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轮回多桀怎重逢(上)(1 / 1)
黑色,以无垠的姿态侵略着整座瑾城。黑色的城墙,黑色的宫殿,黑色的殿阶,以及跪在上面的黑色长袍的男子。
“母后,真的不能接受吗?”抚在肩上的手慢慢滑下,按住胸口的同时,男人颤抖着的声音透出最后的挣扎。
一度高贵而雍容的青年王者面容惨白,清俊的脸孔如蒙冰雪。即便如此,他仍旧高昂着头强自镇定,然而过分用力睁着的双眼已经透着隐隐的绝望——此时的他,像是一尾被扔在浅滩里的鱼,只能徒劳面对黑暗与无望,却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或者只是不肯——他还是期待,哪怕她冷如岩石的表情有一丝丝地松动。
黑色玄武岩筑就的九层高台上,同样黑袍的女子情不自禁的用左手去触及右手,白皙如玉的左手在触及那只戴着的黑色兽皮手套的右手时,依旧是不自觉地颤抖。
“皇儿怕是不记得了吧,母后倒是永远不会忘记十八年前的一切。”女子美艳华贵的脸上露出与之格格不入的狠绝,怨恨随之渗出她艳色的唇瓣,吐出的每一字都冷如冰,硬如铁,绝如毒。
男子蓦地抬了头,却是不能自抑的控诉:“赢的明明是你啊,母后!”
“混账!”戴着兽皮手套的右手迎上男子仰起的脸,金属撞击皮肉的声音让两个人都愣了片刻。良久,女人终于放下手,目光却始终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企图看穿这个原本一直缩在自己羽翼下的儿子,“若不是为了让你登上王位,我也不至失了右手,弄成今天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摸样。”
不可否认,一直以来,她都能感觉到自己千方百计扶上王位的儿子的冰冷恨意,然而似乎与生俱来的懦弱让他从未忤逆过自己,她也就因此认为他早已用绝口不提的方式理解甚至默许了十八年前的一切。
十八年前,她借乌月门之力助皇子瑾寒登位,事成之后,又暗自倒戈相向,致使乌月门倾覆。狡兔死,走狗烹。她从不认为自己有错。至于那场对乌家的屠杀,女子盯着自己的断手——她只恨没有教会瑾寒什么叫做睚眦必报。
“呵呵,为了我••••••”男子跪的笔直的身子沉下突然去,像是放弃了所有挣扎,“所以是我害了王兄,害了凌母妃,更害得乌月门惨遭灭顶?”他的声音缓缓暗下去,眸子里的幽暗融进弥散的夜色里。
“凌妃伙同江湖中人夺我瑾国江山,是咎由自取,而那乌月门更是野心勃勃,若不杀他们,来日他们必将反叛我朝。皇儿,”她暴怒的语气硬是变成温柔,柔软白皙的左手轻缓地抚在他的头顶,“母妃当真是为了你好,才不许你娶她为妃,你莫要固执下去。”
她突如其来的温柔让瑾寒微愣,有那么一瞬,他想起了小时候,她也是这样抚着他的头发,冲他温柔的笑。
“母后,”而他终于清醒在她刻意的温柔里,即便这清醒是如此疼痛。他再也不是孩子了,不再是她一个微笑就能哄骗的孩子了。
“可是阿芷腹中已经有了皇儿的骨肉。那母后说,这个孩子••••••我该拿他怎么办?”
