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靠近(1 / 1)
黎舒抿了抿双唇,小心的就着郑鸣海的手抽了一口,有那么一秒钟,唇瓣接触到郑鸣海干燥温暖的指腹上,甜得好像在接吻一样。
郑鸣海拿回烟,又狠吸两口,然后灭了烟头,站起来帮黎舒整理被头套压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他有很多哥们儿和女友,却没有一个像黎舒这样,会让他像对待孩子一样待他。
“我喜欢唱歌,”黎舒抬起头,咬着双唇对郑鸣海讲:“我只是有点害怕……”
“傻瓜,怕什么!”郑鸣海的手还插在黎舒的发间,半天不舍得放开:“有我在。我想过了,我们年前就开始跟乐队一起合练,春天的时候你来试试,可以先试着每次唱一首,我们可以慢慢来。”
黎舒无法拒绝郑鸣海,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他。
他喜欢音乐,已是浸到骨头里的东西,不可能真正说放就放得下。即使再也无法弹琴,能唱歌也非常的好。
摇滚比他想象中还有意思,它们看似随意杂乱,与他苦学十几年的古典音乐全然不同,但它们的鲜活自由,以及纯粹和热烈,也解放了他血液中被压抑许久的叛逆与自由。
何况,唱歌于他最大的诱惑,是能与郑鸣海并肩站在一起。
他开始参与乐队的排练,也开始试着在酒吧开张前站在台上,面对无人的舞池和沉默的桌椅,开始唱歌。
可这远远比想象中困难的多,从前即使是在千人面前演奏,黎舒也没有丝毫的感觉,因他只需要对着他的钢琴就好。但现在,只是站在空荡的舞台上,他都能感到人群的目光。
印象中唯一一次被这么多的陌生人盯着,是几个月前他在校门口,那张开除的告示旁。
郑鸣海挑了一首简单的慢歌,轻轻拨了弦,给他前奏,黎舒却没进来,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于是再来,黎舒扶着麦,掌心里都是汗,嘴微微张着,喉咙里滚出个简单的音节,然后再无下文。
魏蕾坐在台下,看见黎舒站在台上,光从他背后射过来,铺在他瘦削的肩上,明明就在她的眼前,却好似随时都能消失不见。
她心里莫名的发慌,在郑鸣海第三次出前奏时,她开口小声的唱。
只一句之后,黎舒就跟着开始出声。
像泉水一样清越干净的声音,又隐隐透着力量——魏蕾偷偷擦了擦手心里的汗,然后站起来为他鼓掌。
有了开始,接下来就顺利得多,魏蕾甚至已经开始幻想他们正式表演的样子。不过年底大家都忙,酒吧生意又太火,老板叫他们不要急,还是让黎舒春天的时候再上。
暗夜的老板威哥当年也是搞地下摇滚的,他可比郑鸣海他们彻底,为了玩儿音乐大学都没念完。然而十年后,也不过只是做了酒吧老板。腊月二十五的下午,他把店里几个人叫来做了扫除,准备春节歇业,然后一人包了个红包,连黎舒都有份。
“小舒,打开看看!”
黎舒说了声谢谢,有些不好意思,他才来没多久,而且已经很感激他的收留,怎好再要红包?
意外的是,信封里面除了几百块钱,还有一张火车票,北京到苏州,他的家。
“这……”
“黎舒,不管你有天大的理由,过年也该回家。”
威哥的声音有些严厉,他愿意帮黎舒,但不代表会像鸣海魏蕾那样宠着他。
“黎舒,我不信你是那种乱来的人,回家去吧,跟家里好好商量,你还年轻,路还很长。”
黎舒默默的点点头,于情于理,他都该回家一趟,请母亲原谅他犯下的错——虽然他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黎舒背上来时的那只包,走到人潮汹涌的火车站,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归家的兴奋,唯独黎舒站在人群中踌躇不前。
距离上一次来这里不过半年,黎舒此刻突然希望,其实一切不过是梦一场,醒来之后,他依旧坐在他的琴凳上。
“黎舒!!黎舒!!”
郑鸣海大声的叫着他的名字,从远处跑来,他拉起他的手:“走!我送你回去!”
