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软禁(1 / 1)
“加西亚,”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是一名禁咒女巫,伯爵可能知道了这一点。”
我不敢看他,任何一个巫师都知道禁咒女巫这四个字的含义。
马车在伯爵府台阶前停下的时候,他恢复了原样,彬彬有礼地搀扶我下车。
我始终有些惊魂未定,趁着他将请柬交给门口侍从的时候,脱开他的手融入了人群。
“黛西!”他在身后唤我的名字,我只回头看了一眼,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那张被阻隔在鎏金面具下的脸孔格外地陌生。
他是谁呢?我有些茫然地想。
加西亚?温斯顿,我只知道他同样流着泊夫蓝的血液,同样曾经被捕入狱,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什么呢?
对这样一个差不多全然陌生的人,百分百的信任是否愚蠢了一点?
我坐在舞会大厅的角落里,要了一杯果子酒慢慢地喝着。周围的扶手沙发里坐着无人问津的壁花小姐们,她们摇着扇子大声抱怨大厅的拥挤,仆人们的怠慢,以此来吸引路过的绅士们的注目。
“看,那个花仙子,她的翅膀一定是绿屋夫人服饰店里的次等货,上面的水晶星星都掉了好几颗。”
“你瞧那个吸血鬼,他嘴边的血是番茄酱吗?太恶心了,亏他想得出来。”
“谁能告诉我那该死的烟囱今年有没有疏通过,壁炉里的烟都往这里涌,我的衣服!”
“嘘,轻一点,亲爱的女士们,你们会扫了可怜的主人的兴致。没有女主人的宴会,哦,天哪,真是一场灾难。”
哄堂大笑。
“我们亲爱的鳏夫伯爵没有为这座漂亮的大宅子再找一位女主人的意愿吗?单身汉的生活真是太令人遗憾了,尤其是对一个富有的单身汉而言。”
“那可说不定……他不是从泊夫蓝带来了一个女孩嘛,听说为了那个女孩,伯爵几乎把绿屋夫人服饰店和埃里克珠宝店搬空了,只为了博得美人一笑。”
一位将脸刷得惨白、穿着夸张竖领古董裙的“童贞女王”冷笑。“你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会娶她吧,没有听说关于这个女孩的最新传言吗?”
自从拉斐特伯爵将那个少女带回泊夫蓝后,雾都上流社会里风传过两个关于她身份的流言,情妇版本和私生女版本都拥有为数不少的拥趸,但是现下流行的传言出自被拉斐特伯爵解雇的前仆人之口。
壁花小姐们兴奋地将头凑到一起,聆听童贞女王故作神秘的私语。
“据说,拉斐特伯爵的那个怪癖又发作了。过世的伯爵夫人曾极力想阻止丈夫见不得人的嗜好,当初有一些成效,但现在看来……”她耸耸肩膀,“又复发了。”
“这么说……”
童贞女王合起小巧的象牙扇子,重重扣击掌心,颇有些一锤定音的气势。“可怜的孩子,她还不知道自己只是那个怪癖的牺牲者,伯爵现在有多宠爱她,将来就有多憎恶她,这是有先例的啊。”
她们说的那些我都无法理解,我只知道我已经无法再忍受那些聒噪的声音,必须赶在她们将抨击的目光转到我身上之前离开这里。
这时,一位绅士先生前来邀请我。“美丽的小姐,您今天的角色一定是毒药夫人,不知我是否有那份荣幸请您跳支舞?”
他穿着蓝色镶红边百褶裙,下巴上粘着络腮大胡子,十个指头上戴了十一只宝石戒指,看上去他的装扮目标是神秘富有的波斯波利斯王子。
在壁花小姐们杀人般的目光中,我连忙将手递给他,一同踏入了舞池。
在一支舞的时间里,这位“王子殿下”不停地跟我讲述最近那起连环杀人案的最新进展,从警察局长在陛下面前立下的破案宣言讲起,一直讲到杀人事件导致东区的*们都缩短了营业时间。
我感到既厌倦又恶心,心不在焉地左右环视。
壁炉旁的一个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名死神,他穿着黑色的斗篷,手中拄着一把锋利的长柄镰刀,露在外面的手部和颈部肌肤都涂成了可怖的惨白色。
和大多数人不同,他没有戴只遮住上半部分面孔的半截面具,而是罩上了一张只露出一对眼睛的乌金面具,面具左边眼眶下一滴银色的眼泪长长地垂下泪痕,像是将心口上惊心动魄的伤痕展露给旁人看。
为什么留意他?我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直觉,也许是因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又或许是因为有人说过,他永远地将丧服穿在心上。
死神觉察到了我的视线,他拨开人群向我走来。
我想起同一个人说过,我的目光里老老实实地写着我的情感,辨识度实在太高。
这次是再次印证这个评价吗?我窘迫地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对不起。”小声的道歉后,我离开波斯波利斯王子,向着和死神相反的方向落荒而逃。
然而,我不能欺骗自己,胸口中跳动的除了窘迫以外还有期待。这种期待让我仅仅逃了几步就停了下来,转身面对他。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一点一点缩小,我的右手无意识地攥住胸口的蔷薇,仿佛只有紧握它才能拯救疯狂跳动的心脏。
突然,一个小巧的身影插了进来,制止了死神的前行。
是那个蕾丝少女,她还是和观剧的那天一样,穿着全套的蕾丝裙和飘着面纱的宽檐帽子。她扯住死神的袖子,看不到她的容貌,但从激动的举止来看,她非常愤怒。
死神弯下腰,轻声安抚她,但这使得少女更加愤怒。有几次,她指着我的方向说着什么。
最后,少女像是失去了耐心,她跺了跺脚,转身朝大厅的门口跑去。
这一次,死神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他匆忙地追着少女的身影离去,连一个抱歉的眼神都没有留下。
我站在那里,有些恍惚地松开手心,血红色的花瓣簌簌地落在脚边,像是某些破碎掉的东西。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舞会大厅,不小心迷了路,每一扇落地窗都是那么相似,我推开其中一扇,看到的并不是出口,而是一块陌生的庭院,高高的台阶一直延伸到底下,一池喷泉挥洒着水珠。
这里安静到没有仆人可以问路,我将头依靠在落地窗上,低低叹了一口气。
“黛西。”尖细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
“是谁?”我抬起头,环视周围。
月光如瀑,喷泉旁坐着一个小小的少女,她的双手支在身后,一双腿悠闲地晃荡着。
是她,那个全身被蕾丝笼罩的女孩。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她欢喜地大笑,笑声回荡在被黑暗笼罩的庭院里,有种可怖的意味。
“我知道你的身份,黛西?格雷。”她细声细气地说,“你骗不过我,你是禁咒女巫。”
最后四个字落在我的耳朵中,像是夏日里的惊雷,劈去了我所有的神志。
“泊夫蓝的那帮饭桶怎么会让你逃出来,你可是禁咒女巫啊,所有女巫中最邪恶的一种。”那恶意的声音半点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我四肢冰冷,连*之间都像是罩上了一层寒冰。
“你想知道,嗯?”少女跳下地,一只手掀住帽纱,“那么你就好好看着,好好看看我的脸。”
我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将她的每一个动作铭刻进心里。
那只手仿佛刻意地折磨我,以极慢的动作一点一点揭开帽纱。
月光太过明亮,我几乎可以看到那张脸……
突然间,有谁在我身后推了一把,那么大力,我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倾倒。
在从台阶上滚落的那一瞬间,我隐约看到有个影子在背后的黑暗中一闪而过。
耳边最后听到的,是少女幸灾乐祸的笑声。
人们常说梦境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心。
那么我的心呢?
灰色的石头房子上攀爬着小朵的蔷薇花,粉嘟嘟的花朵娇嫩到风一吹就散了,漂在河水里和我的影子相伴。
“黛西,黛西,你在发什么呆?再不赶快的话上课就要迟到了哦。”同学们噼里啪啦跑过石桥,巫师学校的黑色斗篷像一只巨大的翅膀披展在身后。
坩埚中的墨绿色药剂咕嘟咕嘟沸腾着,教室中飘荡着难闻的气味,有人笑嘻嘻地问我:“黛西,等我长大了,我要去伯利恒找一块沼泽隐居起来炼金。你呢,你想去哪里呢?”
