,渊晢独自坐在纪幽堂里,房间里的布置还跟父亲在世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坐在椅子里的人变成了自己。三年前,他的兄长渊析战死沙场,母亲因此悲伤成疾,最终不治,遗愿竟是让父亲许她不让渊晢再入战场。可是父亲,他那个顽固一世的父亲,甚至不肯许下一个谎言,以致他的母亲含怨而死。
他的父亲当真是爱瑾国甚过一切吧,所以才会在临终前对他千叮万嘱。他说,今生今世,瑾澌是你唯一的王,你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他反反复复地呢喃着不惜一切,知道闭上眼睛,他那从不曾流泪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失了眼眶。
其实不懂,父亲为什么独独看重这个皇子,听说是自己因为小时候,母亲带着年幼的自己入宫哺乳丧母的小皇子瑾澌。而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男孩儿,竟是冲着自己,露出了他的第一个笑容。所有人都说,这两个孩子有缘呢。而那个笑容,也真的有如咒语一般,使他们彼此的命运,交织在了一起。
只是渊晢始终觉得,这一切的背后似乎另有隐情。每每在父亲同时教他们两人习武时,关注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以悲伤,甚至悔愧的眼神注视着瑾澌。以至他常常在想,这世界上唯一让父亲动容的,便是他的瑾国,他的忠义了吧。可是分明又是不同的,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生,不管瑾澌最终身份如何,不管瑾国最终落于他手,他的父亲也都会始终护在瑾澌身前,哪怕与他的国为敌。
而现在,他也一样。
也许多年以后,会有人因此赞扬他的孝义,或者鄙夷他的愚忠,更为甚至,也许会被后人唾骂,然而一切都不重要了,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注定了他们父子甘心为了这样一个干净缄默的少年愚忠一生,万死不辞。
渊木良死后,年仅十四岁的渊晢随即走马上任,代父统军期间,竟是屡著军功,以至被传为少年神祗,原本想乘虚而入的各国也最终不敢来犯。
然而野心与阴谋,它盛开在任何角落。
次年秋,五大国之一的祈国国主亲率五千精兵带着一干“货物”开赴瑾国,美其名曰“友好往来”,却又暗命五万大军随后前往,伺机为战。却未想路途遥遥,五千载着“货物”的人马一路跋山涉水,竟是半个月后方才到达瑾国边境落晰山。
“大王,翻过这座山就是瑾国了。”
时维九月,落晰山上的雪已经有一尺多厚了。那些久经跋涉的马早已倦怠,遇到这极寒的雪更是不肯往前一步。素闻瑾国易守难攻,祈王望此大雪只是眉头微皱:“来人,给我清雪。”他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却不料虽然冰天雪地,树枝却犹带韧性,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恼怒地将断枝掷在地上,祈王一脸不耐烦地命令道:“就用这个,把这些树都给我砍倒,点着了融雪。” “是!”那些将士纷纷解下腰间佩刀准备伐木,即便有些人觉得这个方法有点儿······很不现实。
“慢!”茫茫雪岭,突如其来的清脆声音让祈王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一个少女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这雪岭之上。她晶莹的蓝色衣袂飘飘欲飞,整个人仿佛雪地上盛放的一朵冰莲。十三四岁的眉眼,面对着数万大军,如泉似水的眸子里透出的竟是冷静,甚至······嘲弄。
祈王端详着走近的少女:鬓若乌云眉如柳,丹唇一启竟似绽放了整个春天,早就听说瑾国人皆是形貌昳丽,要都是这样的美人倒也不枉他一路辛苦,祈王想着,嘴角挑起难以自抑的欢喜。
“大王。”军师见祈王又开始走神,只得一脸无奈地偷偷喊了声主子。祈王这才回过神来,露出一个自以为谦谦公子般的笑容问:“姑娘是这瑾国人吧,劳请姑娘给我们指一条进城的路,本王必有重赏。”
“呀,不知大人是哪国国主,潋焱不知,竟是得罪了。”蓝衣少女虽然说得恭敬,却也只是微微欠身就算是施礼,然后接着说道,“这里已经是梏城脚下,不过大王若是想进城还要好远呢。”
“这······”祈王惊讶于她声音的婉转,连回答也慢了几分。
“不过大人,你带这么多人来我们瑾国,不知······”,潋焱扬眉,含笑的眸子似乎暗了几分。
“呵呵,”祈王佯笑,“本王素闻瑾国物阜民丰,今特意前来以示交好之心。”
“原来······是这样,”潋焱意味深长的应着,眸光似随意扫过祈王身后的兵马,语气却是仍是含笑的,“只是瑾国地方小,怕是容不下诸位大人。”
她顿了顿,忽然又笑道:“不过,若是大人愿意一个人进城,潋焱倒是乐意带你去见瑾王。”
一个人?这怎么可以!一个人进入瑾国都城,那不是羊入虎口吗?想那瑾王也不会与这不谙世事的少女一般好骗。