“啊?!”黎舒吃了惊,“什么?!”
“我送你!我送你回家!”郑鸣海笑着大喊:“我不能把你弄丢了,你明白吗?!”
郑鸣海拉着黎舒冲进车站,然后费了半天劲把他塞进车厢。黎舒以为他送完了就回去,没想到郑鸣海站在他身边,不走了。
“开车了!”黎舒急忙推他,“你还不走!”
春运的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偏偏所有人都还在大声说话,黎舒急得扯着嗓子吼他,郑鸣海拉过他的耳朵:“还好我来了,就你这小身板儿,还不给压扁了!”
“长得高了不起啊!”
黎舒装着发怒的样子,耳尖都在发烫。
第二天黎舒站在家门口,鼓足勇气抬手扣门:“妈!”
“妈!”黎舒叩门,咚咚咚,三下,无人应。
他咬咬牙,又叩了三下,咚咚咚,“妈。”
郑鸣海站在他身边,见他的肩膀都有些发抖,也锁紧了眉:“是不是不在?”
黎舒摇摇头,压着嗓子说:“在的。”
他再次抬起手,咚咚咚又是三下,接着一阵猛叩:“妈!妈!我是黎舒,我是小舒!妈!!”
依旧是沉默。
黎舒与母亲多年来都住在这栋老式职工楼里,一条长廊两边都是门,有些风吹草动所有人都知道。黎舒没能敲开的那扇,先惊了隔壁邻居,从小就认识的大婶探出头,神色复杂的看着他,黎舒刚想跟她打招呼,砰的一声,赶紧关上。
黎舒深吸口气,母亲一定什么都知道了,毫无疑问。
他来的路上,心底还是存了那么一丁点小小的希望,她还不知道,他还有机会解释,可惜这只是他的天真。
“妈,妈,你开开门,我回来了,儿子回来了。”
他开始哀求,上半身靠在门板上,像只小猫一样挠门:“妈,妈妈,妈妈,开门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接着黎舒的母亲拉开了门,她站在黎舒眼前,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让她骄傲了十几年的儿子,然后递给他一个包:“滚。”
砰的一声,开了半分钟的家门再次关上,黎舒被门砸得退后半步,愣在当场。
“开门,开门!!”黎舒把包往地上一扔,看也不看,突然激动的抡起胳膊开始砸门,”开门!开门!!”
这么一叫,走廊里的灯全都开了,郑鸣海想拉住黎舒,却被他扔在地上的包吸引。
不过是个帆布口袋,连拉链都没有,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有乐谱,证书,还有照片。
郑鸣海这才知道,黎舒远远不是小时候学过钢琴而已,这口袋里装的东西,恐怕就是过去十几年他的全部。
“黎舒!黎舒!!”郑鸣海拉住黎舒,“你别这样!”
黎舒挣脱开他的手,又猛敲了几下门,颓然的坐在地上。他伸出手,想去捡扔到地上的东西,郑鸣海连忙帮他收好,塞到他怀里,然后拉他起来:“小舒别着急,我们慢慢跟伯母说……“
郑鸣海按着他的肩头,急急的说:“你好好像你妈解释,她会信你的,我们都信你的!”
黎舒抱紧了包,坚决的摇摇头:“不用了,她不会再理我。”
解释什么呢?他被朋友陷害是不假,但他也的确接受过老师所谓的爱——虽然当时真的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
他随着郑鸣海起身,却始终站不直,双腿屈着,依旧靠在门上。
他一直低着头,维持了好一会儿这样的姿势,然后才起身,转过头来抖着声音对门里说:”妈妈,对不起,我走了。”
然后他转身,慢慢走过阴暗的长廊。
不断的有人从门里出来又进去,或是探出脸,露出或是善意或是恶意的目光,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熟悉他,他的琴声每天在这楼里准时响起了多少年?
足够一个孩子从呱呱落地,到长成一个翩翩少年。
郑鸣海默默的跟在黎舒身后,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真的很瘦,即使穿着厚厚的棉大衣,也照样显得单薄。
他在心底庆幸,还好他跟着来了,就算他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