“笨蛋,你难道不知道黛西是禁咒女巫吗?根据《禁咒女巫管理法案》,她哪里都不能去。”
“可是黛西和传说里那些恐怖的禁咒女巫不一样啊,仅仅因为血统就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不是太可怜了吗?”
话语声逐渐淡去。
然后是奶奶抱着黑猫在码头散步的画面,夕阳拖长了她的影子,路过的码头工人、商人、水手们纷纷向她脱帽致敬。
她苍老的声音浮动在昏黄的阳光中。“黛西,你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尊敬我吗?和我的年龄或者巫术的强大与否无关,他们向我致敬是因为我为泊夫蓝作出了贡献。我从来没有使用过我的血统赋予我的能力,我从来没有跨出过泊夫蓝一步,这就是我为泊夫蓝作出的贡献。”
奶奶温煦平静的面容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血泊。
我坐在污血中干呕,身边的那个人已经没有气息。
眼泪在此刻变得如此廉价,流得再多也无法洗净沾满血腥的双手。
这就是纵容自己欲望的后果,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够克制住,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抵制诱惑,如果……
悔恨也无法挽回这一切,埋藏在我血统中的邪恶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牙齿。
“啊!”惊叫声划破了死亡留下的寂静,门口那个无意间闯入的女仆踉跄后退,“来人啊,黛西……黛西,她杀人了!”
啊,结束了,我这样对自己说。疲惫和宁静像一匹厚重柔软的天鹅绒将我的四肢百骸紧紧卷缠,那是我为自己的心准备的裹尸布。
“黛西。”
视线一片模糊,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拨开虚无的梦境出现在眼前,清晰得有如现实。
我吃力地眨了眨眼,头痛像一把锯子毫不留情地锯着我的大脑,也让我成功地清醒过来。“您是……爱德华医生。”
面前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慈祥中年人是拉斐特伯爵家的家庭医生,除了额头上多了几条抬头纹,鬓角多了几缕银丝以外,他和十一年前并无不同。
“医生,我怎么在这里?”我扶着额头坐起身,意识渐渐回到身体中,之前发生的事情清晰得像是发生在前一秒。
那个将我推下台阶的黑影,以及无法判断其目的的神秘少女交替掠过我的脑海。
是谁?到底是谁那么仇恨我,到了要将我置于死地的地步?毫无头绪的思索牵引起额头的伤口,我呻吟着抱住了脑袋。
“你从庭院的台阶上摔下去了,黛西,伯爵很担心你。”
“现在几点了,医生,舞会呢?”我拉住医生的袖子,紧张地问。
医生翻开镀金怀表。“快凌晨两点了,舞会马上要结束了,伯爵正在送客。”
“我该回去了。”我从贵妃椅上站起来,除了额头上的磕碰以外,身上其他地方并没有受伤。
“伯爵吩咐过让你今天在这里休息,我也认为应该这样做,黛西,你现在是个病人,不能太过劳累。”
被医生轻轻按住肩膀,我的心情变得有些焦躁。加西亚……我任性地将他丢在舞会上,到舞会结束他还是找不到我,他心中会有什么感受呢,愤怒还是失望?我不敢去想象。
“对不起,医生,我必须回去。”
“你是在担心你的男伴吗?放心,他早就回去了。”门口的柚木地板上不知从何时印上了一个黑影,语声冰冷。
“阿尔伯特少爷……”
“伯爵。”
他还没有卸下化装舞会的装束,黑色斗篷盖住了全身,乌金面具上那一条泪痕不再是一道情伤的证明,而是变成了刀锋的反光,凌厉雪亮。
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悦气息如同一只强势的手,以不容许反抗的气势将我按回贵妃椅。
看到这个顺从的动作,他似乎有些满意,走到我面前,弯下了腰。
“黛西。”他的左手放在我的身侧,手臂和身体不经意地环成一个半圆将我圈起来,超出礼貌距离的亲密空间内都是属于他的气息。“留下来,你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养病,塞西莉亚小姐那里我会派人为你去告假。”
近乎暧昧的沉声低语,他的右手扣住面具将之摘了下来,我所熟悉和仰慕的英俊面孔近到快要触礁。
我窘迫地扭开脸,双手攥成拳又无力地松开。
无法反抗……在他面前我根本无法反抗,意识到这一点的我瞬间失去了坚持的支撑点。
“是。”我木然地点头。
一个星期后,我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了,所谓的养病只是一个借口。
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身体也很健康完全没有任何的伤痛,可是从女仆到爱德华医生都嘱咐我呆在卧室好好休息,连花园都不允许我踏足。
我尝试请求见阿尔伯特少爷一面,得到的答复是伯爵外出未归,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最后我都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这天早上,女仆突然告知我有客人来拜访,一张印着塞西莉亚小姐名字的名片静静地躺在女仆端来的托盘上。
我惊喜到连头发都没有梳好就快步赶到了起居室。
雾都知名的女演员坐在扶手沙发上啜饮红茶,侧脸精致,举止优雅。看到我进来,“她”放下茶杯站起了身。
女仆退了出去,室内只有我们两个人。
“加……”刚要唤出他的名字,身体突然被大力拉了过去,我被他牢牢地揽进了怀中。
他手臂的气力大得惊人,我动弹不得,脸颊被迫埋在他的颈窝中,肌肤和肌肤相挨的地方有些发烫,薄荷叶和别的什么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冲上鼻端,我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嘴唇无意地擦过他的耳垂,温软的触感吓得我不敢再动。
“嘘,别说话,有人在监视这里。”他低声说,也许因为距离太近,呼吸轻微地拂过我的后颈,像是一根羽毛温柔过境。
听到他的告诫,我疑惑地环视起居室,没有人躲在这里,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缝下也并没有人影。
“墙上的画。”他轻声提醒我。
起居室的墙壁上挂着三幅古老的肖像画,都是拉斐特家的祖先,正中一幅上画的是那位跟随狮心王讨伐波斯波利斯异教徒的瓦尔斯?德?拉斐特伯爵,这位手持宝剑骑在骏马上的威武骑士格外生动,尤其是眼睛。
眼睛……我仔细端详,那不是油彩画出的眼睛,而是一双真正的活动的眼睛,它正隐藏在那位祖先的身后窥视着这里。
我想起关于上流社会的传说,那些偷听的伎俩中最流行的一种就是在油画上设置一个窥视小孔。
“别紧张,转过身体背对画像,别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嘴型,尽量小声说话。”
听到加西亚的话,我转过身,和他一起并排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墙上的窥视孔。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像我这样一个人身上到底有什么是他们想要得到的。
我轻轻扯住加西亚的衣服,露出心力交瘁的表情。“加西亚,幸好你来了。”
带着求和意味的话并没有得到他的原谅,反而让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凝成一块冰冷的宝石。
他抿住嘴唇,半晌后才冷淡地说:“我以为你并不愿意再看到我。”
“对不起。”我低下头,小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后悔那天的行为,仔细想想,那简直是狼狈的逃跑,我害怕他的异常举止,却不去弄清楚症状,选择了最没出息的落跑,企图将问题丢到一边自生自灭。全然没有想过,这样任性的行为不但无益于解决问题,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成为致使两人关系恶化的催化剂。
遇到问题就立马转头逃避,这似乎已经成为了我处事的唯一方法。
“对不起,加西亚。”我将脸低得更深,不知道除了道歉以外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得到他的原谅。在这个疑窦丛生的伯爵府,唯有他才可以让我觉得稍稍心安。
他是我的同伴,我的盟友。
“道歉的话说一遍就足够。”一贯的沉稳语气中掺进了些微的严厉,我不安地看向他,那张脸上却不像语气那样布满寒霜,眉间甚至有一丝担忧。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突然将脸侧到一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能待得太久,今天只是来探望你的病情。”
“你……你不能带我走吗?”
“可以,但在走出大门之前起码会有二十个仆人拦住我们。”他低声说,“早在伯爵通知我,你因为摔伤而不得不暂住拉斐特家的时候,我就有些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今天的情况更确定了我的想法,黛西……”
他看着我的眼睛。“你对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无所知吗?”
我茫然。
是啊,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仆啊。
难道……我的指甲抠进了掌心,难道阿尔伯特少爷知道了我的身份?