“大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妨随她去了,探一探瑾国的虚实。况且,徐将军的五万大军还在路上,不日将会与我们汇合,量他们也不敢怎样。”军师在祈王耳边提醒。祈王正在心下思量,一时之间,自己带的着五千精兵是无法进城去了,总不能就这么带兵回去,想他祈王也是在刀光剑影中打杀出来的,难道还会怕他们的虚张声势吗?倒不如自己先过去,让他们暗地里想办法挖个隧道什么的,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进瑾国王城。不过自己一个人去瑾城见瑾王怎么说也不安全,他可得拉个垫背的。
“既然如此,那军师陪我一道去可好?”不待军师回答,祈王把目光转向少女,“姑娘总得让我带几个随从吧。”
“当然。”少女笑着应了。
“霍将军。”祈王微微侧首命令道,脸上故作的谦逊笑容也消退下去,换上了睥睨天下的威严。
“在。”从后方跑上前一位中年将军,他恭敬地垂着眉,自始至终没有看突然出现的少女一眼。
祈王在霍将军耳边说了什么,霍将军点头应下的同时回到队尾。随后,十八个腰佩长剑的士兵跑上前来。
“可以走了吗?”少女似乎并未将这些人放在心上,只是漫不经心一般扫了一眼霍将军的方向,再把目光转回马上端坐的祈王,依旧浅笑着问。
早听说瑾国因地处极北,气候极寒。只是祈王没有想到,九月的瑾国竟是这样一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了。在少女的带领下,一行人走的并不算慢,却花了一昼夜的时间才翻过落晰山。
到了梏城,少女去驿站换了二十一匹马,一行人马不停蹄,终于在第三天正午赶到了瑾国帝都瑾城。
然而祈王又一次感到了诡异,瑾城落满大雪的街道两侧,商贩们兜售的竟都是新鲜的果蔬。
“福伯,还不回家吃饭啊?”少女向一鹤发老者打招呼。
“就回就回,有客人来?”正在忙生意的人抬首,露出一张与头上鹤发极不相称的年轻的脸,声音却是沧桑如花甲老人。
终于有人注意到自己了。祈王似乎没有注意到老者反常的面目,只是伸长了耳朵,想听清他们的对话,而少女只说了一句:“是啊是啊,我带他们去见瑾王。”
一路上,似乎只有那些黄口小儿才对他们有点兴趣,围着他们唱着古谣。可是心乱如麻的祈王竟是一句也未听清。距离与霍将军约定的日子还有三天,届时,如果自己未曾有消息传回去,五万大军将立即北上。
适时,任是再深的雪,也会被鲜血浸透吧。
在见到瑾王的那一刻,祈王着实松了口气。瑾王的纯白色雪狐大氅让他觉得,这个国家还是正常的,只是与人家一比自己这一身华贵的软甲,倒显得不够大气恢弘了。就在祈王还在为自己的装束纠结时,两个冰肌雪肤,云鬓晓鬟的宫人替瑾王脱下了大氅。瑾王长衣而立,遥遥地露出极其清和的浅笑声,随即迈着高贵的步子迎了过来:“祈王亲驾,孤王早已命人安排了酒宴替祈王接风洗尘。请祈王先喝杯清酒暖暖肠胃,再去后殿用膳。”祈王顺着瑾王的手势看去,石桌之上,放满了鲜果,一壶酒似乎刚刚烫好,此时正冒着缓缓的热气。祈王再看面前这位丰神俊朗,华贵雍容的年轻王者不由心下一寒:难道传说是真的,这瑾国人真是天神的后代,能够改四季,驭万物?
“小王先干为敬。”瑾王却似乎对祈王面上一览无余的惊慌不以为意,只是扬了扬已经空了的酒杯,微微一笑:“祈王请。”房间里很热,祈王额角渗出了汗,他端起酒杯,有些犹疑,不自觉用余光瞟了眼身后的军师。军师微微点着头,示意他喝下去。“奶奶的,反正喝的又不是你。”祈王心里暗骂着,硬着头皮举起酒杯,暗恨自己仍旧穿着方便活动的贴身的铠甲,这酒水竟无处可藏,装作失手丢掉又恐失了身份,只得一闭眼喝了下去。
一口清酒入口,祈王登时觉得神清气爽,竟忘了一切犹疑,当即欢喜地与瑾王前往后殿用膳。这倒让军师万分担忧,现在是乾景三十二年,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位瑾王登基已有三十余年,可他的脸与刚刚三十五岁的祈王相比实在年轻得诡异,倒像是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
酒酣之时,祈王又觉得热起来,这房间不知用了何种保暖方式,纵然室外冰天雪地,室内却暖如三春。
瑾王看着祈王脸上的不适,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同时扬手命令:“来人,给祈王扇扇子。”
祈王抬眼看向那些走近的婢女,这一看不打紧,那些喝下去的酒登时化作冷汗从他的脊背渗出来——那些婢女,一个个竟与那带路的少女长了同一张脸。
“祈王若是热的紧,就将外袍脱了吧。”
“不,不热。”怎么会热,他现在吓得直哆嗦,何况他的外袍里塞了满满的武器,怎么能脱。
两天后,祈王与瑾王签定了和平协定,约定永不相扰。同时,瑾王拒绝了瑾王的挽留,于当日离开瑾城。
带着五万兵马撤离瑾国边境时,祈王还是忍不住兀自回头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落晰山,忽然忆起临行前靖远侯的话:时机未到。
那什么时候时机才能到?