“杀了那个女人。”片刻的沉默后,女人咬牙切齿般吐出六个字。
杀了她。只有自己知道,她其实有多害怕,每个午夜梦回,她都看见那个白衣长发的女子一剑挥下,明明是砍向自己,可是却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满目淋漓缠绕的鲜血,让她几乎窒息。
江湖?她唯一不该的就是跳进这样一个漩涡。朝堂已经是一个沼泽,她偏偏自己走向另一个陷阱。
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哪怕他恨自己。
瑾寒苍白色的唇角挑起一丝微笑,他重新跪直身体,把右手按在胸口,然后缓慢而认真地叩拜下去。他冰冷的指尖依稀能感觉到胸膛之下的心脏不疾不徐的跳动,极其安分的频率像是不属于他。于是那句“皇儿懂了”他说的极其淡漠。
“这么多年,母后为什么单单喜欢这香墨的味道?”瑾寒此时已站起身,恢复了一贯的清贵模样。香炉里的仅剩指甲大小的香片在他的拨弄下发出愈加浓郁的味道,乳白色的烟雾剧烈翻滚,又在半空中渐次散开,最终在黑暗里散成游丝。
他的身后,黑袍的女子委顿于地,她大睁着眼睛,空张着嘴,却再没能说出一句话。
因为当年,她便是在香墨里掺了毒,才有机会伪造了凌妃叛朝的证据。而因中了毒不能言语的凌妃只能眼睁睁看着先王一道圣谕将凌府满门抄斩,却连解释都不能。
“母后,你中风了。”瑾寒轻手将她安置在床上,又温柔地掖好被角。他的嘴唇弯成柔如春水的弧度,声音是一贯的轻柔,“您放心,皇儿会派人照顾您的。”说完竟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走出霁殿。
他不知道一向谨慎的母后怎么会没有发现香墨里掺杂的迷迭香——或许是十八年前的一切太过心惊,饶是她那样精明的女人也无力挣脱那个梦魇,又或许,她只是倦了。
冰冷的夜风吹过,瑾寒突然觉得面上冰凉,下意识伸手抹了一把,蜿蜒的液体竟让他有些怔愣: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
他以为,那场地狱般的血流成河,那场噩梦般的众叛亲离,本应该剥夺了他所有的情绪,哭的、笑的,喜的,怨的。
可是,命运让他遇见了芜芷,那个给了她笑容的女子,那个给了他眼泪的女子。那个让他重新活过来的女子。
他只是不想失去他想守护的人,再一次。
所以,即便是要下地狱的背叛,还是做得毫不犹豫。何况,可以忘了那些血腥的过往,就算是真的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母后您也是愿意的吧。
如我一样。
他见够了淋漓的鲜血,如果这一切是他的母后带给他的,那这样该结束了吧。
一身劲装的将军在孩子的哭闹声里皱了眉。长剑入鞘,他伸出手臂,对着同样苦皱眉头的手下道:“把孩子给我。”
“是,渊将军。”男人小声的应着,刻意压低的声音却听得出极度尊重的意味。
一脸庄严的将军小心翼翼地收回双手却是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原来,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家伙儿。月光下,臂弯里的孩子翕动着长长的睫毛,似乎还长着短短的绒毛的粉红色脸蛋上隐隐皱出不舒服的表情,小小地身子不住地踢腾挣扎。这抱在怀里温暖而真实的重量让原本见惯了生死险些红了眼眶。中年为父的男人,想起家中已会叫“爹”的孩子,原本坚毅而严厉的脸突然露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笑,而他马上想起自己忙于军务,已经许久没见过他了,心中不由生出苦涩的愧疚:这次回家,一定要好好抱抱他。
瑾王密旨,要他务必尽早将芜芷姑娘与孩子平安带回瑾城。原本绝密的命令,却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倒是从黑衣人手里抢回了这个婴儿,只是,有人先动了手,芜芷姑娘已是生死未卜,寻之不得了。思至此处,渊木良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原本待得乖顺的婴儿因此挣了挣,似乎因禁锢而不满。他赶紧松松手臂,却又害怕摔了孩子——竟是难得的慌乱。
正当他打算先带着婴儿回宫复命时,突然有人飞马来报,十里之外有打斗发生。
“快去!”渊木良的额角剧烈地跳动起来。久经沙场的将军预感到了不安,突然飞身从马背跃起,轻功一展,已将众人远远甩在后面。
街旁墨绿的柳丝被他飞掠的劲风激起,竟落了一片叶子。