十一年前在我受审的时候就暴露了女巫的身份,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但是,他知不知道我是一名禁咒女巫呢?
月夜下,那个被蕾丝包裹的少女的笑声犹然在耳,她会不会告诉他?
我犹疑的表情没有逃过加西亚的眼睛,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开口。
空气中紧绷着一根弦,像是一场考验,考验我对他的信任度。
“加西亚,”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是一名禁咒女巫,伯爵可能知道了这一点。”
我不敢看他,任何一个巫师都知道禁咒女巫这四个字的含义。
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颤抖的指尖突然被握住了,他低下身在我耳边说:“我会救你出去的,但不是现在。你不是一个人,记住,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去厨房找一个叫塔维的送牛奶的男孩,他会帮助你的。”
温暖的声音,没有厌恶和恐惧。
“谢谢。”轻声这么感谢的时候,我感到那交缠的十指更紧了几分,像是要给予我鼓舞。
短暂的会面到这里就结束了,我送别了他,和会面之前的区别是,我的心中有了希望,知道有那么一个人站在我的身后,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眼睛被绸带蒙住了,无法视物的漆黑让人生出一些无措感。
“这样……也是伯爵的吩咐吗?”我不习惯地摸了摸绸带,手立刻被人捉住了,耳边是女仆的笑声。
“是的,伯爵叮嘱过一定要将黛西小姐的眼睛蒙住再带到那个地方去。请稍微忍耐一下,到了那里就可以解开了。”
声音里听不出恶意,我顺从地任由她牵着我向着未知的前方走去,双足陷在松软的地毯中,因为双眼被蒙而衍生的不安更为清晰起来。
那个将我推下台阶的人现在在哪里呢,一次没有得手,他会不会潜伏在黑暗里,趁我没有防备的时候再次出手?
想到这里,我挣扎了一下,勉强笑着说:“请帮我解开绸带吧,这样真的不太舒服。”
“不可以,请不要让我为难。”对方的速度突然快了一些,我几乎是在被拉扯着走。
怎么回事,是生气了吗?手臂上突然一痛,大概是被陈设在走廊旁的装饰物刮伤了。
“要上楼梯了,请小心。”
踉跄着走上楼梯,突如其来地,那只牵引我的手松开了,失去支撑力的我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啊!”
身体坠入了一个怀抱中,一只有力的胳膊扶住了我的腰。
“谢谢。”惊魂初定的我连忙道谢,但是对方却没有出声,只是拉住我的手腕继续上楼。
我感觉到了异样,从手上传来的力道比之前大得多,分明不是之前的女仆。
“是谁?”没有得到回答,我企图扯开脑后的绸带结子,但那是一个死结,一时之间根本无法解开。
“你到底是谁?不回答的话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我抗拒地收回被捉住的手,但这点程度的抵抗只是让对方更加大了力道,疼痛迅速抵达肌骨深处。
“黛西。”那人用特权阶级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口吻开腔,“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像是猎狐节上被猎狗追捕的狐狸,惊恐地缩成一团。”
绸带被扯开,乍现的光明中站着阿尔伯特少爷,他琥珀色的眼睛深处隐没着一丝淡微的轻蔑。
他松开我的手腕,耸耸肩。“这只是一个玩笑,可是你的反应真是无趣。”
只是一个玩笑……吗?我抚摩着手腕上的青紫痕迹心想。
“到了,就是这里。”他指着面前的一扇紧闭的门,“来,念一声咒语,门就会打开了。”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不是女巫吗,难道没有学过能让门打开的咒语吗?”他的脸上分明有一些戏谑。
这又是一个玩笑吗?我突然能够理解被猎犬玩弄的狐狸的心情了。
没有得到我的接茬,阿尔伯特少爷索然无味地笑了笑。“黛西,你的专长就是叫人扫兴吗?”
他握住门上的球形镀金门把,轻轻一转,那扇据说需要咒语才能打开的门就被推开了。
门内的景象,让我怀疑真的被人念过什么咒语。
“这……这是?”
阿尔伯特少爷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一周的时间稍微紧张了些,但好歹完成了。”
房间的窗户都用黑色的天鹅绒窗帘遮蔽起来了,阳光无法侵入,只有桌上的风灯提供着亮度不高的光明。
一只巨大的坩埚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一的空间,旁边的橡木长桌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种形状的试管、药剂瓶、天平秤以及其他巫术用具。墙壁四周竖着一圈木架子,一面是用福尔马林浸泡的动物标本,一面是盛放在密封容器里的草药,最后的那一面则摆满了古老的羊皮书籍。
这是每个巫师都渴望拥有的实验室。
“从今天起,这里就属于你了。”
“为什么?”
“你要拒绝吗?”
“不,我是说……阿尔伯特少爷,您为什么特意去做这些事?”难怪这一周来都见不到他,原来是为了这个房间的改建而忙碌吗?可是,从来不为别人的事情而上心的阿尔伯特少爷为什么会去做这样的事情呢?
“这是诚意。”
“……”
“我说过,希望你能留下来。可是,你总是在怀疑,一副神魂不定的样子,我想大概是我没有表示出诚意吧。”他这样说。
就一份表现诚意的礼物而言,它实在太贵重了点。
“另外,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会有人阻挡你。”
“咦?”
“之前是因为不想被你发现这个正在建设中的房间,才不允许你走出卧室,但是现在没有必要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哪怕是离开拉斐特伯爵府。”
是这样吗?为了给我惊喜才会禁止我离开,我却误以为是软禁。
“那么,黛西……”他低下头看着我,薄情的嘴唇微微上扬,“可以稍微信任我一点了吗?”
我坐在橡木长桌前,从墨水瓶中抽出一支鹅毛笔,沉吟了一会儿,在印有绯樱的信纸上落笔。
这封信是写给加西亚的,我把刚才和阿尔伯特少爷的对话写进信里,告知他形势已经变化,我已经不再是被限制自由的人了。
“虽然伯爵允许我离开伯爵府,但是我还是决定留下来。
“他刚才问我能不能信任他一点,我这才发现从头到尾我都对他存在着戒备之心。这种不信任可能来源于我对少年时代的他的印象,但是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他已经不是那个无情高傲的阿尔伯特少爷了,也许是玛格丽特小姐的死让他改变了许多。
“不管怎么样,他请求我留下,我说不出拒绝他的话。而且,我怀疑之前在舞会上碰到的奇怪少女还在伯爵府里,我很想和她谈一谈,也许她看到了那天推我下台阶的那个人。”
笔尖顿了顿,其实那些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希望能留在他身边,呼吸有他气息的空气。
这是一次冒险,我心中非常明白。但为了那个人,我愿意冒一次险。
加西亚,你一定会理解的吧。
我将信纸折了两折,放在口袋里。
呼唤仆人的银质手铃就放在桌角,我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做法。
并非是不信任拉斐特家的信差,而是我想去厨房看看加西亚所说的那个送牛奶的男孩。
大概阿尔伯特少爷已经跟仆役们说过任由我自由走动的事情了,一路上都没有人对我的行踪提出异议。
穿过厨房外那条挂满常春藤的阴暗走廊时,我突然听到争吵的声音。
“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为什么,不合理的制度早就该修改了不是吗?霍特先生也同意了。”
“霍特先生作为管家的确有这个权利,但这个制度是当时夫人同意的。”
“说什么夫人同意的,其实这个制度根本就是玛蒂尔德?安德森那个女人一手制定的吧,现在玛蒂尔德都……”
“够了,提起那个女人做什么,反正即使霍特先生同意,在没有经过伯爵首肯之前绝对不能更改。”
门外的我听得一头雾水,玛蒂尔德是谁?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人,有可能是婚后伯爵夫人带来的侍女之类的人物吧。
不过,那些家务事跟我无关,没有理会的必要,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塔维,将信交给他。时间已经不早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离开。
争吵终于告一段落,厨房的仆人们四散开处理自己的工作,我趁乱走进厨房,装作找东西的样子扫视室内,但很快有人认出了我。