耳畔,只听霍将军下令:“有胆敢将瑾国之事泄露半句者,诛九族。”
瑾城,暮雨轩。
“瑾澌,你知道祈王当时被吓成什么样吗?‘人仰马翻’,对,就是人仰马翻!”猎翯一袭粉色纱裙,安静的时候宛若一株优雅的出水芙蓉。而现在,她的脸因为持续的笑容呈现淡淡的粉红色,更衬得那张脸吹弹可破,倒显出与众不同的娇媚。面对忍不住大笑的少女,被唤作瑾澌的少年只是轻轻扬了下嘴角,并不做声。
“至于吗,至于这么惜笑如金吗,跟你们家潋焱一个样,整天跟块冰似的,真搞不懂瑾王,让我易容成谁谁不好,偏偏易容成她,憋死我了。”猎翯并不因没人配合而冷场,继续着她的牢骚。
正凭栏远眺的蓝衣少女听见自己的名字回过头来,竟是一脸困惑:“我,有吗?”她迷迷糊糊的样子让瑾澌不由浅笑,他白皙的手指按在额头,似乎不想让别人看见一般微微偏过头去,却是连总是皱着的眉角都扬了起来。
只这一笑便足矣颠倒众生了吧,猎翯竟看得痴了。
“对吗,笑一笑多好!”她伸手去攀瑾澌别过去的脸,“你躲什么啊?”
“我倒是觉得,那个祈王没这么简单。”潋焱的目光未曾离开远处落晰山模糊的轮廓,继续开口说道,“渊晢来信说,他派人盯着那随后赶来五万兵马,发现冰天雪地之下,五万余人,竟无一个退缩。还有那个霍将军······”
“也许是有家人被抓起来什么的,很多国家都这么做的,也就是······”猎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来人打断了。
“拜见三皇子殿下,猎家两位小姐。”侍卫模样的人恭敬地跪下。
“有什么要紧事吗?没看见我们说着话呢?”猎翯显然很不高兴被人打断,没等瑾澌说话倒是抢先开口。
“对不起猎翯小姐。不过,瑾王有旨要三皇子殿下马上回去。”机械而不失恭敬的音调。
“知道了,我马上就回去。”瑾澌说着站起身,双眼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凭栏的少女,她仿佛没有听见这边的谈话,甚至动也未动。
“是要回去了,正好我都饿了。”猎翯拍拍肚子,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狡黠,似乎是真的很饿,“潋焱,要一起回去吗?”
潋焱摇头:“我想一个人再待会儿。”
“那你一个人小心点儿。”说话的却是瑾澌。
“嗯,我知道。”潋焱露出习惯性的笑容,平静无波地双眼却似乎因瑾澌的话而泛起了细小的温柔波澜。
“诶呀,她那么厉害能有什么事儿,我倒怕遇见她的人有事儿。”猎翯摆摆手,似乎颇为不以为意。
“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爱惹事儿。”瑾澌忍不住揶揄,却只换来猎翯一个意味深长的白眼儿:“瑾澌,你真不适合说这话,前几天你不是还捡了个差点儿冻死在大雪里没人要的小孩儿。对了,你最后把他送哪去了?”
“城郊不是有个孤老院,自然是送去那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根筋搭的不对,竟把那样一个不明身份的小孩儿收在身边。只是男孩儿抱着已经冻僵的女人的尸体哭到声嘶的模样让心里的某根弦跟着紧紧绷住。
“如果是潋焱一定毫不犹豫的拉起他吧”,这样想着,他真的就伸出手拉起了那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男孩儿。
他不自觉地笑了笑,潋焱,我现在真是越来越像你了。
潋焱望着茫茫的雪岭,不禁想起了半月前的事。
半个月前,瑾王收到密报,祈王要带兵出征瑾国。
而后她便与猎翯一起,连同瑾国的八个皇子,被召集到了暝月阁。
暝月阁是瑾国禁地,向来只有瑾国历代国主才可出入。潋焱甚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昏暗的暝月阁里,苍老的白衣祭司面向巨轮,嘴里念着的,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的古谣,竟让自己的思绪有些涣散。
直到手腕流出鲜血。
那真切的疼痛才让她意识到,这一切是真的。
竟是真的。
当时间之轮转动的那一刻,正值秋天的瑾国突然天降大雪。这一下,竟是十天十夜。漫天的雪像是一张大网,将瑾国包裹的铺天盖地,位于祈瑾边界的落晰山上更是冰封雪舞,寸步难行。
其实知道,虽然有渊晢在,然而渊将军的辞世,事实上,仍是让瑾国大伤元气,何况这一年来各国不断的滋扰。因此那时的潋焱还在担心,这向时间借来的大雪,真的能庇佑瑾国,躲过这场战争吗?现在看来,还真是自己多虑了。
幸好,是自己多虑了。
“焱姑娘,出事了!”
“怎么了,这么慌张?”
“大皇子他······他薨了。”
“什么?”潋焱突然觉得脊背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