一袭紫袍突然出现在绿衣女子身前。绿衣女子不得不停下——来人诡异的轻功让她不敢贸然前进。而身后,整齐化一的脚步声已经迫近。
竟追到了这里,这么说歌哥的计划失败了吧。她解开头上的发带,将抱在怀里的孩子紧紧系在身上——两指宽的发带束在婴儿身上竟是看不出痕迹,反而如水般缓缓流动,仿佛在自行收紧。
紫衣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似乎并不急着动手,唯一露在面具外的一双眼睛甚至露出了笑意。
月光下,浓黑的长发几乎遮住了少女曾艳若桃花的脸,这种憔悴的坚韧——紫衣人看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缓缓漾了开去——明明是熟悉的,可是又好像陌生的很。
女子缓缓拔出腰际的剑,狭长的剑身反射了皎白的月光,投射在紫衣人的脸上,而他的眼睛甚至不曾因为强光的照射而有过片刻的反应,仍旧直盯着对面冷绝的脸。
“ 是你?”绿衣少女蹙起细眉,心神悄然凛冽。
“哦?芜芷姑娘认出我了。”紫袍人浅笑,语气云淡风轻得怕人。被唤作芜芷的女子不由握紧手中的剑,却是早已绝望:居然连他都来了,原来那人果真如此薄情。
她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那人不再回来,她便一个人带着孩子孤独终老,却不曾料想他竟狠心到来赶尽杀绝。
“你是他派来的?”还是忍不住想问,因为没有什么比心里的那个答案更残忍的了吧,所以才会仍旧心存侥幸。
“是。也不是。”紫衣人不曾想到她口中的“他”竟是瑾王,只是以为瑾王曾对她讲了茜太后的阻拦,所以答道,“茜太后她已经死了。”
绿衣女子闻言露出一丝笑意,但却昙花一现般立刻被悲伤取代——原来派人来杀自己的人不是他,可是如此,他要好久才能知道自己死了的消息吧?那时1他还会记得自己吗?
“所以,你是叛徒?”芜芷收敛心神,带着明显不屑的笑容却也倾国倾城,然而不待对方回答,她随即刺出的剑却凌厉逼人。而紫衣人只是略微闪动身形,避开那一剑的同时竟用俩指夹住了剑锋,却未料想那泛红的剑锋竟灼黑了他的指尖,整条胳膊更是因此痛的发麻,紫衣人难得变了脸色,问道:“乌月剑?竟在你手里?”
女子并不答话,即便男人短暂的震惊是如此的来之不易。她只是跟进一步,剑刃也随之向前推进。
而紫衣人步子轻掠后退,转眼已在三丈之外。他远远地眯起双眼,调动起全身的内力,如墨的长发在他背后激越飞扬——劲风渐起,翻滚着下坠的漫天柳叶里,绿衣女子颊边一闪而过的笑容,皎若兰芷。
提气。上步。挥剑。斩落。是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动作。
乌红色的剑芒里,芜芷忽然忆起十八年前,她尚且年少的姐姐把自己连同乌月剑交给兄长芜茯,她说:“哥,从此以后乌月剑和芷儿就都交给你照顾了。”然后,她笑着摸摸自己的头,转身决然跳下马车,衣袂飞扬,像一只振翅的蝶。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全然不顾对身后的潮涌般的追兵,甚至所发生的一切尚且懵懂无知却仍旧哭得声嘶力竭的自己。泪眼朦胧里,她远远地看见姐姐带走的那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散发出浓重的乌红色光芒,而她的姐姐,转瞬便被淹没在了那诡异妖娆的乌红色浓雾里。
乌月斩,以剑为刀,刀开万仞。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乌月斩,却是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姐姐。
背上的孩子忽地一动,芜芷硬生生顿住下劈的剑光。
万仞之剑,剑光过处,遇佛杀佛,遇鬼杀鬼。饶是执剑的自己也不能活命。然而身后的这个尚不盈月的孩子,她已经不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她怎么能,怎么还能亲手断送她的生命。
背上忽而一轻,剑势顿住的瞬间,紫衣人鬼魅般闪至她的背后,左手带走孩子的同时,右手中匕首直的刺而下——她清楚听见利器刺进血肉的声音炸响在自己的腹部。
深红色的血被泛着绿光的匕首吸动着汩汩而出,泠泠的声响让她想起他们并肩涉过的那条溪水,水花溅在身上却有些冷,冷到她被迫从回忆里抽离。
费力地睁开眼,她看见陷在紫衣人左臂的孩子,孩子甚至没有挣扎,只是看着自己,用近乎平和的态度,淡然到让她觉得是濒死的幻觉。那一刻,心里忽然生出强大的宿命感,语气竟随之有了解脱的欢喜。
“替我问问瑾寒,他还记得十八年前吗?”