“黛西小姐,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正在腌制羊排的主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些诧异地问我。
当年经常拍着我的肩膀叫我小黛西的主厨现在改口尊称我为黛西小姐,对此,我稍稍有些消化不良。还好,早就编好的借口没有因为大脑的停顿而延迟出口。
“嗯,我来找杯牛奶喝,我记得牛奶一向是九点以前就送来了吧。”
“这种事情您可以打铃叫女仆来做。”
我垂下眼睛,苦笑。“我自己就是女仆,有什么立场使唤别人呢。”
短暂的冷场。
“珍妮,给黛西小姐倒杯牛奶。”主厨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我。
最后一层客套的面纱都被撕了下来,无论是我还是主厨都有些无法面对对方。
被点到名的厨娘是我没有见过的新人,约莫三四十岁,一张被艰难生活磨砺得沧桑麻木的脸孔,过分圆硕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以价格便宜而热量高的土豆为主食的后果。
“给,黛西小姐。”一杯牛奶送到了我的手上,她朝我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有些温柔的色彩。
厨房里并没有疑似塔维的人物,我有些失望地端着牛奶退出了厨房。
回去的路上,我攥紧了口袋中的信纸,有些心不在焉地心想明天一定要早一些来,把信交给塔维。
等等,塔维?这个名字有一些耳熟。
我停住了脚步,在记忆中翻找着关于这个名字的痕迹。
长廊上挂下的常春藤叶子窸窣作响,夹杂其中的声音不仔细听的话很容易被忽略。
“喂,黛西小姐。”
长廊外那一丛香槟玫瑰中突然钻出一个少年来,他在鸭舌帽下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好慢啊,黛西小姐,害得我在这里蹲了半天。”
我瞪着他足足三四秒钟,终于认了出来。
“啊,塔维,那个时候的报童。”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安德烈先生的时候,他从街上找了一个名叫塔维的报童为他送信,记忆中报童的影像和眼前的少年重叠起来,分毫无差。
“卖报只是我的兼职之一,黛西小姐。”他恭谨地脱下帽子,行了一个礼,“现在我受雇于塞西莉亚小姐,您有什么信件要送给我的雇主吗?我可是经验老到的信差哦,绝对可以信任。”
少年露出雪白牙齿的笑容在阳光下分外明亮。
经历过厨房里尴尬的一幕后,少年毫不做作的笑脸让我的心情豁然开朗。
“那么,麻烦你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香槟玫瑰那里等到了送完牛奶的塔维,他将加西亚的回信交给了我。
坐在专属于我的实验室里,在风灯的火苗上烤软了火漆,我打开信,偌大一张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知道了。”
我把信纸翻来覆去地看,透过烛火研究,还是没有找到其他隐藏的字句。那么,他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句冷淡的“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对于我的做法不赞成?生气了吗?还是单纯的没有其他的事情要交代?
猜测加西亚的用意是非常徒劳的事情,自从认识以来,我就从来没有猜对过他的心思。
所以,我叹了口气,决定暂时把这个问题置于脑后。
信纸在手中被火苗吞噬成灰,灰烬飘洒在昂贵的羊毛织金地毯上,我可悲的女仆本能顿时发作,立刻蹲在地上将灰烬打扫到垃圾篓中。
我的手攀在墙壁旁的木架子上,蹲着身子捡完了最后一片漏网的灰烬,正要起身,突然留意到最后一层架子上有几个不一样的瓶子。
之所以留意到不一样,不单是因为它们的形状要比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小上一些,还因为瓶子上的标签陈旧斑驳,不大像是新置办的样子。
我好奇地拿起那些瓶子,辨认着标签上的字母。
那是作为配制魔药时辅助药剂的发光粉和分离剂,在泊夫蓝任何一家魔药店都可以买得到,阿尔伯特少爷刚从泊夫蓝回来,也许是从那里买回来的。但是标签这么陈旧,怎么都不像是新买的。
我拔开瓶盖,拈了一点粉末闻了闻。
这不是那种大批量生产的普通魔药店货色,里面搀杂了某些特殊的东西,马钱子?五月的青苔?或许还有一些蜥蜴的粪便。这可能是某个巫师的私人改良配方,绝对不会对外出售。
我拿起最后一个黑色的小瓶子,标签上的名词让我呆了呆,回过神后,我第一时间扑到桌边打开了巫典。
翻到魔药一章,我的手指顺着书页下滑。
找到了!
留影粉,高等级难度的魔药,能够重现之前曾经发生过的一部分影像。
这种程度的魔药基本不会在魔药店出售,因为原料稀缺,配制繁琐,需求又极其少,更重要的是越是复杂的魔药越是凝聚了巫师的智慧和经验,能配制这种魔药的高级巫师绝对不会希望自家的制药秘方外泄。
不是买来的吗?那么,它们到底是怎么会到这个架子上的?
我将瓶子翻过来,瓶底铭刻着小小的两个字母——MA,看上去像是个人名的缩写。
这看似是条线索,但想从这一点推测出什么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名字缩写为MA的人实在太多了。
比如当年的玛格丽特小姐,她经常忽略姓名里代表贵族阶层的“德”,而仅仅使用玛格丽特?奥斯汀(Margaret Austen)的缩写MA,她的手帕上绣着的就是这两个字母。
另外……我突然想起昨天在厨房里听来的那个名字,玛蒂尔德?安德森(Mathilde Anderson),它的缩写也是MA。
所以说仅仅从这两个字母中推测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是完全不可能的,我放弃了深入思考下去的想法。
虽然心中重重迷惑,但比起对制药者身份的猜测,我对于这瓶魔药本身的兴趣更大一些,自从离开泊夫蓝来到这个巫术荒漠的岛国以后,这是我第一次亲身接触到高等级魔药,而不是通过书本阅读那些艰涩难懂的条文解释。
我满怀欣喜地将留影粉拈了一点在试管里,企图分析其中的成分,然后自己动手配制。
架子上的原料很充足,巫典上有简单的配制步骤,手上又有现成的成品,从理论上来看配制一份留影粉基本上是不存在问题的。
但是,失败了十七次之后,蹲在坩埚前灰头土脸的我终于意识到留影粉之所以被归纳进高级魔药一栏里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对于我这个十四岁就脱离正规巫术学习,靠着在土伦监狱里一点草药配制经验就妄图挑战它的蹩脚女巫来说,能成功的话简直可以归入不可思议事件簿。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念当年在巫师学校学习的时光,如果一直接受那种正规巫术教育的话,我说不定已经得到卒业证书了,而不是现在这副连个最基本的飘浮术都没有办法使用的末流女巫。
不,也许连末流的女巫都算不上,现在的我除了会配制一些基本的草药以外根本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真是可悲啊。
这样想着,我对于这个能配制高级魔药的MA就越发敬佩,握着那瓶留影粉爱不释手,离开实验室的时候都舍不得放下,顺手就放在了口袋中。
在留影粉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走出实验室时已经入夜,我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脚步声被厚软的波斯波利斯地毯吸收,四周越发寂静。
走过拐角的时候,身后传来低微的笑声,我自然地朝后望去。
一顶帽子飘过视线的边缘,倏然不见。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缀满玫瑰飘拂着帽纱的帽子实在太独特,仅用一眼就可以断定它的主人的身份。
她果然在伯爵府里,我毅然转身追去。
“请等一下!”
一定要找到她,那个时候在庭院里,她就站在我的对面,很有可能看到了那个推我下去的人。而且……她和阿尔伯特少爷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这个疑问久久埋藏在心底,远比前一个问题更让我在意。
回应我的是一阵飘忽的笑声,犹如一根幼细的游丝,牵引着我的脚步。
那个披满蕾丝的身影在二楼的走廊尽头失去了踪迹,我站在她消失的地方,望着面前的那扇门。
难道她躲进了这个房间?我迟疑着,尝试拧了拧门把手。
没有动静,这扇门是紧锁着的。
我退后了一步,环视四周,忽然发现这扇门和旁边的并不相同。
花梨木制成的门上有一些龟裂的痕迹,门扇的四周蔓延着浅淡的黑色,像是被火焰舔舐过,门缝底下的地毯也有不同程度的烧焦痕迹。
这扇门曾经被从内部延伸出来的火舌炙烧过,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破损到这种境地的门扇为什么还不更换呢?
