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釆菱谁记当时曲(终)(1 / 1)
笼中蜷缩着一个女子,面容被散落的发丝遮挡,身上的长衣残破不堪,夹杂着不规则的红蓝褐三色,只能勉强蔽体,白皙的手臂从木栏的缝隙间无力地垂下,布满干涸的血痕,一道绯色细线沿着手臂画下,滑过她修长的手指,从指间缓缓滴落,在冰原之上开出一朵鲜红的菱花。
他瞥到的那抹红色,便是笼下这片鲜血凝铸的的血冰!
叶采菱昔日在叶清歌身边如笼中之鸟,如今却当真是入了笼……
少年轻轻地走过去,从缝隙间替她拂去面上的发丝,青丝被血水浸染,寒风一吹,立时就被冻成了一簇,不复昔日柔滑。
“南南……是你吗?”叶采菱转头看向少年的方向,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就能将她的话语吹散。
“师傅……”
“你没事就好……我这个样子,哪还像是你师傅……”
她的手指触到他的脸庞,指间的温度如昆仑的风雪一般寒冷,他握住她的手,试图传给她一丝温度,却惊觉手心早已被沁出的细密汗珠打湿,与她侵染了霜雪的玉手一般寒冷无温。他本就是个不识人间温情为何物的人,又如何能带给别人温暖。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是谁?”
她像是没听见少年的问题,只是继续断断续续地说着:“他没有告诉我其实他早已娶了妻……我却也没告诉她,我出生在恶人谷……可他的妻子仍是他的正妻,我却已经不是恶人谷的人……”
其实不用她说,少年心中也有个大概。
“他们还想拿我当诱饵引出恶人谷的伏线,呵呵,我既是叛徒,又怎么会有人来救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巴不得她死的,想必不止一人。
“谁愿意一生下来,就被当做恶人……”她挤出最后的一丝无奈,虽身在人间炼狱一般的恶人谷,心中却有一片如梦桃源,或许这便是她与许多恶人都不用的地方。
她用最后的一分力将少年推开:“你走吧……离这里远远的……替我去看看……传说中的桃源……究竟是什么样子……”
素手再次无力地垂下,那双无神的眸子在他面前缓缓合上,再也不会睁开了。
她一生都不曾真正踏足过那片非梦的桃源,所谓的点穴截脉与太素九针亦不过只是从谷里的万花弟子那里悄悄学来的而已,她只不过是出生在恶人谷的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一生走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只到昆仑冰原南端的长乐坊。
手中双刀斜劈而过,囚着叶采菱的牢笼瞬间支离破碎,昆仑冰魄所铸兵器削铁如泥,又何况是这寻常杉木构建而成的牢笼。
她是如此温婉心善,却注定要一生背负恶人之名。死是一种解脱,要从一出生便被写就的命运里逃脱,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
手中双刀至今无名,既是师傅所赠,便叫它“寒菱”吧……
叶采菱已死,那么他对自己的任务,再也无所顾忌。
今日,就让这对沾染过恶人鲜血的寒菱,尝尝浩气的鲜血。
叶采菱的死究竟是谁的错,如今已然不再重要了,正邪之间的那条界限也早已模糊,身在恶人谷,斩杀浩气,或许根本就不需要理由。若是定要寻个原有出来,或许是为了背负逝者的思念,继续在这个波谲诡道般的世间生存下去。
当那一圈火把将他团团围住的时候,那被火光照亮的营地,鲜红如血,竟让他一时间产生了身在恶人谷的幻觉,嘴角扬起一抹弧线,想笑,却只低低地哼了一声,想哭,泪还未出,便被寒风吹去。
脚边的残躯还未被冰原的风冷冻,尚留一丝余温,那离开了身躯的头颅双眼突出,眼中布满血丝,言未尽的双唇依然张着,只是那话却是再也说不完了。
那句未完的话是:“小子!别忘了你也是……”恶人谷的人!
