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情深不寿,好梦可否如旧(上)(1 / 1)
转眼间已入了冬,谷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谷中却只是天气渐凉,仿佛外界的一切变化,都与万花谷无关。我又想起安史之乱的那场大火,万花谷虽似桃源,毕竟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颜老的课我依然得上,不过有南轩竹替我挡着,偷偷做些别的事亦无不可。
手中虽握着一卷书册,却非诗词歌赋,四书五经,而是一册《针灸入门》。
柳师姐近来常唠叨我小小年纪不思进取,整日里尽和那些无所事事的老头子一般侍弄花草,极是不妥,又见我精于辨识药草,便有意要教我医术。
怎奈对于那些药草,要我培植尚可,若是要用来入药,总有些不愿。
柳师姐见我对药理总有几分抵触,便劝解我道:“既然如此,哪怕只学这太素九针也好,师妹你武艺不精,他日若逢难,亦可有一技傍身。”
我见她说的在理,虽不知身在万花能有什么危难,但念及太素九针既可防身亦可救人,且只需用针便可,便应了下来。
下了学,我还欠着南轩竹一个故事,正思索着这次用哪个故事打发他,却见画圣处熙熙攘攘围了一圈人。
我拽拽南轩竹的衣袖,指了指那边:“什么事那么热闹?”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想必是谷主把风轻云师兄的《红梅傲血图》带回来了。”
“《红梅傲雪图》?”我疑惑地问道,“风轻云师兄又是谁?”
“哦?”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笑道,“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今天就让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画圣林白轩曾入宫为玄宗作画,玄宗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仍是给了林白轩一个宫廷画师的身份。林白轩携妻隐居万花谷后,宫廷画师一职便由他的弟子风轻云继承。
风轻云素来潇洒,举止温雅又画得一手极传神的美人图,颇受宫中与王公贵胄器重,彼时的风轻云,比起江湖子弟,倒是更像几分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
天宝十四年,九月。
才刚入秋,长安的第一场雪,便已悄然落下。
宫中术师称这一场早雪为天下将乱的征兆,乃是妖妃祸国所致,却被当作妖言惑众当即推出了玄武门斩首示众。
宫中的那群所谓的术师本就是一群骗吃骗喝之辈,虽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对风轻云而言,却如过耳之风,吹过了便过了,入不了耳,更进不了心。
大明宫太液池边的画舫之上,风轻云正与三俩世家子弟吟诗作画,见这初降的大雪,胸中灵光一闪,当即挥毫作了一副《寒梅傲雪图》。
几笔淡墨之下,素纸之上,是白梅,白雪,及一白衣女子。
待到需落笔描摹女子容颜之时,他的笔却停了下来。看惯了宫中那些庸脂俗粉,他竟想不出究竟要如何一张脸庞,才能有这寒梅傲霜雪的英姿。
寻思之际,一列官兵从画舫之外经过,带着一名女子,往前方的宫殿中走去。
那女子身形匀称,一席红色铠甲,英姿飒飒,行至他们面前时,带着睥睨的目光狠狠扫了他们一眼,随即又被带走了。
仅此一眼,却让风轻云寻到了心中所想的面容。
女子清冷的面庞跃然纸上,为这副《寒梅傲雪图》画上了点睛一笔。画中女子目光清冽,漠然望着枝头傲雪盛放的白梅,如不染凡尘的仙子,睥睨尘世。
画既成,身侧传来三三两两的赞叹之声,风轻云淡然一笑,心下不啻。
“刚才的那个女子是何人?”他问道。
“天策府校尉秦无衣,她得罪了神策的杨少将,杨少将的姑姑可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贵妃娘娘,这不就被抓回来问罪了。”
神策?他嗤笑一声。那群成天只知欺男霸女的兵痞,早该好好受点教训。
秦无衣,《诗经》有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秦风无衣》乃是一首激昂战歌,如此看来,此女倒真是军娘本色。
他看了一眼画上的雪中仙子,有心以此为敲门砖,结识一下这位敢于挑战神策权威的奇女子。
他带着那一卷《寒梅傲雪图》去找秦无衣的时候,她正准备离宫返回天策府。
有宣威将军曹雪阳作保,她只是被降了一级,从正六品的昭武校尉降为正七品的致果校尉。得罪了杨家的人,能贬职了事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风轻云拦到她身前,拱手道:“在下风轻云,前几日在画舫之上以姑娘清颜入了此画,现赠与姑娘,还望姑娘笑纳。”
“哦?”女子随手展开那副画卷,扫了一眼题款,眉间微蹙,嘴角微起,带着一丝嘲弄的语气问道:“寒梅傲雪?”
“正是。”
“可惜我傲的不是雪,是血。”她将画卷重新卷起,丢回他手中,“这幅画,你还是带回去吧。”言罢,不再理会风轻云,径直朝宫门外走去。
当风轻云在这大明宫内陪着那些公子哥风花雪月的时候,她早已手握□□在沙场之上为了生存浴血奋战。
他眼中是寒梅傲雪,她心中却是战意傲血。
早已化身修罗的她,又如何当得起这画中不染铅尘的白。
自那日一别后,秦无衣的素颜便时常在风轻云脑中浮现,寻常女子若是见了那幅画,必定是喜不自胜,可她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悲凉,那一抹无奈,那一缕苦涩,就如那一副如今静静悬在墙上的《寒梅傲雪图》一般,静静悬在他心上。
画舫之上,风轻云依旧与王孙公子们风花雪月,然每每落笔,总是不知不觉间将秦无衣的面容描绘纸上。花间,柳下,雪上,湖畔,天上仙子,人间难寻。
胸中印象越是深刻,越觉画中人非心中人,纵是眉眼相同,终是难得神韵。
“风兄,虽说这张脸长得确实清丽脱俗,可你也画了那么久了,我们哥几个都看腻了,不如换换口味如何?听闻西域胡姬天生异瞳,身姿若柳,很是妩媚动人。”
“诸位就当是风某当真江郎才尽便是。”宫中早已传出他江郎才尽的留言,他双耳非聋,又岂会不知。
他明明看到她眼中的睥睨,亦看到了她的一身凌寒傲骨,究竟还有哪里不对?
