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四十五章(1 / 1)
二十五.
午后空气开始有些闷滞,外头的天压得低了,云层缀满黑墨,预期中的暴雨愣是迟迟未临。
老季坐在柜台边的藤编摇椅上,手里拿了把蒲扇猛摇几下,短暂的凉快过后仍是冒出一脑门子汗。
他长得胖,体温本就高过常人好几度,被这闷热的天气搅得愈发气急败坏,“啪”的一声随手扔了扇子。
门口几口水缸里的水在日头下蒸发去了大半,老季打着赤膊,半桶水兜头浇下来,这才爽快一点。
这时候远处天幕下一个人影进入他的视线,像往常一样,那个人的步子不紧不慢,远远看着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海面渐渐热闹起来,浪潮奔涌拍击小岛的声音近似轰鸣,老季有一下没一下晃着藤椅,终于等到第一声雷响,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
有人进门来,头擦着撩起的门帘,老季偏头瞧一眼,继而往一个方向一努嘴。那人见他示意,没急着走过去,只从随身带的蓝布小包里掏出几张纸币来。
“老季,这是上个月向你赊了东西的钱,你先给点点吧。”
讲话的声音带有南方特有的轻软,仅听她说话确实是一种享受,老季不着痕迹又打量一番她的身量,感慨着真是可惜了这么副好嗓子。
“哪儿的话,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不是,谁没点困难。”
说是熟人,阿亚却是最近几年才来到小岛,刚来时看着分明一副都市人的样子,想不到就这么在这座几乎与外隔绝又孤僻的小岛上生活下来。
阿亚总是给人安之若素的感觉,除了身形几乎到达营养不良的边缘,看着挺渗人,倒不失为聊天的好对象。趁着阿亚拨号的空挡,老季和她聊岛上其他居民的家长里短,又说张家儿子天不亮就开船出去卖鱼,据说被浪给打沉了还没找到尸首。
电话迟迟没人接,阿亚切断拨号,重新输入号码。听到老季的话,她按键的手指停了停,转头看着老季。
“噢,就是那个张明远吗,还没找到人?”
“那片子海本来就危险,现在连人带船没一点下落,嗨,老张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片,愁人呐。”
电话那头仍是无人接听的讯息,阿亚面上隐隐现出急色,老季停下叨叨,不经意开口。
“妹子,你每个月这一天都来这里通电话,是家里人?”
阿亚像是没听到他问的,接着又拨了几次号,仍然没接通,那张素面上顿时蒙上不安。
“可能雷雨天气信号不好,我明天再来试试。”
有些人的秘密是挖不得的,就像眼前这个年轻却来历不明的女人,老季对着她远去的背影径自思索。阿亚这个小岛内看似孤身一人生活的人,他却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包围着阿亚,让她脱离外界,像是将她成功隐匿在这处少有人知的岛上。
电话那头的人是谁?这个阿亚,又究竟是什么来头?
疑惑归疑惑,老季仍是过着他安逸又百无聊赖的岛上生活,老婆去世后,他的两个孩子都在城里找到工作,也成了家,他却因为不想被子女当成足球踢来踢去,在这处小岛上安了家,过着原住民一般的日子。
接下来的日子阿亚来他店里的日子更为频繁,从以往的一月一次,蹿升成隔日就登门。这个小岛上没有任何与外界通讯的设备,甚至很少用电,他店里的公用电话就成全了某些必要。
之所以隔日就去老季那里拨电话,对于阿亚来说是一种寻求自我安慰的举措。每月一次的保平安,两年来从未间断过,这一次却出了意外。她一次次拿起听筒拨号,期待电话那头在下一秒就接通,笑着向她解释这几天不过是手机出毛病,一切安好。
这样的自我安慰不知不觉也拖了一阵子,半个月后的一天,阿亚出现在老季面前,询问他出岛进城的办法。
阿亚的脸色很不好,全身皮肤因为岛上风吹日晒而成了深麦色,但是这种肤色在她身上却没显出半点健康的象征。她太瘦,每次见面都让人觉得哪里又掉了块肉的感觉,这次想必发生了什么让她难以安睡的事情。
老季指出出岛较安全的几条路线,最后看着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件事你要知道,一旦出了这儿去原来的世界,没人能再次回到这里。”
阿亚望进那双沧桑淡薄的眼睛,半晌,固执地笑笑:“我只是去看看,确认他没事就回来。”
先是搭渔船出小岛,船头的位置风浪大,阿亚按紧了头顶遮阳的棉布帽子。船经过一个海面一个弧度的时候,她转向正哼着小调的年轻小伙子,据说是这艘船主的侄子。
“从这里折向西的话,就是张明远行驶的方向,对吗?”