像拉斐特伯爵府这样延绵数百年的老牌贵族家庭对每个细节都非常讲究,能够允许这种破坏府邸形象的门存在本身就是非常不合理的事情。
探究的心思占据了上风,我从头发上拔下了一枝发卡,捅进门锁里。
门开了。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片火灾过后的景象,以正中的床为圆心,火焰肆虐后的痕迹向四周辐射开来。最中心的床已经是一块巨大的黑炭,靠近它的地毯窗帘家具也成为了焦炭中的一分子,只有靠近墙壁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些卷翘的地板没有受到荼毒。
被这副火后的景象所震撼的我情不自禁向前迈了一步,刚刚进入房间,身后突然传来咔哒一声,那扇门竟然自动地关上了。
怎么回事?我拉了拉门,无法打开,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喂,开门,是你吗?开门。”我的心中掠过那个蕾丝少女的身影,双手敲击着门板,但是门外再无声息。
我试图用发夹开锁,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招好像失效了。我用尽了从土伦监狱里学来的开锁手法,可是门锁始终捍卫着它的职责。
我被关起来了!
这个认知一下子进入我的大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后,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阿尔伯特少爷发现我不见了以后一定会来找我的,拉斐特府虽然大,但是动员所有仆人的话不用多久就可以找到我,所以完全不用担心。
想明白这一点后,心中的一点惊慌立刻就消失了,我甚至有心情探究起这个房间了。
我踩着咔哒作响的焦炭走到房间正中心的那张床边,在火宅之前那一定是一张非常华贵的床吧,但是现在只剩下一团勉强可以辨认形状的黑炭。
从这些痕迹来看,火灾是很久以前发生的吧,但是为什么不清理一下呢?就算不重新修缮,总该把这些垃圾清除出去吧,像现在这样用门锁一锁了之是为了什么,不大像是拉斐特府的完美作风。
我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事情,转身的时候裙子被一块金属条钩住了,我一时没有发现,向前走了两步。顿时,裙子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放在裙子口袋里的留影粉掉在了地上。冲击力使得瓶塞噗一声跳开,留影粉的粉末倒出了一些。
“哎呀,糟糕。”看到珍贵的高级魔药倒在地上,我心疼地惊呼了一声。
我捡起了瓶子,瓶子里只剩下半瓶粉末了,那些遗落的留影粉飘进了黑炭的罅隙中,根本别想把它们聚拢起来。
我哀叹着,也只得认命。
那可恶的瓶塞滚到了床底下去,我趴在地上往那一团焦炭的深处探取。
幸好瓶塞滚得不算很深,手轻轻一探就摸到了。
等等,除了瓶塞以外,好像还摸到了其他东西。
我疑惑地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看着手中的那样东西。
掌心中,一粒滚圆在月色下散发着微弱的光泽。
那是……一颗牙齿。
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那是人类的臼齿。
这个房间里一定发生过非常可怕的事情。
突然间,我想起方才飘落的留影粉……
不好!
我惊慌失措地丢掉那粒牙齿,奔到门边,死命地拽着门把手。“外面有人吗?开门,快开门!”
可是,已经太晚了,留影粉开始发挥它的魔力了。
热,好热,房间里的温度骤然升高,然后呼喇一声,火焰在我的眼前窜了起来,整个房间被橙黄色的焦热火光所笼罩,黑色的浓烟像是死神的衣裾一样席卷而来。
我趴在地上被浓烟呛得爬不起身。
怎么回事?!明明是幻影而已,怎么那些烟像真的一样呛进咽喉。
难道真的像巫典上写的那样,越是制作精良的留影粉越可以将过去的事件模拟得跟真实的一样,甚至可以让使用者的身体都做出自然反应。
也就是说,这些烟虽然不是真的,但因为太过逼真可以让我的身体产生被呛到的反应。
换而言之,如果我被火烧到了,即使火并不是真实的,但那种疼痛感一分也不会减少。最后,我甚至会因为这不真实的火而产生死亡的错觉,全身的神经会条件反射地做出反应……我真的会因此而死亡。
太可怕了。
我掩住口鼻,用力地撼动着身后的那扇门,但它的岿然不动让我绝望了。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被浓烟呛得神志迷糊的时候,突然一记凄惨的尖叫唤醒了我。
“救我,救我!”
我迷迷糊糊地朝火焰的深处看去,一张盖满华丽丝绸寝具的高床上,一个穿着睡衣的金发少女向我伸出手,她表情凄厉,被床边的火焰围住,连金发上都腾起了火苗。
她拥有一张肖似玛格丽特小姐的脸。
这是房间过去的记忆,少女早就死亡,现在我看到的只是一点残影。
但是明知这是不真实的幻想,亲身面对着一个即将被火焰吞没的人,我心中的悲凉和震撼远远不是几句话可以形容的。
“阿尔伯特,救我,救我啊!”少女眼泪纵横,明知死亡在前,声音凄厉尖细得如同一根针。
“为什么会这样!你明明说过的……明明说过爱我的,即使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阿尔伯特!”高床四角的帷幔经受不住火焰的炙烤,燃烧着坍塌了下来,掩埋了少女娇小的身影。
“啊!”从濒临死亡的人嘴里发出的最后一声尖叫,那是地狱的叩门声。
我捂住耳朵蜷缩在地上。
眼泪流了下来,却不是为了身在浓烟中不知还能存活多久的自己。
“可怜的孩子,她还不知道自己只是那个怪癖的牺牲者,伯爵现在有多宠爱她,将来就有多憎恶她,这是有先例的啊。”
舞会上,那位壁花小姐的话在耳际翻滚。
这就是得到你的爱的代价吗,阿尔伯特少爷?
爱得越深,憎恶就越深,所以最后必须以生命作为抵偿。
门剧震了一下,突然被谁撞开了,木屑横飞。
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浓烟中,他朝我弯下腰。
我看到了那张英俊得有如神祇的脸,被黑色的浓烟卷挟着,沾染上邪恶的诱惑。
“不!”我尖叫着打开他试图搀扶我的手。
但那双手完全不允许我的拒绝,牢牢钳制着我的胳膊。
我踉跄地被他半拖起身,绝望中猛地扭头咬住他的手,趁着一时间松开的机会,我决绝地跳入了火焰中。
那是恶魔啊,必须离开他,哪怕以死亡来逃离。迷糊中,仿佛有个声音这样对我说。
“她怎么样,医生?”
“身体很健康,但是精神上受了很大刺激。我不明白,那个房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了她?”
“幻觉。”冷静淡澈的声音。
不,那并不是幻觉,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一个年轻生命的消失,就上演在我的面前。愤怒和悲凉这两种情感交杂着冲进我的心扉,昏迷的身躯在呻吟之后逐渐清醒了过来。
张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那个双手优雅搭桥的男子。
“醒了吗?”他微笑着俯下身,撸去我脸颊上的一缕发丝,指尖冰冷,与肌肤相触的刹那,我惊惶地往反方向缩了缩,拒绝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他的指尖停在空中,半晌后才缩回。
“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好转了,告诉我,黛西,是我自以为是了吗?”微笑彻底隐去,面前的那个人微微抬起下巴,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严厉的口气迫使我不得不转过脸面对他,视线下降落到他手上的齿痕上,那是我留下的,就在他企图救我的时候。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我一定是被浓烟呛昏了头,竟然会做出咬了他以后往火里跳的愚蠢举动。
那场幻象之火并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伤痕,但总觉得胸口的哪个地方隐隐作痛,痛得几乎又要流下眼泪。
“对不起,阿尔伯特少爷。”我支起身子,轻声说。这一声道歉针对的是那个齿痕而不是我方才的态度。
收到我道歉的人并没有露出原宥的表情,他冷淡地站起身。“休息一会儿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我看着他的离去,印在地板上的脚步一个又一个再明晰不过,带着鲜血的颜色印进我的眼睛中。
我摇了摇头,蜷起膝盖捂住了眼睛。
你在踏着鲜血前行吗,阿尔伯特少爷?那些爱上你的人争先恐后为你奉献生命和鲜血,可是,你可曾回头望一眼,还是仅仅将之当成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黛西。”
我抬起头,看到他正站在门口,接过女仆递过来的雪白手套,低垂眼睑专心致志地戴着手套。
“忘了那些事情吧。”淡淡的口吻。说完,那个颀长优雅的身影便走出了房间。
原来,他也看到了那场大火,不,也许他看到的比我更多。
那燃烧的帷幔下少女烧焦的尸体,僵死的手臂以一个绝望姿态从废墟下探出来,仿佛在拷问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这一切的一切,借着留影粉的功效重现在眼前,他的心中是否会涌起一些怜悯与忏悔?