最终,风轻云以游历增长见闻为名离开了大明宫,以一名军医的身份入了天策府。
北邙山的苍茫,是与大明宫的糜烂截然相反的景致。
演武场上,风轻云看着秦无衣运起那套惊鸿游龙的梅花枪法,那一枪挑起大唐山河的气势,让他终于明白她并非雪中仙子般柔弱惹人怜爱的存在。
离了宫的风轻云换了一身万花弟子的玄墨装束,倒是少了几分纨绔之气,多了几缕江湖气息。
“秦校尉,许久不见,一切安好?”
“你是上次的那个画师。”
“在下风轻云,”他再一次报上自己的名号,“如今是天策府的一名军医。”
“哦?你还会医术?”
“略知一二。”
红袍军娘持枪而立,见他一身万花弟子装扮,会医术倒也不足为奇,只不过……“你既是万花谷的人,为何会在宫中作画?”身为桃源中人,为何会周旋在王室贵胄之间?
“家师林白轩。”
“原来如此。”万花画圣林白轩的事她亦有耳闻,可即使他是林白轩的弟子,亦不能说明什么。
她□□一挑,嘴角一笑:“天策府可不比大明宫,望军医待得习惯。”
风轻云那一支御赐的犀翠,虎毛,玉杆,雕以黄金,缀以珍珠,极为华丽,与这朴素的军营有些格格不入。惟有一点相同,风轻云握着这支笔,无论是当初丹青描摹,还是如今开方抓药,皆如行云流水,胸有成竹。
时间久了,那支原本金碧辉煌的笔便也蒙了尘,除却外形相较普通的毛笔略显繁复之外,再无任何特别之处。
风轻云亦是如此。
北邙山的风很冷,近来并无大的战事,风轻云闲来便与天策的将士们切磋比武,饮酒谈天,倾肺腑之言,方知自己尚有一腔热血,来抵御这北邙山上的寒风。不知究竟是环境造就了人,还是人适应了坏境。
同年十一月,安禄山起兵造反。
两个月前被斩首的那个宫廷术师,如今又被旧事重提。
天下,终是乱了。
接连下了几天的雪,整个北邙山都被一层萧肃的白覆盖,平添了几丝悲凉之息。
战事又起,天策府严阵以待,送来的伤者越来越多,风轻云的闲暇越来越少,每日里还需清点库存药草,待到战火熊熊燃烧之时,都些无疑都是救命稻草。
清冷的夜,静谧无声,这一份无声里,却无祥和,只有肃杀。
将一笺素纸封好,风轻云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病榻上的年轻小将,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支羽箭穿肺腑而过,若是当时立即救治,尚可有一线生机,然他为了将前线的最新消息带回天策府,硬是拖着伤策马赶路,被抬至他面前时,已回天乏术。
应开给他的药方,最终变成了一纸寄回乡的家书,遗书……
这样的悲剧,自安禄山起兵以来,几乎每日都在上演,国难当前,方知生命是如此脆弱。
皓月当空,星稀云薄,风轻云望着月色下如静伏雄狮般的秦王殿楼宇,胸中虽有所触,却得不出一言风雅之词。尤忆昔日在大明宫的琉璃瓦下,月朦胧,光影重,那一腔才情,如今终是付了东流。
一抹红色倩影穿过秦王殿前的广场向着将军冢而去,风轻云轻叹一声,跟了上去。
寂夜无眠者,又岂止他一个。
秦无衣依然是长安初见时那个英姿飒飒的军娘,风轻云却已非湖边画舫之上锦衣华服的画师。见他跟来,秦无衣驻足回身,□□立于身前。
“军医可是有何指教?”
“秦校尉可愿听我一言?”
“说吧。”
“昔年若非师傅将我救下,我早已做了路边的一具冻死骨。他们二人自己尚在逃难之中,却仍是救我了,将我带回万花谷,教养我成人。”
秦无衣不知他提起经年往事是何用意,不过仍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前些年圣上一时兴起召师傅入宫作画,彼时我已学有所成,便自告奋勇代为前往,圣上爱美人,我便投其所好,如此一来,师傅与师娘便可在幽谷安居而无虞。万花谷虽偏安一隅,自成一派,终不能对抗皇权,纯阳大弟子谢云流,便是最好的例子。”
风轻云只是想告诉她,自己并非她眼中的纨绔弟子,她有她的使命,他亦有他的责任。天策军人皆如浮萍生于乱流,军医处的病榻上,今日躺着那个重伤的小将,谁又知道明日又会躺着谁,会是另一个默默无闻的天策将士,亦或是秦无衣……甚至他自己?
秦无衣收起□□,低头苦涩一笑,又转身向前走去。
时至今日,他告诉她这些又有什么意义。