小伙子听是问他,先红了脸,一叠声说可不是。“他们都说肯定是海上的神仙发了怒,张家小子总偷家里的钱拿去喝酒哄姑娘,他死了,家里人倒忘了他所有的不好。”
阿亚望着海面的脸是平静的,即使笑容浮现,眼里却找不到一丝笑意。
经历了和海水最亲密也最危险的接触后,她竟然又与海为邻这么久。坐在小船上,无边无际又永无止境的浪涌拍打到船身,像是一处安稳微晃的摇篮,阿亚在使人舒适的震荡中熏熏欲睡。耳边又是轻快又生气蓬勃的小调,小伙子有永远也花不完的精力。
好冷……
冰冷刺骨的水……
再也找不到丝毫呼吸,只有更多的水从鼻腔从耳廓,从各处闯进来,肺部快要爆炸了,心跳呢,她的心跳呢……
“快回来,怎么还不回来呢?……”
“回来呀,我等你很久了……莫……”
从梦中幡然惊醒,她的眼睛瞪成惊恐的形状,机械地看看四周,视线回到此刻夕阳下宁静的渔船上。原来她睡了好半天。
“你醒了,看你好像做恶梦了,我正准备叫你。”小伙子从船的另一头往这边走,面对还沉浸在梦境余温中的阿亚,他搔着头,不好意思地朝她身上指指。
原来他看风大将衣服盖在了她身上,阿亚这才发现那人赤/裸着上身,站在对面烧红了脸。
几个小时后阿亚在另一处小湾转成轮船,和来自小岛的小伙子挥手道别。他微笑的脸在风中有种安静的力量,阿亚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既然两年都相安无事,不要先自己吓了自己。
她是阿亚,是和一切过往结束关联的小岛居民。
临海小城地域面积并不大,近年因为观光旅游渐渐热闹起来,城市规划也翻了几番。幸而她方向感一向不错,凭着仅有一次的记忆一路摸索,仍是找到地方。
这是一座老式公寓楼,拾级而上的时候能踢倒楼梯上满塞的垃圾袋,阶梯扶手带着陈年旧渍蒙上粘稠的黑。
敲了几次门皆无人应答,阿亚经过一番问询终于找到房主,听到她是找506室的租户,房主倒挺有印象的样子。
“那位先生租了房,却是半年也难得来住几次,上周他来续租的时候只说因事要出远门,屋子还是要给他留着,嘿,没成想你这时候来找他,可找错地了。”
“这样吗……”就算出远门,他也会在电话里知会她一声吧,这几乎成了他们每月的习惯。
然而房主言之凿凿,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阿亚慢慢走下楼梯,等下到最底层的时候已经有些脱力。
真是没用啊。她看着犹自打着轻颤的腿,靠着墙根缓缓坐下来。那次落海因为接应的人没有及时找到她,她的部分内脏中度受损,直到现在身子仍是虚的。
等休息够了,阿亚起身走出公寓,一边在心里做下一部的打算,忽然感到一道目光注视着自己。
不远处的院落里,一个玩泥巴的小孩看看她,又低头继续捏泥人,边捏边说:“你找的人不在吗,这里来过警察,可凶了,你想救被坏警察带走的那个哥哥吗?不过你会不会捏泥人?”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却让阿亚停下脚步再难以迈动一分。
“……被警察带走的哥哥,长什么样?你记得吗?”