“给。”爱德华医生的手掌上托着半片白色的药片,另一只手拿着牛奶,“安眠药,它会帮助你好好睡一觉,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
“谢谢你,医生。”我顺从地接过药片,咽了下去。
视野逐渐朦胧,我恍惚看到医生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他的样子摇曳在困顿的视线里,竟然有种诡异的意态。
我张了张嘴,刚想发问就被倦意拖进了深梦中。
托安眠药的福,我睡得很沉,但是并不安稳,许久不做的那个噩梦在心防薄弱的间隙卷土重来。
我站在浓重的迷雾中,脚踝被冻得发青,身体也在微微哆嗦,却不是为了寒冷。
有一双恶意的眼睛穿过浓雾窥视着我,我听得到那兴奋的喘息声,那是嗜血的前兆。
逃,快点逃,绝对不能被捉住。
脚步声在浓雾中空旷地回荡,夹杂着心脏怦怦的跳动声,身后却寂寥无声,捕猎前的宁静分外令人胆寒。
逃,快逃,可是逃到哪里去?我茫然地停住脚步,环视着包围住自己的雾气。
突然间,一股刻骨的寒意从身体中传来,我低头,看到一只血淋淋的手插在我的腹部。
我死死地扼住那双手,将凶手拖离迷雾的掩饰。
啊,看到了。
那狞笑着的……正是我自己的脸啊。
尖叫窜出胸膛,被睡意遏制住了,到达喉咙的时候弱化成了一声低喘。
我在冷汗涔涔中惊醒。
被窝中没有一丝暖意,四肢冰凉一片。我挣扎着下了床,倒了一杯冷掉的柠檬水飞快地吞咽下肚。冰冷的液体让原本就很冷的身体更雪上加霜,但是神志却被这杯水灌醒了。
那么可怕的梦到底是什么寓意?是今天经历太多的不良反应吗?我赤脚坐在扶手椅上颓然垂首。
那张脸……那张狞笑的脸实在太恐怖了,光回想一下自己的脸上做出的残忍笑容,就有一阵战栗爬过脊背。
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我披上外衣,点上一支蜡烛,开始给加西亚写信,笔端在信纸上絮絮倾述,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克制住深海一样无底的恐惧。
我告诉了他关于留影粉的事情,以及追踪蕾丝少女结果被关进了房间,引发了幻影之火。写到那个死在我面前的金发少女,我一时之间有些不忍下笔,停顿了很久才继续写下去。
“知道吗?加西亚,当看到那张几乎和玛格丽特小姐一模一样的脸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上流社会中关于阿尔伯特少爷的谣言很有可能不是空穴来风,这座府邸中迎来过多少个这样的少女呢?她们的结局又是什么?我完全不敢去想象。
“你听过蓝胡子这个童话吗?长着蓝色胡子的贵族男子迎娶了好几位妻子,但都莫名失踪了。最后他又娶了一位少女,成婚后他将家中的钥匙交给了新的妻子,但是他告诫妻子其中一扇门绝对不能打开。之后,他出了远门,好奇的妻子打开了那扇禁忌之门,发现房间里藏着被蓝胡子杀死的前妻们的尸体。
“这就是蓝胡子的故事。我现在越来越害怕在拉斐特伯爵府中也有一个不能被打开的房间,房间中藏着不能被人看到的可怕秘密。加西亚,人们都在传说阿尔伯特少爷亲手将他的妻子推下了楼梯导致了她的死亡,我本来是完全不相信的,但是现在,我不敢再那么绝对。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已经改变了,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高傲冷酷但是双手清白的少年……又或者,我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过他。”
那封信写到这里为止,我实在没有勇气将那个梦境复述一遍。
梦只是梦而已,不值得兴师动众地占据宝贵的篇幅。
我这样想着将信纸折起来,然后用一只手支起脑袋发呆,直到黎明来临。
清晨,我借故在厨房里晃了一圈,塔维很快跟在我身后出来了。
“又要麻烦你了,塔维。”我轻声说。
“我的荣幸,小姐。”他咧嘴笑了笑,“您昨晚睡得不好吗?有黑眼圈哦。”
我用指腹按了按眼睛下方,掩饰地低下头。“稍稍有点。”
“有心事吗?这样可不行,塞西莉亚小姐会担心的,雇主心情不好的话,我也会吃不下睡不香的,所以请您快点精神起来哦。”
少年的话语让我笑了起来,停了停,我问他:“加……塞西莉亚小姐真的会担心吗?”
少年用力点头的表情可爱极了,像某种大型犬。“那是当然啊,上次塞西莉亚小姐还问了我好多关于您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那封简短的“知道了”的信的背后并不是冷漠,我还是被人关心着的。
春天的熏风吹过发梢,阴郁了许久的心情突然明亮了起来。
将信件交给塔维,和他道别后,我沿着走廊慢慢踱步。
走廊外的香槟玫瑰吐出了新蕊,台阶下的土壤里稀稀拉拉长出了几枝玛格丽特花,这种娇弱的小花竟然在没有玻璃暖棚保护的地方也绽开了花苞。
我坐在台阶上,摘了一朵把玩,小花在指尖轻颤,粉黄的花粉摇落在肌肤上,我看着它,它亦温柔地面对我,这样静谧的赏花时刻,连心境都变得宽广安定。
“黛西小姐。”
我转过头,看到那个名叫珍妮的厨娘端着一杯牛奶站在身后。
“您忘记拿牛奶了。”
“哦,谢谢,还麻烦你端过来。”
“没关系。”她笑着说,目光落在我手上的小花上,“是玛格丽特呢。”
“嗯,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开花。”
“别看它外表很纤弱,玛格丽特可不是娇贵的花,在山里满山坡都开满了这种野花,即使没有人照顾也能很顽强地开花。小姐,您要是喜欢的话随便拿一只花盆种下去,偶尔浇几次水,它就可以存活。”
我想起了那枝夹在巫典里后来被我种下去的玛格丽特,孤孤单单的一枝,看上去很是单薄。我摇了摇头。“既然是生在野外的花,把它禁锢在小小的花盆里不是太可怜了吗?”
珍妮没有说话,只是笑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很亲切,又难得的是一个不知道我过去的人,也许她可以告诉我点什么。
“珍妮,”我尝试询问她,“我想问一下,你知道那位玛蒂尔德?安德森的事情吗?”
“玛蒂尔德小姐吗?听说她是过世的薇薇安夫人的家庭教师,霍特先生有段时间病休,她代理管家一职很长时间,但是夫人过世后不久,她就辞职了。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所以对于她的情况知道的并不多。”
仅仅是这样吗?为什么提到她的人都带着厌恶的情绪呢?
一个大胆的想法跳进我的大脑,会不会她的身上也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
女巫的话题是禁忌,我无法当着这个并不熟悉的厨娘面前问出口。
静默的时刻,珍妮突然发问:“黛西小姐,您有梦游的习惯吗?”
那枝玛格丽特花从指间飘落,我的脸色发白。“你说什么?”
“昨天晚上,我一直清理厨房到半夜,回去的时候看到您迎面走来,可是表情很不对劲,双眼无神,我叫您也没有回应。我想您大概有梦游的习惯吧,所以就没有继续打扰您。”
半夜?那个时候我早在安眠药的作用下睡着了,那个噩梦把我唤醒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了。
我盯着她的脸,试图从中看出撒谎的痕迹,但是那上面除了担忧以外什么都没有。
梦中那张狞笑的面孔拨开迷雾迎面袭来,我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今日出版的《雾霭河报》上,所有的专栏作家罕见地统一立场,一致将枪口瞄准了无能的警察局长,因为昨夜又发生了一起女子被杀事件。
“我们的怀特爵士显然没有履行他向国王陛下立下的承诺,昨天晚上,就在距离第二起谋杀案的案发现场不足两千英尺的地方,出现了第三具尸体。”
——就事论事的专栏作家皮特?阿斯纳先生。
“金发,又是金发,凶手先生似乎对金发有着特殊的偏好,对一筹莫展的怀特爵士来说这可是个好消息。只要下令将全城的金发女郎都关起来,瞧,不再有谋杀目标,也不再有谋杀案,怀特爵士小小的烦心事终于得到了根治。”
——以刻薄闻名的女作家丽萨?史密斯男爵夫人。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如果怀特爵士不能尽快将凶手绳之于法,雾都的小姐夫人们会因为恐惧而选择每晚呆在家里,缺少了这些可爱的女性,本年度的社交季无疑将会黯然失色,对于我即将上演的新剧《可口的爱丽丝》来说更是一个悲剧。”
——这种时刻都不忘为新剧打广告的当红剧作家安德烈?道格拉斯先生。
我的双手以僵硬的姿势摊放在报纸两旁,很久没有动一下。
“黛西小姐,黛西小姐?”女仆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我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视域中飞舞着“谋杀犯”、“尸体”、“金发”之类的字眼,它们欢快地拆分或者结合,最后组合成一句杀气腾腾的句子,倏忽飞过,然后被刻意地抹杀了。
“您的脸色很苍白,身体还没有恢复吗?那么怎么回复伯爵呢?”
