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1 / 1）
莫韩楚走到门口就后悔了，今天的练习确实超出身体负荷极限，金属门把手在此时显得坚硬冰冷，他稍稍定下脚步，等待左手痉挛平息。
阳台尚矮，细碎月光撒了一地，他在浅白光亮中凝视微颤的左手，虎口与食指第二指节之间一道深红印迹，在连接处形成一层薄茧。
两小时之前，这只手握紧金属枪管，朝目标发出第一颗柯尔特自动□□弹，承着接近一公斤的重量，手腕需要勉力稳住枪把。子弹没入稍远处草丛，他确认一遍目标击中，不愿去看第二眼。
几个月的空膛练习他从未怠慢，甚至比资质差的人更为苛责，当别人选择瞎火率几近于无的□□，他不习惯右手握使，略一犹豫，仍是选择弹容和精度都较之更大，却有卡壳几率的半自动□□。为了避免因为生疏而引发半自动式卡壳，他一次又一次练习，直至手中的勃朗宁Ｍ１９００式小口径□□上手。
他拧开门把，室内独有的原浆家具气味散薄而出，猛力吸一口气，胸腔内那股翻浊的动物血腥终是隐没下去。身子沾到被褥便变得沉重，他将自己更深地陷入床铺，闷头睡觉。
疲惫的身躯不易做梦，意识却有如实质般冲破一片沉浮的混沌，睡梦中的他似乎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意识清晰得能听到书册翻页声，她念得不甚上心，却从来一本正经要求他背诵誊写。这种过于文饰的文字之于他不过是软弱的代名词，他心里不大愿意，却在她咆哮之前接过书本，然后她哼着曲调怪异的歌，一切安然无恙。
而这里，莫莫，你无法想象是怎样的世界。
晨曦微亮时分，空旷的走廊上一阵微不可闻的敲门声，很轻，睡梦中的莫韩楚猛然睁眼。
他本就和衣而睡，很快走到门边，猫眼外一人正抬手，素净的脸上挂着隐忧。
“怎么了？”莫韩楚看着匆匆进门的时恒，放松适才的警惕，意图训练前再补个觉。
“陶子死了。昨晚。”时恒说话的时候死死看着木质地板，声音中强忍克制的哽咽。
有一瞬的沉默。莫韩楚看一眼他，顿了顿，还是没能说出一些强硬的话。他想到之前忽略的一些事。
比如，他比自己尚且年幼。又比如这种年纪应该坐在教室上课发呆，打打篮球。而不是这里。
“他做事一向不够小心，手段虽多但是一堆马脚，还用我提去年你们一起去云南那次吗，因为他的大意你差点送命。”
没有震动，没有一丝一毫惊奇，他像个最严苛的法官来看待刚刚结束的那个人的性命。
时恒怔怔看着他，像要从那张樱花般瓷美的脸上看出破绽。他也是人啊，他也不过高中未及毕业，不是外星异种，不是机械金属，他没有心吗？
为什么他可以阅尽一切目不忍视的画面，眼底一片空茫死水。
为什么他可以的自己却不可以？
有一种怅然，它根植在心脏沟痕每一寸褶皱起伏间，他常常强迫自己不去碰触，跟在他身后似乎成了唯一正确的道路。
他坐在床沿，微微抬起下颚，入眼的莫韩楚身影逆光，清瘦却强劲，心里再一次升起疑惑。
这个少年，他似乎一直在强制性让自己变得强大，这种力量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打断时恒思绪的是莫韩楚的问话。
“谁动的手？”
“林家男。”
林家男。少年嘴角绽开一朵凉薄的笑，似是警醒，又似讥讽。
“为什么不让陶子被警察带走，不过是警局，落实了也不过一两年牢饭…为什么杀他……”所以说，西烽宁愿失去手下一员，也不愿承担一丝一毫引发威胁的可能性？
时恒脸上有淡淡的不欲置信的天真，看在莫韩楚眼里却想起几天前的一幕，这是莫霏喜欢的表情。想到这，他觉得喉头哽了哽，心内莫名开始窝火。
那个人近来越来越奇怪，怎么不见得她对他伸出爪子一脸动漫卡通少女的花痴表情。细看时恒这个人，唔，杏眼白面，有什么看头。
他自顾自走到衣柜前更衣，懒得再看时恒一眼。
“训练时间到了，去准备好□□。”
少年背后，时恒憋得有些辛苦，一向白净清秀的脸一瞬晕红。
我说，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销魂……
苏州夏令营首站在苏州园林游玩一天，之后下榻当地旅馆。第二天，夏令营小组挺进苏州乐园，莫韩楚和时恒跟在队末，矮个的随队老师听说了他们请假缘由，皱皱眉头，看着他们一脸诚挚还是放行。
然后他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机票，打车到无锡机场，几个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一周耗去两天，上头给的训练任务却不见缩短，莫韩楚和时恒平静接受，默默沉入索然无味却又紧凑的训练中，对西烽内部最近并不太平的局面不做太多关心。
一项任务完成之后，他们有半小时休息时间。
这个时候莫韩楚喜欢找一片干净清香的草地，全身放松，身子没入节节草叶间。
闭目片刻后，口袋里传出震动声，手机不过刚刚开机。
“喂，三四天了，怎么没一点消息？别是被苏州美女亮瞎眼了吧？发些照片过来，赶紧的。”
他无奈摇头，闷闷地笑出声音，这人，永远把他当成种马来看，做出一副长姐如母的样子，没新意。