头颅的颈后,是个被一削为二的鲜红印记,另一半,留在了他的躯体上。
恶人谷的奴役印记。
同样的印记,也深深印在少年的腰际,若非使用特定手段,抹不掉,洗不去,一生屈辱的烙印。不过,纵使同为恶人又如何,恶人谷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死了,只能说明此人无用。无用之人,没有继续作为恶人生存的权利。
没有人能想到,营中地位仅次于叶清歌的叶统领,如此轻易地便死在了少年的霜刃之下。
少年从未显露过自己真正的实力,是而从未被叶统领放在眼里,一刻的轻敌,便成了生命的终结。
叶清歌的原配即使寻来昆仑,叶清歌最多也只能将叶采菱休弃放逐,即使只是一时兴起,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至于下次毒手。
前提是,她只是昆仑山上的寻常女儿家……
知道她出身恶人谷的人,少年只能想到一个……
“除了她,既为谷中除去一叛徒,又能记我一功,我屈居她身边那么久,总该要点补偿。”叶统领跟随浩气盟久了,多少沾染了些正道脾性,认为身在同一战线便理当同气连枝。少年堵住他巡夜的道路时,他只是略微迟疑了一刹那,便毫无掩饰地和盘托出,原以为能换来少年的辅佐,得道的确是悄然出现在自己颈边的寒刃,还有那铺天盖地而来,压制不住的杀气。
他忘了,恶人本就是随性的。
叶统领就在如此无防备之间殒命于刀下,若不是他掀出了叶采菱恶人谷的出身,她又如何会落到如此惨死的境地。他们可以放过一个普通的女子,却永远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恶人谷的人。
少年略微不同与中原人的样貌本就俊美,白皙的脸庞沾染了鲜血后,更多了几分邪魅之气,看得人心里直发毛,手中寒菱映不出火光,仍闪着毫无温度的寒芒。
聚集而来的浩气越来越多,相信不久后此处的动静便会惊动北方的大营。人群后方,少年看到了静立在外围的叶清歌,以及他身侧,以满目睥睨之态看着他的华服女子。
冰冷的视线穿越人群直射向后方:“你就是叶夫人?”
“你就是那个贱人的徒弟?哼!果真是蛇鼠一窝。”那个本应雍容闲雅的女子,如今也只剩满腹妒忌。
少年轻扬手中双刀,既然她承认了,那这件事便再简单不过了。
他带着一丝嘲讽的语气说道:“你们莫不是真的以为,我只会回风扫叶那样的三脚猫功夫?”
自己送上门的猎物,岂有不收下之理。
月光,火光,日月同辉,他将这套日月净世刀法发挥到了极致,身法如风中烛火,忽明忽暗,前一刻还在众人的包围之中,下一刻却已出现在了包围圈之外,明教刺客的暗杀之术并不逊于蜀中唐门,他虽敌不过浩气的大军包围,叶统领已死,叶清歌武艺不算出众,叶夫人更是手无缚鸡之力,在众人失去了焦点的一刹那,要取了他二人的性命,并不是什么难事。
似乎是认定了少年纵有通天之术也断然逃不出浩气的包围,因而叶清歌的身边并无守护,空门大开。
看着不知何时已到自己身前的少年,千钧一发之际,手足无措的叶清歌最先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轻剑,情急之下,他竟将自己的结发之妻推到了自己身前,眼睁睁地看着那柄破风而来的弯刀刺穿她的身体,溅射而出的热血洒了他一脸,仍是挡不住死神的步伐。
少年冷笑一声,所谓的天道浩气,最后也不过如此。
一步闪至叶清歌身后,少年贴在他耳际轻声说道:“你们夫妻二人鹣鲽情深,你是不是该随她一起去?”