冷汗随着女子颤抖却清晰的声音渗出紫衣人颈后的皮肤。记得,他一定还记得。那么多触目惊心的鲜血,在每个梦回的夜晚,连自诩杀人如麻的他都忍不住惊醒,何况是那个天生良善却懦弱的王者。
狰狞的回忆让他抽出匕首的动作有些慌乱,那是从那以后的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又一次感到冷,
良久,他将匕首举过头顶,高声命令:“‘夜齿’听令,速将孩子带回府,路上不要惊动任何人。”
他能如此迅速地恢复冷静都归功于他忽然想起的一个人——他的对手,渊木良。
或许此时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而他要赢他,无论在任何方面。
“主人,小人记得瑾王的密令里是个男孩?”
“怎么?”男人扯过孩子,不由气急败坏,当下就要将这女婴抛在地上。
没有意料中的落地声,男人嘴角勾勒出一个极深的笑。
“不管她是不是瑾氏血脉,一场骨肉相残的大戏就要上演了!”他的目光终于恢复成孤狼般的阴冷与残忍,眼底的黑暗让重新接过孩子的黑衣手下颤栗不已。
腐朽般的安静——那一瞬,天地间仿佛再没有了生气。
渊木良甚至感觉到心里消失多年的恐惧。惨白的月光底下,那袭葱绿的衣裳兀自飘舞,空荡得仿佛鬼魅。衣服底下,本该鲜活的生命委顿在一起,早已连人形都看不出。
是看过那女子的画像的,那样明媚的笑容曾绽放在她凝如白玉的脸上——就是那样的笑容打动了瑾王吧,他似乎是从出生开始就没见过那样明媚的笑容。而如今,女子因失血而惨白的脸萎缩在一起,牢牢贴在面骨上。原本瘦弱的身子此刻更是枯竹一般,仿佛一经触碰就会化成飞灰。
这样的场景怕是会让瑾王痛不欲生了吧。
渊木良跪下身去,以王妃之礼拜过尸身,才开始检验现场。没有血迹,只能看见腹部一个细小的伤口,身体的所有水分似乎正是经此流失,才会诡异异常,甚至无法判断死亡时间。
“这是?”渊木良拾起尸体旁的一片残叶——竟是被灼烧过的灰黑色。
“乌月剑?”难以置信一般,他忍不住呼出声来,因恐惧而变调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分外诡异。
“这么快就来了。”将枯叶握成粉末,渊木良垂眸自语,对于十八年前的一切,他们默契地沉默不语,然而不提起不代表真的忘记。如果真的有人来质问,也许他还会感到高兴,他也许会说服自己,犯过的错还可以弥补。
怀里的婴儿挣扎着开始哭闹,渊木良抱紧孩子起身,头也不回地对身后赶上来的手下道:“听说焕城里有家顶好的棺材铺,去买一口上好的棺木把尸首敛了吧。”然而手下还未来得及动身,他又改口,“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吧,顺便为自己身后事做做打算也好。”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突然口出此言,刚刚追赶至此的一干亲信心下突然一片沉重。没有人回话,甚至没人敢大声呼吸,却又似乎只有用力吸气才能存活,然而此起彼伏的压抑着的呼吸声只让人愈感沉重。
渊木良的视线一直落在西方。那里,凄白的月已然落下,而东方的太阳还未升起——正是一天最黑的时刻。芜芷姑娘死了,他知道瑾王不会为此杀他,甚至不会责怪他。然而怀中这个尚不盈月的男婴,他该如何在黑暗的宫斗中生存下去,谁又能够保护他。
不由地闭紧了双眼——然而仍是一样的——到处都是诡秘而压抑的黑暗。
乾景一十八年,朝中重臣猎户川喜得千金,瑾王寒更是从民间接回尚未满一岁的三皇子,与此同时,茜太后中风痴傻的消息,亦从宫中不胫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