没有回应。
她做一下深呼吸,来到小孩面前蹲下,看着他的眼睛,“我帮你捏泥人,你来告诉我那天的情况,好吗?这对我很重要。”
“成交。”他得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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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内,吴警官对眼前这位身材瘦小穿着土气的女士再一次摊手,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她想见的人涉及一起严重案件,目前仍在关押审查中,尚无法对外透露任何讯息。
任凭阿亚如何旁敲侧击,甚至在她搬出那个人的父亲的名字和职称来,吴警官听到怔惊片刻,猛地笑了。
“哦?原来你认得王政委啊,那么你一定不知道他老人家早已身陷桎梏,已经停职审查大半年了,贪污的罪名一旦坐实任谁都难全身以退。况且如果不是王政委先犯事儿,你认为他儿子会没人敢救吗?”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嘲弄,阿亚一直盯紧他,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她看到那些嘲弄背后隐匿的疑似同情的东西。她想她不能放弃。
单是想到王赟在里面就不能放弃。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吴警官觉得自己像着了魔见了鬼一般,到处都能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警局门口,办公厅,回家路上,甚至他和女友刚入住的小区,这个女人不厌其烦出现在他身边,像是和他卯上了劲。
直到一天女友都看不过去,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朝他一拐手肘,指指前面不远处的地方,“喂,那个人是不是求你什么事儿啊?这样不搭理未免也太过分了。”
“别理她,人家暗恋你男朋友,跟个跟踪狂似的。”他撇撇嘴,万分不屑的样子。余光却看到那个人因为雨后路滑还是久未休息导致精神恍惚的缘故,被匆匆路过的人撞到肩,险些摔出人行道去。
他在心里轻轻又深深地叹息一声。
“拿去吧,这是我仅能透露的部分消息,目前我们也在加快调查,究竟最后凶手是不是他也还未定。”
这天下班后在他的车上,他终是因为看不过去,才会对这个女人网开一面。
阿亚看着薄薄几页A4纸,白纸黑字,很久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
一件惊悚至极的案件在寥寥数语的描写下已经令人咂舌瞠目,只是她如何也不能将凶手和王赟建立丁点关系。
看到她毫无血色的脸色,双唇不知是因为干燥还是怔惊,泛出一层凝白,可能是被那样少见的案子吓到了。吴警官有些感慨又有些安慰的口吻,说道:“以后待人接物一定要谨慎再谨慎,现在社会治安真的挺乱,坏人脸上也不会写出坏人俩字,所以像这种酒吧搭讪的事常有发生。”
他看看她,她却无动于衷的样子,只锁着眉沉思什么。
“咳咳,像今天是我让你上车,如果换做别的人,你一个姑娘家可绝对不能轻信,案件里受害人就是这样过于随意回应凶手的搭讪,才会被人带到宾馆去开房,醒来发现自己满身是血被冰冻在浴缸里,体内已经丢失了一个肾脏……”
“别说了……”她极力克制心内愈渐轰鸣的恐惧,握纸的十指收紧,却止不住那些颤动。
意识到自己真的吓到她了,吴警官尴尬地止住,抬头看一眼仍亮着的红灯。
那个人似乎努力镇定下来,偏头转向他,这样近的距离,他发现她的眼睛真大,宛若碧波之上两丸黑水银,衬得那张瓜子脸更是单薄细小。
“警官先生,你有没有受害人的相片?”她低声问。
“唔,有的,你等等。”
他从公文包里翻找到,犹豫片刻,仍是拿到她眼前。
“哎?你怎么,你哭什么呀?”吴警官理不清状况了。
这个叫阿亚的女人缠着他这么久,他以为必定是嫌犯的亲戚抑好友抑或女朋友,最多因为王政委的儿子戴上那样一顶不光辉的帽子而难过,可是这人看了受害者的照片之后却直接从掉泪晋级到痛哭了。
吴警官直到确定阿亚的情绪稳定了才允许她下车,再三警告她不能向外界透露任何讯息,否则也会陷入案件的刑事责任中去,她点点头,看着车子在暮色中消失在路地尽头。
回身,四顾,车水马龙的道路,大厦高楼林立,多陌生的世界,纷纷乱乱到肮脏的世界。
她忽然觉得极冷极冷。
眼泪却是滚烫的,滴溅到同样热度的地面,“磁—”一声,就再也寻不到踪迹。
两年前的一天,当她从冗长的昏迷中醒过来,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小P哭的样子。小P伸出手不停打在她身上,眼泪怎么都收不住,她的头发上身上也是湿的。
王赟就在一旁,他不得不上前拖住小P的手,朝她无奈一笑,“我们两个在海下找了你很久,还是小P先一步找到你。”
她浮出一个虚弱的笑,小P马上怒目发出威胁:“以后你再什么都不告诉我试试看?!幸亏王赟安排了人在姓韩的身边,不然你就是死在你那宝贝弟弟身边我也不管!”
恶狠狠地吼完,小P又哭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昏沉沉想着,小P这辈子的眼泪算是为她破处了,真不知幸运还是沉重。有这样一个胜似亲人的姐妹。
就是这样人前喜欢装颓废,会因为纵容前男友的欺骗而自我唾弃,会对她张牙舞爪的小P,她难以想象就那么躺在冰封的浴缸里,满池鲜血。
而许久未见面的王赟此刻在不见天日的牢房,被指控器官掠夺和买卖的罪行。
夏至未至,为什么天空已经蒙上一层瑰丽至极的红色?恍如吞噬生命的焰火,卷着残忍又妖娆的火舌,活生生将未来临的夏天燃尽了。
躲不过了。
她从未像此时一般明晰,她为什么不可能赢过那个人。
200X年夏,一十九点一刻,她坐上开往云城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