下一刻,他变步了叶统领的后尘。
少年已为自己的师傅报了仇,却又再一次陷入了浩气的包围之中。
浩气众人对他的身手有了警觉之后,他再想脱出,便没那么容易了。
他顺着西侧峭壁的方向且战且退。死?这样的想法他从未有过,他还得活下去,然后去看看师傅所说的万花谷究竟是如何的人间桃源。
大雪又纷纷扬扬地开始飘落,顷刻间便将这营地又罩上了一层纯洁无暇的白,仿佛先前的一场杀戮从未发生过。这场风雪可算是上天对他的眷顾,狂风夹杂着雨雪,就像大漠的风沙,藏匿了他的行迹,也吹熄了不少本就摇曳不定的火把。
艰难地来到悬崖边,少年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坠落如断翅鸟儿般坠落。
少年手中寒菱深深刺入冰崖之内,下落之势略缓,刚将停下,背后却传来重重一击,霎时间,一口鲜血便喷吐而出,下冲之力将插在悬崖之上的弯刀撞出一个倾斜的角度,光滑的刀身顺着同样光滑的冰面切口滑出,再也阻止不了他的坠落之势。
重重坠落冰原,震伤了内腑,气血翻腾,却仍是坚持着站了起来。身侧一同下坠的是一块守城用的巨石,一时不查竟着了道,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有这样的方法,幸运的是当时他离冰面并不算太高不至摔个粉骨碎身,不幸的是山崖的高度增加了巨石下落的冲击强度,最终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昆仑山脉的西北便是恶人谷的入口,也是少年唯一的出路。
他如今的处境很是尴尬,浩气的人不停地搜捕他,巡山恶人见到他的狼狈样虽不会落井下石,却也不会出手相助,当他辗转几日终于见到那高耸在入口处的“一入此谷,永不受苦”,紧绷的心弦略为松动,立时又一口淤积在肺腑的黑血喷出。
呵……一入此谷,用不受苦?……他在心里嗤笑道,确实不受苦,尽受罪!
地上积雪隐隐震动,身后又有马蹄踏雪之声传来,离恶人谷已如此之进,浩气却还是不肯收手。想来也是,他杀了藏剑山庄的宗族弟子和他那个朝廷官宦之女的夫人,如此罪大恶极,怎能轻易放过。
少年伏于冰面,紧握手中双刀准备最后一搏,不是他不愿站起,而是已无起身之力。
浩气缓缓接近之时,却见一人玄衣白马,一骑绝尘从浩气后侧而来,手中墨笔轻点,追赶而来的浩气或从马上坠落,或身下马匹直挺挺地倒下,不多时,浩气的小股队伍便被从中撕裂。
“走!”
他一把拽起遍体鳞伤的少年,身下白马长嘶一声,飞身略进了谷里,追赶而来的浩气忌惮谷中机关,不敢前行,逗留了一阵后,便也逐渐退去。
入了谷,少年最后一根紧绷的的神经也松懈了下来,再也抵抗不住脑中的那一片混沌,趴在马背之上失去了知觉。
少年醒来之时身在一间洁净的木屋之内,身下的木板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床单,隐隐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虽不如浩气营地的软榻舒适,却能睡得比任何一刻都安稳。
“你醒了。”
站在他身侧的是当日从浩气手下救了他的男子,见他醒来,男子顺手拔除少年身上的最后一枚银针。
他的行针手法与叶采菱有些相似,回想当日救他之时,用的似乎也是万花的武学招式,只是在威力上,断不是偷学的叶采菱可以相比的。少年运了运气,惊觉体内经脉已顺畅无阻,想必,这才是真正的万花太素九针行气血。
“谢谢。”
“若是想谢我,不妨来说说你为何会被浩气追赶倒在谷口。”他笑道。既不做作,也不带感情的,礼节性的笑容。
少年漠然答道:“恶人被浩气追赶,需要理由吗?”