翻出手机相册，他随意彩信一张苏州石林的风景照发过去，其他几张得先备着。
是没新意。不过他喜欢。
那边很快反应，莫霏说话或是打字一向不喜欢惊叹号，这次却打出长长一串，末了长叹一声“老娘我哪天发达了非环游全世界！遥不可及的梦啊啊啊……”
他盯了那串字许久，将手机收回口袋，继续悠悠挥霍难得的休息时间。双手枕于脑后，眼望天际，白云有些静止的意态。云城的夏天热如火坛，这里却不，夜晚甚至隐隐发寒。
“喜欢环游世界是么……”
“不是出宇宙，又哪里遥不可及了。”
他不自知地竟叹了口气，印象里，那个人从未轻易流露出自己的脾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小小的她收起一桌连环画册，稚嫩的一张脸堆满严肃，指着更小的他说，不许哭，以后我代妈妈管着你。
然后，然后便没有印象里霸道公主般的她了。
即使他故意搞破坏，将小学班主任搞出脑震荡，她处理完事情后却没有再犯凶一次。她带上得体的微笑，安静又耐心地教育他。
上了那层保护色，他就动不得她。
可是后来的他才知道，她不是不难过的，她在那片小山坡上，在另一个人面前哀伤，毫无保留。
那几个她早出晚归的日子里，他自然不信留校补习的借口，下学之后他来到她的学校，穿梭在人群之间。他想，只要看到她在教室补习他就离开。
莫霏的教室在D栋八楼，他站在二十四米高的走廊上，面对着所剩无几的空荡教室，终于意识到，她撒谎了。
教学楼天台视角无限开阔，不时有阵阵鸽群降落停留，洁白身影飞翔环绕。这是最具归巢性的动物。
莫韩楚收回投向远处山坡的视线，看看这群白色的和平天使，小可怜，晚上之前再不归巢，你们在黑暗中是不能飞翔的。
他不想承认，那段时间是此生梦靥。
又一天结束的时候，莫韩楚和时恒在餐厅里与林家男狭路相逢。
若说莫韩楚在西烽内耀眼夺目是出于他少年人便拥有惊人的学习能力和任务精准度，林家男则是西烽近几年不可小觑的影响人物。
不过刚及双十年纪，样貌体格皆上的他，两年前加入西烽，在莫韩楚和时恒还在继续第三年的训练的时候，他却早早出山，从帮手直到主手，每次带来的结果皆震惊西烽和警界。而莫韩楚两人再过几个月的训练期，就将成为他的隶属。
要说两人间也没甚深仇大恨，不过是去年林家男一次任务归来，庆功宴上，莫韩楚与他碰杯饮下，忽然指出他在任务中的一个破绽。
“你错估了那个房间的大小，爆破不彻底，会留下证据。”很小的破绽，警方后来也并未查出结果，可是莫韩楚指出来。
那一天之后，林家男见到莫韩楚便不再有好脸色，他不是一个对弟弟辈心胸宽广的人，凡是能打击报复的地方毫不手软。就像今天，餐厅里的莫韩楚看着脸色不太好嘛。
唔，原来是看到何老三的活供体了。这小子看着冷心冷情，倒是这事上从来看不过去。
有趣有趣。
餐厅一角，大胡子何老三正扬了巴掌，一掌打在饭桌前隐隐哭泣的女孩身上。
“老子让你不吃肉！当老子养你闲的吗，啊？”
把默默攥拳的莫韩楚看在眼里，林家男走上前勾住何老三宽厚的肩膀。
“老何，莫气莫气，怎么对一个女娃动气呢，”他瞅瞅泪雨梨花的女孩，展颜一笑，“小妹妹又不听话了？不吃肉只吃素，你的肝脏怎么长得好呢，小心何伯伯拿肉灌进你胃里哦。”
似是听到恐怖的东西，女孩终于哇地哭出声，对面的何老三却眼睛一亮，抱了那女孩扛到肩上就往餐厅外走。
“哈哈，还是小林有办法，老子去找个漏斗来。”
一旁的时恒看着忽然站起身也朝外走的莫韩楚，匆忙伸手拦他，却被他甩开。开什么玩笑，何老三出了名的难缠凶暴，韩楚历经一幕幕更为血腥残忍的，怎么今天却忍不住插手？
抱臂而笑的林家男慢慢走至时恒身边，同他一起看着这出由自己挑起的战争。
餐厅门外，何老三将女孩放至地上，和面容冷凝的莫韩楚讲不多久就现出一脸暴怒，不耐烦地挥开少年的手，他拖着女孩就钻进自己那辆蓝色雪铁龙。
就在车门打开的刹那，莫韩楚攥住女孩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迅速掏出银色枪把，枪口对准何老三左部太阳穴。
这玩笑有点开大了啊。林家男有些咂舌，一旁的时恒更是目瞪口呆。
得罪何老三是什么下场，西烽里人人知晓。只见他怔愣片刻，眼袋下拉的脸上忽然绽出阴冷嗜血的笑。
“小子，看上这女娃了？没开过荤的年纪，我理解你的冲动。”
一反常态的平和语调，可是没人注意到那只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是在什么时候多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
快奔而来的林家男见莫韩楚避闪不及，一个飞扑，用力将他推到在地。
刀片还是滑破棉质衣帛，从侧腰切割入腹。
鲜血湿地。
原本还在暗自哭泣的女孩，此刻却灵魂出窍般，愣愣看着地上染血的白色身影。
莫韩楚闭眼的刹那，女孩眼角一滴泪缓缓滑落，似是温柔抚过他发梢的她的指尖。
那么那么像。
却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