“回复什么?”
“您没有听到吗?”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好吗?”方才的我完全神游在报纸传达的惊人信息中,连她什么时候进入房间的都不知道。
“是的,黛西小姐。伯爵吩咐,如果您的身体允许的话,请您到三楼的衣帽间去。”
衣帽间,那里有什么吗?为什么特地叫我到那里去?
怀着满腹不解的我在女仆的带领下来到了三楼的衣帽间。
房门打开后,我简直以为自己误入了绿屋夫人服饰店。
各色礼服挂满了整个房间,丝绸、天鹅绒、蕾丝、刺绣以及金丝交汇成眼花缭乱的华光,居家便装、舞会礼服、会客装、马术服被一一分类悬挂在相应的架子上。
帽子和鞋子占领了左边的套间,围巾手套披肩珠宝等配饰则被收藏在右边的套间中,三间房间以门连通,构成了我现在所看到的衣帽间。
衣帽间中早就侍立着两名女仆,一看到我的出现立刻将我上下端详了一番,那是要将我剥一层皮似的犀利目光。
“中等个子,偏瘦。”红头发的女仆手脚麻利地从架子上拣出一件深灰色礼服。“这个尺码应该适合。”
“皮肤白皙,搭配红色的宝石最好不过了。”另一名女仆从八宝柜中抽出一只抽屉,从一堆依照字母顺序排列的盒子中挑出一只黑色皮质银锁扣首饰盒,打开之后,红宝石和钻石镶嵌而成的项链以及配套的耳环和戒指静静焕发流光。
我躲开一只企图解开我领口扣子的手。“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如您所见,我们正准备将您打扮地得体一些,这也是伯爵的意思。”
得体?我噎了一下,然后看了看身上那件黑色天鹅绒裙子,原来我最好的裙子在其他人的眼里是摆不上台面的衣着。
羞耻让我的脸在一瞬间充血。
太过分了,擅自决定改变我的形象,完全没有问过当事人愿不愿意,这样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的行为……还真像是阿尔伯特少爷的作风。
“对不起,黛西小姐,请不要阻止我们的工作。”
我苦笑着,这次没有抗拒。我无意在这件事情上反对他的命令,这对我而言事关尊严,而对他来说,只是将降低他品位的东西从视域内简单抹杀而已。
深灰色的裙子出奇地合身,简直像是为我量身订做的,女仆为我拉上背上的拉链,我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顺口问道:“这是伯爵夫人的衣帽间吗?”
红头发的女仆回答:“不,夫人的私人衣帽间在她的套间隔壁。”
原来这间衣帽间不是已故的伯爵夫人所有啊,我漫不经心地想,一边扣上袖子上的大粒珍珠纽扣。
突然,我猛然后退了一步,正蹲在地上为我整理裙摆的女仆吃了一惊,仰头问道:“您怎么了?”
“这不是伯爵夫人的衣帽间,那么谁在使用这里?”镜子中的我,耳垂上荡着的一对红宝石耳坠子摇晃得像是一颗战栗的心脏。我低声问着,虽说是发问,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女仆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
我愣了愣,在一张深红天鹅绒凳面的踏脚凳上慢慢地坐下来,然后,毫无预兆地干呕起来。
“小姐,黛西小姐,您怎么了?”女仆们慌乱地为我拍背。
反胃仍在继续,我腾出一只捂住嘴巴的手,用力地撕扯着裙子,想将它从身上脱下来。慌乱之下,领口上点缀的珍珠被抓了下来,滴答滴答滚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帮我……帮我脱下来。”我整个人都在发抖,“衣服上……有死人的味道。”
是的,那个味道,是火焰和焦炭的味道。
那只僵死的手臂曾经穿过这条裙子的袖子,她或许曾将金发披散在领口上,已经化为黑炭的小巧耳垂上也许悬挂过同一副耳环。
不,不止她一个,一定还有其他的金发玩偶们曾经站在这里,看着自己被妆点成阿尔伯特少爷记忆中的那个人。
死亡的气息从衣服的每一个线脚钻出来,然后狡猾地钻进我的每一个毛孔,我恨不得能锐声尖叫,恨不得立刻用剪刀撕开所有的布料。
红头发的女仆从口袋中掏出一瓶嗅盐,在我的鼻子下晃了晃,勉强将我从歇斯底里的边缘拉扯回来。
换回原来衣服的我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小腿,额头抵着膝盖,唯有这样才能抓住一点安全感。
脚步声停在我身后,然后一双手臂有力地将我揽进怀中,侵略性的气息让我本能地挣扎,但肩胛上随之而来的疼痛制止了这种挣扎。
“嘘,镇定,黛西。”耳边有人轻声说,“不喜欢这里的衣服,嗯?但是叫裁缝来量体裁衣是肯定来不及了。”
我哆嗦着嘴唇开口。“我并不是在意衣服什么的。”
对方没有理会我的话,径自思索着。“那么出门吧,摄政街上有家不错的成衣店。”
一锤定音,根本无视其他人的心意。
马车在绿屋夫人服饰店门口停下。
我将手交给男仆走下了马车,回头,阿尔伯特少爷端坐在车厢中并没有下车的迹象。
“去吧,看中什么东西就买下来。但要快点,我们没有很多时间了。”他蹙着眉头看了一眼怀表,车门就此关上。
等一下还要去什么地方吗?我心想。
摄政街是雾都最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旁都是装修华丽的店面,大多数都是高级成衣店,其中受欢迎的一间就是绿屋夫人服饰店。
乡村风格的店门上安装着银铃,一推开就发出清脆铃音。
“欢迎光临。”俏丽的女店员的视线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穿着拉斐特伯爵家制服的男仆身上,脸上迅速露出训练有素的职业笑容。“原来是伯爵府的贵客,请,这边来。”
她一定习惯了应付由拉斐特家的仆人带来购买成衣的女性了吧,坐在更衣室中,拒绝了店员帮忙的我心中这么想着。
更衣室的衣架上挂着店员为我挑选的紫罗兰色高领长袖丝裙和同色的宽檐帽,穿上这个,距离伯爵家的玩偶就更近一步了吧。
我扼住喉咙,那种恶心的感觉仍旧在翻腾。
墙角落地钟的分针一分分移动,店员礼貌地敲门。“小姐,需要帮忙吗?”