“呵呵,确实。”谁都有不愿言及的过往,尤其是在这恶人谷里。
少年不再与他说话,也不顾身上随时可能再次让他一命归西的伤,拖着依旧沉重的步子,扶着墙,向外走去。
男子并不阻拦,只是在看出了他身上流淌的一半波斯血脉后,开口说道:“他日若需帮助,可来寻我。”
随着叶采菱的身死,少年心中最后的一点温情也被浇灭,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更适合在恶人谷活下去。
他跨国咒血河出了内城,一步一步踏在三生路上,仿佛真的已历经三生。
南家原是中原行商世家,父亲身为家中长子,依靠丝绸之路的繁荣赚取了巨额财富,更在大漠中结实了她母亲,那个如夜晚升腾的篝火般热情明媚的波斯女子,生下了他。母亲为他取名西亚斯,希冀他能如天边的浮云,无拘无束。
可她忘了,即使是云,也不得不被风掌控,要去向何方,根本不由自主。
母亲身为异族,且又是明教弟子,不被自喻中原名门的南家接纳,父亲一怒之下留在了大漠里,自立门户行商,最终却被大漠的风暴吞噬,尸骨无存。
母亲带着他回到圣墓山,不多时便也郁郁而终。
少年天生黑发黑瞳,皮肤却白的近乎透明,在波斯人眼中,他是汉人,汉人眼中,他是波斯人,他的童年始终都处在如此尴尬的夹缝中,就好像恶人与浩气,永远得不到缓冲。
转过平安客栈,少年望了一眼高悬的匾额,放生大笑,笑声回档在谷中,如此不羁。此处名为平安,当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几个月前,他离开大漠来到这里,在见到那个和自己母亲同样妩媚动人的老板娘后,毫无防备地喝下了她递来的一杯酒,却就此葬送了自己的自由。一杯薄酒本不该醉的,可他却在浅酌了一口后就此倒了下去,再醒之际,身上已被烙下奴役的烙印。
未来,已由不得他自己选择。
于是,他来到了叶采菱身边……
这一切……如今亦已成为过往……
少年的脚步最终停留在平安客栈东北方的皇毒院,“阎王帖”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当即便抹消了他腰间的恶人谷奴役印记,还他自由:“很好,以后你不再是恶人谷的奴隶,今日起,你便是我肖药儿的弟子,你的新名字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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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轩竹。”这个名字从我的唇间脱口而出。
听到这个名字,沉默寡言的南歆竹抬头望了一眼身边的堂兄,眼中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嘴角却有一抹不明的浅笑。
其实我并不知道肖药儿给那少年的新名字究竟是什么,但是说到南姓少年,我面前不就恰好有一个。
“怎么样?是不是个好故事?”我们依旧在落星湖边的树下,我跳下寻常攀坐着的枝桠,凑到南轩竹面前问道。
或许是带着南歆竹的缘故,这次他倒不曾饮酒,只是在听完之后,淡淡地问了一句:“这个故事你从哪听来的?”
“呃……我编的……”这句话,说得我实在心虚得很。
其实这是我近几日陪着南歆竹时偶然间从一棵翠竹上发现的故事,南姓虽不大,却也有不少旁支,我猜想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或许是和南轩竹同族的少年,想必南轩竹也会想要知道家中的事,便作为故事告诉他。
只是……从前我讲过那么多故事,他却是从来不关心出处的……
“哦?”他侧过头,带着质疑的口气回问。
我知道这个理由他断然是不会信的,却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你不信算了。”
他也不再追问,起身望了望天色,听这个故事,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
他望向南歆竹说道:“我们该走了。”
南歆竹此生如何我亦知道些,她的叔父,也就是南轩竹的父亲是家中长子,死于一场沙暴,其后家业由她父亲接管,却总也不顺。南歆竹的父亲最后亦死在行商的途中,最后收留下的小叔一家,最后也破了产。这么个带来厄运的孩子,亲戚都不愿意收留,不知为何便想起了南轩竹。
南歆竹的叔母……是个波斯女子……她的叔母,岂不就是南轩竹的娘亲?!
“等等!”我追到逍遥林的尽头,仰头望着已登上凌云梯的二人,“南轩竹,你究竟准备带她去哪里?”
他给我的回答,是八个字:
“一入此谷,永不受苦。”
我心下一惊,却见他戏谑一笑,似是奸计得逞,报复我在故事里用了他的名字一般,转而又说道:“开玩笑的。”
我目送着凌云梯缓缓攀上绝壁高崖,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