“不,谢谢。”
对方没有再坚持,门口的银铃声又响起,她忙着招呼新客人。
一直坐在更衣室里作这种无言的抗议,既没有作用又很可笑,真的不满意的话应该出去对那个坐在马车里的男人说,但是,一想到那张蹙着眉头的脸,所有的怒气和勇气立刻就化为了空气。
我叹了一口气,迟疑着取下了裙子。
我不是娇贵的小姐出身,自己穿裙子也毫无问题,可是背部的拉链不借助别人的帮助是很难拉上的。正在焦急的时候,更衣室的门突然开了,大概是女店员等得不耐烦进来了。
“请帮我拉一下拉链。”我背对着她请求。
一只手温柔地为我拉上拉链,还帮我整理了一下领口。
“谢谢。”我转过身,又倒退了一步,“你……”
那个用一双翡翠色眼睛注视着我的人并不是女店员。
“加西亚。”我发出惊喜的低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笑纹出现在他的嘴角,身着女装的加西亚看上去艳丽无俦,小小的一方更衣室因他的缘故明亮了几分。“刚才路过这里的时候正好看到你从拉斐特家的马车上下来。”
看到著名的女演员进入店铺,店员估计兴奋得快昏倒了吧,自然不会阻止同为女性的“她”进入更衣室。
他取下帽子为我戴上,紫罗兰色的宽檐帽软软地垂下半边的帽檐,遮住了左边的眼睛,白色的鸟羽装饰在帽子的右前方,一点雪白的影子正好飘在视域的边缘,稍动一下就上下翩跹。
“很漂亮。”轻声的赞扬,不知道指的是帽子还是别的什么。
收到夸奖的我心情并没有好转。
“你的信我看过了。”
“嗯。”
“想要离开伯爵府的话我随时可以帮你,毕竟你现在还是我名义上的女仆,雇主要求身体复原的女仆回去工作,一切都无可厚非。”他站在距离我两步的地方,“怎么样,改变主意了吗?”
我低着头,眼波流动。
“对不起,加西亚。”
“哦。”一个短短的无意义的音节,听不出他是否生气了。
“我想再坚持一下。”想继续留在他身边,直到绝望为止,抱着这样自不量力想法的我一定非常愚蠢吧。但是,有的时候,明知道愚蠢却无法阻止,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这种感情就叫做迷恋吧。
我的手被人握住了,指节在肌肤的摩挲下微微发热。
女店员挑选的白色小羊皮手套就放在一边的茶几上,加西亚将它套上我的手。
“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再躲在这里了,他还在等着你。”动作很轻柔,语调也平静无波,但是他始终没有抬头看我,低垂着的长睫毛遮蔽了眼中的光芒。
推开门出去的时候,他放开了我的手,那一刻,空落落的手心中蓦然生出些空虚感。
“遇到塞西莉亚小姐了吗?”回到马车上,阿尔伯特少爷漫不经心地问。
“是的。”我低低回答。
他没有再问什么,用文明棍敲了敲车厢顶,对车夫说:“阿斯科特皇家赛马场。”
原来目的地是赛马场。
现在是社交季,亦是所谓的婚姻市场,像赛马这类贵族运动在这个季节已经变味为淑女们捕猎金龟婿的场所,单身又富有的男性在那里大受欢迎,何必带着我这样身份尴尬地位低微的女伴。
“阿尔伯特少爷,我去那里真的好吗?”踌躇了一会儿,我还是开口了。
“有你在,那些硬要将女儿介绍给我的母亲们大概会安静一些。而且……”他面无表情,“你偶尔也该散散心。”
我震惊了,这样近似于体贴的话竟然会从阿尔伯特少爷嘴里说出来,我开始怀疑这里一定有什么阴谋。
我变幻的脸色一定没有逃过他的注意,阴云在他的眉头聚集,但在发作之前,他突然冷哼了一声,然后将脸转向了窗外。
阴郁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抵达赛马场。
作为雾都的黄金单身汉,阿尔伯特少爷的出现果然引起了贵族少女和她们母亲的极大兴趣,无数的花边小阳伞不断向我们涌来。
阿尔伯特少爷将我领到位置上,然后丢下一句“我去见个朋友”就消失了,留下我这个人肉盾牌和虎视眈眈的淑女贵妇们对视。
“这就是拉斐特伯爵的女伴吗?我以为他会带上次那个可笑的蕾丝小女孩呢。”
“我倒觉得这次这个更加离谱呢,瞧瞧她拘谨的坐姿,简直像是教会学校的女学生。”
“她脱下手套了,天哪,你们看她的手,太可怕了,完全不像是一位小姐应该有的,伯爵到底从那个地方把她挖出来的啊。”
我缩起因为劳作而略显苍老的双手,但那些窃窃私语却仍旧以不大不小恰好入耳的音量传过来。我无助地环视四周,没有找到阿尔伯特少爷的身影。
这个地方根本就不适合我,此刻我更加肯定这一点。
在一位贵妇低声抨击我脖子上的颈纹时,我彻底出离愤怒了,抿紧了嘴唇倏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拽着裙角穿过人群寻找阿尔伯特少爷,身边的人们谈笑风生,口音文雅,使用着我听不懂的俏皮话和隐语,举止得体到可以载入礼仪教科书。可是,我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感到孤立无援,像是有一道透明的幕墙拦在面前。
墙的后面,伫立着阿尔伯特少爷,他正在和一个小个子灰头发的男子愉快地聊天。小个子男子交给他一本黑色皮面的书,然后两人握手分别。
我站在那里,忽然明白这面玻璃墙就名为阶层,它是这样真实而残酷地横亘在我和阿尔伯特少爷之间。我再一次发觉自己的暗恋是多么的不自量力,我企图用一双蝴蝶般柔弱的翅膀去撼动一场暴风雨,多么伟大的理想,然而结局定然是悲惨且可笑的。
心一寸寸地冷下去,神志却一点点清醒起来。
“黛西?”发呆的时候,阿尔伯特少爷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将胳膊交给我,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我钩住他的胳膊,却不想提起那个话题,转移视线地问:“这本是什么书?”
封皮上烫着几个醒目的金色的字。
《欲望》,作者:皮特?阿斯纳
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早上刚在报纸上看过这位皮特?阿斯纳的专栏。
阿尔伯特少爷笑了笑。“刚才恰好遇到一位年轻的作家,聊了几句,临走的时候他送了我一本他的新作。”
轻描淡写的口吻,但那位作家定然是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偶尔”遇到伯爵的。
上流社会的贵族们以资助贫困的艺术家和作家为风尚,后者得到了金钱和人脉上的双重帮助后往往会名声大噪。像安德烈先生就是一个例子,他本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家,穷得连房租都付不起,伯爵成为他的资助人以后,他就以惊人的速度蹿红了。这位皮特先生一定是想用自己的才华打动伯爵进而得到资助。
阿尔伯特少爷翻了翻书页。“我看过这位皮特先生的一些文章,才华只能算一般。但是这本书好像还有点意思,你听听这段简介——但凡是人都会有欲望,不同的是有些人能克制欲望,而另外一些则会被无尽的欲望所吞没,本书旨在描述世间种种由欲望引发的故事。”
我对于巫术以外的书籍并不感兴趣,更听不懂这些文人嘴里文绉绉的大道理,所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啪,阿尔伯特少爷突然合上书页,他的影子低低压下来,感觉到压迫力的我抬起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脸。
“黛西,告诉我,埋藏在你心里最深的欲望是什么呢?”
他的瞳仁近得像是一枚快要坠落的陨星。
我的欲望,埋藏在心里几乎要吞没我的欲望吗?我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长到几乎像是永恒的凝视以后,他突然露出了悟的笑容。
“来吧,快要开场了。”
最终阿尔伯特少爷看中的九号纯种波斯波利斯赛马不可思议地以半个身位输给了七号的伯利恒矮脚马。
但离开赛马场的时候,阿尔伯特少爷的心情看上去不错,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一直乖乖地充当人肉盾牌让那些淑女们无机可乘,给了他安静看比赛空间的缘故。
阿斯科特皇家赛马场位于雾都城外的阿斯科特镇,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所以回到伯爵府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用过晚餐后,我们相互道别然后分头回房。
“黛西。”他突然叫住我。
昏暗的走廊里,蜡烛燃烧的味道和地毯散发的陈旧气味混合在一起,像是时光的沉淀。他站在一幅拉斐特祖先的油画前,手中端着一支蜡烛,微暗的光芒恍惚地摇晃。
“也许我可以帮你达成心愿。”
“您在说什么?”
“你想要的东西,我会让你得到。”额发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那个男人连微笑的时候都面带稳操胜券的表情。
我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胸口有种骤然被击中的疼痛。
数秒过后,我将手掌覆盖在脸上,唇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随即便被浓黑的阴影吞没了。
明明已经开始觉醒,但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动摇了一下。
继续往回走的时候,走廊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闪过,我以为是伯爵府中豢养的宠物猫,并没有很留意,满心沉浸在阿尔伯特少爷方才的承诺中。
“碍眼……的女人。”
从前方不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怨毒的话语。
我一惊,提起蜡烛照亮,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夜风过境,仿佛只是我一时的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